《邪神人间》琉璃蓝泽

3、（三）

　　第二天是礼拜天，他们便免不了去望弥撒。这时候，连女仆都会穿上自己最好的绣花衬衫。就爵士个人而言，还有同这里居民初步认识接触一下的意思。
　　虽然是个无名的小村镇，这里的教堂倒古老而精致，虽然很小。人们在为神造居所的耐心和细致上是惊人的，因为代表了永恒和救赎。
　　当他进去后，发现室内的装修也毫不含糊，不说镶嵌细致瑰美的琉璃彩窗、精细的石质雕饰，光那些繁复明艳的花纹涂料，就显然要花很大一笔钱和功夫在一直维护，才能显出现在这种金碧辉煌的效果。而被描绘最多的，既不是上帝也不是耶稣，也没有多少圣徒，主要的是天使。管家说得不错，这是一个天使崇拜的教区。
　　来的人很多，都严肃安静地坐着，听着牧师的布道。当然这种日常弥撒，其实更多的是为了跟众人沟通。拿了几句圣经的话做引，便开始说周围发生的事，赞扬或斥责。爵士先生听着，觉得这位牧师倒很家常气，很有人情味，不故作惊人语，对信仰也不狂热。本来他在这样偏僻的乡下看见这样一座超出意料外美丽的教堂，便先担心起这里居民宗教的虔诚可能会给自己生活造成不便，现在看来倒还好。一张张脸晃过去，都很普通，带着一种日常生活里不常见的严肃神气，带点庄严地去做一件事，难得停歇下来去思考自己的灵魂。
　　讲完了。众人陆续地散去。牧师径直向爵士走过来，同他握了手。两人便攀谈起来。
　　“我听说了您的消息。希望您能在这里渡过一段愉快的时光。当然，您继承了老爵爷的遗产，也可以在这里住得更长久。这里是非常可爱的一个地方。人民们都很单纯淳朴，风气很好。如果您乐意的话，可以四处逛逛，有些风景是非常美的。也许可能是我个人偏见，我觉得这里有一种伊甸般的无忧气息。”
　　爵士地笑了笑。其实这时心底想的是福尔摩斯的优美乡村恐怖论。单纯同时也意味着愚昧，没有经过工业化革命浪潮波及的小乡村，失去的不仅仅是很多便利，还有法制和思想的滞后。而这才是最值得担心的。牧师的话跟管家也差不多意思，甚至用词都很像。
　　不过他仍然礼貌地回应。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我在这里是个完全的陌生人，是个外来的客人。对于本地的习俗和人事，是完全不知道的。还希望您能在以后多给予指点和帮助。”
　　“某种程度上，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是异乡人。只要您乐意，我当然会尽可能的帮助您。”接着，又像是知道爵士先生在想什么似的，牧师接着说。“您是从伦敦那样的大城市来的，倒还请你不要介意这里的粗陋。”
　　还有人等着与牧师说些话，他们又相互客气了几句，便结束了这场交谈。

　　由于这座出乎意料外地漂亮的小教堂，爵士先生便没有马上回家。他在教堂周围散着步，像是想找出一点更多惊喜，或者一座乡村教堂为什么会像梵蒂冈的那些那样讲究的线索。教堂周围也很整洁，细草茸茸如毯，十分干净。栽种的玫瑰花则开得很水灵，深红如葡萄酒，洁白如雪。教堂后面不远处则是墓园，入口处立着驻剑天使的雕像。天使穿着修道士们的服装，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双翼拢在身后，显得十分沉静。门边有个小屋，屋外坐着个老头，应该是这里的守墓人。老头正撅着嘴喝一杯淡酒。爵士客气地向他问了好，便进去了。
　　墓园里自然永远带有一种灰暗的幽寂气息，令人不由自主地思索死后世界、永恒、以及亡灵一类的东西。这里的墓都很相似，小小的朴素。只有名字和墓志铭不一样。虽然在这里埋葬的应该大多数都是不识字的居民们。但那些墓志铭却大都散发出一种唯灵和神学的气息。这当然是牧师的手笔。爵士先生读着那些墓志铭，沉浸于一种奇特的、超验般的感受中。当爵士先生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过去好一段时间了。
　　金色阳光斜斜地照在墓园里，没有使它变得热闹明艳，反而为它笼上了一层迷离的光彩。一种仿佛超现实的、来自彼岸的光辉。墓碑被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在地上交错着。没有风声和鸟鸣，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沉默的，属于永恒的。没有生命的喧嚣，不可被打扰的安息之地。
　　这时候，爵士看到了一只狗。
　　它全身都作纯黑色，黑得像一片阴影。走动在墓地间时，一会儿阳光给它镀了一层金色的身体轮廓，一会儿则仿佛消失在那些因强烈的阳光而强烈的阴影里似的。它的身体修长均匀，双耳直直地立着，皮毛柔顺整齐。一看就是一条矫健的好猎狗。它的出现并没有打破墓园的宁静，反而显得本就应该在这里似的理所当然。它迈着一种不疾不徐的步伐，轻巧地穿行于墓碑之间，偶尔嗅着什么，仿佛在做着一种熟练的、然而爵士不能理解的日常工作。那种样子令爵士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
　　他向那只狗招了招手，喊了几声。那只狗果然如他想象的般聪明。它停了下来，以一种沉静的神气看着他，仿佛在思索他喊它干什么。爵士又招呼了几下。它停在原地，既没有向他走去也没有逃开。爵士走了过去，它还是站在原地。爵士摸了摸它的头和耳朵。它没有什么挣扎，也不向他撒欢。等爵士放手了，它就又迈着那种节奏匀称的步伐走开了。

　　爵士目送着它，然后走过去问守墓人。
　　“那是谁家的狗？”
　　守墓人看了一眼，又嘬了一口酒，身上散发出醉鬼特有的臭气。
　　“谁家的也不是。那是一条野狗。”
　　“野狗？”爵士有些诧异。它看起来实在不像野狗。野狗们是警惕的、兽性的、凶狠的、饥饿的，是一种凶兽，而非宠物。那条野狗看起来却显得很驯服，很像曾经长久跟人类生活的样子，甚至皮毛光洁毫不凌乱。就爵士所知的那些贵族贵妇人的养狗经验，这都是要花大力气打理的。诚然它们自己也会打理皮毛，但还是有所区别。
　　“是谁家遗弃的吗？”爵士又问，非常惋惜。
　　“没有。没有谁遗弃它。”守墓人醉醺醺地说。“你是外乡人。所以不知道，这种狗我们这里是没人养的。它们就自己到处游荡。”
　　“为什么？”爵士问。
　　“这种狗是不能被驯养的。那是冥府猎犬。”
　　爵士一时被这个称呼惊讶了一下，随即又反应过来。
　　“为什么？是说它会杀人吗？还是它很凶狠？”
　　“不是，就字面意思。冥府猎犬。明白吗？没人能养这种狗。”
　　爵士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守墓人已经把脸歪在一边，呼呼大睡了。

　　由于这样在教堂多耽搁了一会儿，爵士回来喝下午茶的时间已经傍晚了。他也有点饿了。而说到晚餐，管家又很自然地说起来社交。虽然爵士是来这里养病的，也免不了人情往来。他会被邀请，当然也至少会有几个人来这里拜访。那么客厅便不免总要收拾起来了。爵士有些敷衍地回答着，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愿把客厅装潢一新，准备待客。也许是因为他本身便是很怕麻烦的性格；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内向；又或者是因为上次进入客厅，那里的可怕空气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即使现在客厅开着已经通风好久了，霉味已经散去很多。
　　尽管不急于一时。但不管怎么说，装修客厅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于是用完餐，爵士便又踏进了客厅里。

　　他走过去，默默地望着壁炉上披着的大白布。从体积看来那是相当大的一幅画。常理猜想，那应该是一幅主人的肖像画。最有可能的就是老爵爷的画像。但不晓得什么原因，内心深处，爵士已经首先否定了这个可能。这幅画必定画得出乎意料，哪怕是人像，也不会是老爵爷，甚至不会是家族里的人。那样都太亲近普通了。但又会是什么样的陌生人，会被挂在这里呢？那也不可想象。唯一的办法，自然是立刻把白布揭下来。但不知为何，他有点害怕这么做。仿佛揭下白布，里面的东西就会朝他扑出来，人像动起来会朝他笑；或者里面是一个深深的通道，通向未知的恐怖；或者白布一揭开，就有封印被解除，给他带来灾难。在他漫无边际的幻想中，他的手已经伸出去，轻轻一扯，它就飘然垂委在地。爵士终于看到了那幅画。
　　那是一幅风景画。
　　这幅画很新，毫不古老。那种秀丽的笔触、鲜明绚烂的色彩，线条清晰而氛围朦胧唯美的风格，似乎是前拉斐尔学派的手笔。但他们极少画这种无人物的纯风景画。而古怪的不仅仅是这点。
　　风景画的是一个绿色山谷，被阳光披拂的一切都极其明艳，如同在欢呼和燃烧。野花荒草之间蜿蜒而过的一条小溪闪闪发亮，仿佛一条银色丝带。画面色调极其明亮。画家违背了常理，金色的光线仿佛聚集在了山谷内和天空中，一种极其强烈的辉煌闪耀散发开来。那种怪异的、绝非写实的光源处理法给画面添加了一种说不出的神秘诡异感，使它更像是某种宗教启示画。仿佛在那无尽的强烈到一片空白的光芒中，有着什么存在，通向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