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女人--陕北纪事》柳宝丁

2、第二章姐夫和小姨子

　　米莲开始不太惹人注意，长得碎碎的，小胳膊、小腿、小身子。但是满结实，发育得很好。干起活来有一股子冲劲。不太爱说话，但是爱笑，笑得很好看。不知为啥，特别爱往我们知青堆里扎，爱和知青一起干活。
　　集体灶每到晚上，硷畔上就很热闹，有记工分的，有来叫赤脚医生看小伤小病，有来抽烟谝闲传的，还有干脆就是捧着晚饭来蹭吃蹭喝的。米莲也是来的最勤的一个，来了就悄悄地站在黑地里，听知青们说话，脸上露出专注的微笑，手却捻着褂子的衣角，小芸叫她，她就钻进灶房帮着发面、洗碗，小声的问些悄悄话。然后就翻知青的书，说是可以借她看，高兴的不得了。

　　那年在九团沟推土平地，让我带几个妇女在沟掌上干，三个婆姨一个女子。这女子就是米莲。我推车，妇女们铲土装车。带妇女干活最麻达（麻烦），这种活三个婆姨聚一搭，光谝闲（han）传,不出活。装完车，只有米莲帮我推车倒土。三个婆姨闲在那里没完没了的谝。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队长说过，婆姨们就欠骂，骂得越狠越儿，才能出活。
　　空车拉回来，就冲着婆姨们发了一顿脾气：“挨（nai）球的，昨黑夜没日够，板子骚的没完没了啦，赶紧动弹！”本来我是把她们嘴比作板子（女人屁股），骂她们呢。婆姨们反而不恼，围上来嘻嘻哈哈的说：“就是没日够，今儿个老娘日够了才能干活呢！”上来就要动手动脚。米莲急了：“你们欺负知青干啥，干活！干活！让队长知道了非罚你们工分不可！”连推带搡，把婆姨们推到一边铲土去了。我才不怕她们呢，闹急了，真把它们工分下了，我还是记分员呢。倒是米莲急红了眼。一车土装满，她又帮我推车，便推边说：“你骂人也太儿了，多难听呀！你们知青不是挺文明的吗？”我瞪大了眼，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说：“什么难听不难听，这些婆姨就爱听儿话，你看她们恼了吗！”“我不爱听！”米莲是真恼了，小嘴嘟得老高，平时很少见她说话，没想到说出话来这么有份量。

　　九团沟打坝。李宝京见老贾不在，就死缠老申让他领夯。老申没法，让他上阵，千嘱万叮，老申自己到六人夯领绳。宝京领夯，实际有他想法，毕竟是个副队长，一方面认为自己还能服众，一方面又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服众，自信和不自信都在心中膨胀。大家都知道打夯这玩意最能验人心，心不齐则夯不齐。李宝京年轻气盛，有的是力气，嫌老贾他们的夯调太绵沉，一上来就吼上了陕北道情调：
　　“小姨硷畔上睄（sào）哎—”
　　陕北打夯号子，一般是夯还没抬起前，领唱的唱一句，这时众人已经鼓起劲拉紧了夯绳，等他一唱完，众人应一个过门，后面跟不跟词，各村不一，领唱要求也不一。众人唱和着，夯就抬起来了，唱完夯也就落下了。一落地，领夯的要赶紧接着唱。
　　道情调高亢，易调动情绪，特别是后面的虚词吼唱，一吼冲天。但是道情调并不适于打夯，变调多，太绵长。宝京吼这一嗓子，纯粹是哗众取宠。村里的后生娃一听宝京开头的第一句领夯，知道要上儿话了，来了精神，鼓起劲，夯抬得老高。
　　“哎呀乎儿海哟……睄哎—”宝财和狗冒挤了一下眼，怪声怪气的加了一句：“睄的那个谁（shùi）哎—”
　　号子应声不齐，松绳就有了个先后。六人夯还好，因是第一句，大家精神还集中，都还绷住了劲，老申还在旁边叫了一声：“稳住了！”，落地还算平稳。宝财和狗冒在五人夯这边造怪，落地时夯就向宝财歪去，幸好宝京力大，把夯棍死死稳住，方夯一角先落，砸了一个尖坑：
　　“天上日头落（lào）哎—”
　　“哎呀乎儿海哟……落（lào）哎—”宝财笑着又加了一句：“快落哎—……”
　　“黑下（hà）门不关哎—”
　　“哎呀乎儿海哟……关（lào）哎—”也有应：“不关哎—”
　　宝京也不管应得齐不齐，来了精神，夯一落地，接着就领下一句：
　　“等的人儿到哎—”
　　“哎呀乎儿海哟……到哎—”也有应：“不到哎—”
　　“上炕把哥抱哎—”
　　“哎呀乎儿海哟……抱哎—”
　　“哪来的这么骚哎—”
　　“哎呀乎儿海哟……骚哎—”也有应：“这么骚哎—”
　　“哥呀最心焦哎—”宝京唱着，头就转向了推土的车子。
　　“哎呀乎儿海哟……最心焦……”应唱未完，一个土坷垃就打在了方夯的棍子上。众人笑得七仰八合，宝京被土块打的没抓住棍子，夯棍就弹向了狗冒，顿时脑门起了个包，捂着脑袋直叫唤。米莲正站在倒土的车边，眼瞪得滚圆，嘴嘟的老高，满脸的泪花，手里还拿着土块。
　　知青不知就里，米莲怎么生那么大的气，还怪她拿土块打人。小芸过去把米莲轻轻拉开，从她手里拿走了土块，一起簇着把空车推回坡下。
　　二女子和柳树青说，宝京和米莲是姐夫小姨子关系，陕北农村虽然宗族伦理还是讲究的，但是姐夫烧小姨子却是“官的”，虽说不认为它合理，但是没人去计较人伦纲常，反而乐得寻此开心。可惜，米莲是个刚烈小女子，宝京百般挑逗，宁死不从。这事，全村皆知，宝京领唱几句，村里后生就知道他又要烧小姨子了。宝财、狗冒这帮混小子正巴不得寻此开心呢。唱到最后一句，大家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只有知青还蒙在鼓里），后生们乐开了花，米莲却气的不行—在众人面前这样羞辱她，正好推土车到了坝上，拿起土块就砸了过去。
　　咳，大家都说，嗐！米莲，遭罪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夯打成了个乱七八糟，还伤了人。李宝京根本不以为是自己领夯的问题，还大骂宝财不配合：“日你先人呢，有什么好笑的，你日你婆姨妹子老子毬事不管……”

　　那年冬天，知青们都回家了，就是我和另一位女知青小芸还在队里。大风刮得呼呼响。我钻在灶房炕上被窝里看书。兹溜一声门开了，钻进来米莲，满脸泪花，进门二话不说，就是圪蹴在阶地上哭。吓得我钻出被窝，披上棉袄。赶紧把小芸找来。

　　米莲姊妹俩，娘早死了，爹是个拦羊带擀毡的，成年在外面跑。姐嫁给了本村的副队长就是李宝京，米莲没处待，只好跟她姐过。前几年还小，队长家还供她上了几年学，算是识几个字有点儿文化。这几年渐渐长大了，出落成一个丰满的大姑娘。
　　她姐夫李宝京，长得个头不大，但是孔武有力，脱了褂子，浑身腱子肉，农活样样能行，背背（第一个“背”是一声，动词，第二个“背”是四声，名词）子是绝活，两根大绳能把打场完的碎麦秸（寸长）像山一样捆得结结实实，背起来脚底生风。最能拾抖牲口，无论性搪性烈的牲口到他手里都能老老实实的卖力气干活。村里开始让我们知青捉牛牮（耕）地时，给我的是一对狌（母）牛，不知是本性搪，还是欺软偷懒，不管怎么吆喝牮起地来总是慢悠悠的一步三晃。那天，他看我牮了半天，一面坡才起了个头。急了，夺过鞭子骂道：“你日牛也不能这么慢呀！这两头怂牛让你惯坏了以后怎么干活！”说着吆喝声，甩鞭声震天响，传遍满山满沟。他抽牛不抽后背，专抽肚皮，再不行就拿鞭杆捅那两牛的生殖器。那两牛，脚底像抹了油，飞快，几乎跑起来了……
　　村里看他能干活，选了个副队长。副队长其实也没什么权力，村里叫组长、副队长有好几个，就是带人下地干活的掌柜。他可不是个“副”字不带长，放屁都不响的家伙。爱管事，跋扈不讲理，啥事不知轻重。开始我们的灶房借用了队里的一间库房。我们的窑洞打好后，他就逼着我们赶紧搬。刚打好的窑洞得晾两三个月，要不然潮的不能住。还担心灶房里的那几囤粮食，刚分的口粮，来年就凭它裹肚呢。他见我们不动弹，叫上几个人，连背带扛，把粮食连囤全给搬过去了。把我们气得呀，一是那湿窑洞怎么放粮食；二是在搬运过程中连遗撒带偷拿；更让人气愤的是，他让我们搬灶房不是为了公用，而是他要住（原窑洞给米莲住）。第二天就见他在新搬的阶坢上劈那几根木头桩子，那是我们垫囤用的呀，要知道我们那里开荒开的早没了梢沟，打柴极困难，像这样的树桩就是非常好的柴火了。他把劈好的柴堆成垛，蹲在阶坢抽烟，得意的样子。
　　米莲她爹和她姐都想早点给她找人家，米莲不想嫁。米莲是有点文化，心高；这队长就是想沾小姨子的光。在陕北姐夫占小姨子的光是“官”的，只要双方不闹出事来，没人去管这个闲事，所以这如花似玉的小姨子就是不占白不占的便宜了。但是她姐姐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比那姐夫还彪悍，岁数不大已经四个娃了，身体好的不行，夜里行房事能号得满沟震响，白天带着四个娃下地挣工分，歇晌也不闲着，搂草、拾柴、挖苦菜甘草，还要做三顿饭，喂两口猪。那两口一时蜜的如胶似漆，一时闹得鸡飞狗跳。那队长的腱子肉似乎也打不过这个河东狮子。因此这姐夫想上小姨子的身也不那么容易，一是一个窑洞无处下手；二是姐姐看得紧，三是妹妹不搭理。有几次看见这悍妇连男人带妹妹一起打，骂他妹子“骚货”。可怜米莲有苦说不出。
　　但是最近有了机会，一是这悍妇生了第五胎正做月子；二是这姐夫搬了家，米莲有了自己的窑洞，也许这搬家本身就是一个阴谋，好给这姐夫腾出下手的地方。米莲并不晓，有了自己的窑洞就有了自己的天地，就少了姐夫的干扰，也就能看看知青那里借给她的书。那天夜里，月黑风高，这姐夫就推开了那窑洞的门，这还不是轻车熟路。后来听米莲说，打成一团，还是没上身，一方面米莲也是受苦出身，继承了她家彪悍的体格，再有就是那悍妇不顾月子身追上门来，把那姐夫打得屁滚尿流不要紧，可怜也把米莲打得浑身是伤。米莲脾气倔，但对她姐百依百顺，她是她姐带大的啊。不还手，圈在炕上任姐打任姐抓。打完了就跑进黑夜，跑到我们窑洞来了。
　　我把小芸叫来，给他涂了些药，让带到她们的窑洞中睡了。后来她就一直不回那窑洞。
　　春天来了，知青们也回来了，没地方住，她也不想回她那窑。后来就介绍她到前沟的解家圪崂知青那里。那里的女知青回城了。她在那里顶替走的知青教娃们识字。再后来知青都回城了，她带着一个娃回到后沟，还是教娃们识字，连民办教师也算不上，可她就是爱那营生，那几个字、那几本书。

　　谢谢编辑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