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谎言》爱因斯弹簧

24、第24章 与昨日的告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施密特太太已经坐在他们身旁。她手里捏着几只信封。

　　“皮绮和霍塔伦医生试了各种地址，用白隼送了几次消息，全给原封不动退回来了。”老太太说，“或许该由您来试试。”

　　“我猜她更不想要收我的信，现在。”卢卡轻声说。

　　“别这样，”老马梅拉特小心翼翼地说，“我的意思是，慢一些，亲爱的女士。”

　　施密特太太欠了欠身。“现在时间紧张得很，我们不能在这里耗着。搬出去住是一回事，离开卡勒拿又是另一回事。她太冲动，太欠考虑了。我无法理解。这对她自己没有好处。对您也——”

　　“我的意思是，我最好亲自走一趟。”卢卡接着说。他握了握手指，确认自己的力气在逐渐恢复。他甩开毯子，翻身下了沙发。虽然有些摇晃，他还是推开了他们的扶助。他的左手伸进上衣口袋。本属于维洛的，被她砸回来的那枚指环这几天来一直呆在里面。

　　很难说施密特太太皱起眉头是因为对事事都不满的性子还是纯粹的担忧，“可您还很虚弱。”

　　“科勒应该会乐意同我一起去的。”卢卡朝窗户边的扶手椅里打瞌睡的年轻人望过去。科勒恰在此时抬头睁开眼睛，似乎之前从没有真正睡着过。

　　“当然了，先生。”他说。

　　“我也得……跟你道歉。”卢卡对他说。

　　科勒略耸耸肩，“好吧。不过为了什么？”

　　“为我的粗暴态度……算了。我很高兴你没有生气。”他叹了口气，“跟我来吧。”

　　马梅拉特先生已经拿来了两人的外套。“你们要往哪里去？”

　　“先去拜访一位知情人。”卢卡在出门前说。科勒也一同跟上去。

　　街道上在飘雨。两人默不作声地走过几个街区，突然间科勒说：“我对维洛·缪勒森没有爱情，如果您还担心这个的话。”

　　卢卡脚步一顿，但没停下，“……即使有也没关系。我不会……”

　　“请别强迫我。”

　　“哈。这念头对你来说很可笑，对吗？”

　　科勒似乎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他陷入了沉思，但是有些太过投入，以至于不知不觉放慢了步伐。卢卡立刻就后悔自己用了太激烈的语气苛责这个年轻人。可惜现在也不是他乐意停下来等对方慢慢想明白的时刻。

　　“请当我什么也没问过吧，抱歉。我们还要赶时间。”他如往常一样和缓平静地说。

　　科勒明显为此大松一口气，他点点头。卢卡领着他转过最后一个拐角，踏过马路上的积水，往街边那栋大宅的方向快步走去。

　　揿了门铃后，片刻便有仆人迎他们进去。

　　“我来见亚特蒙特夫人。”卢卡边往里走边说。

　　“但现在时间太早了，先生。”

　　“那么除了我以外应该没有其他访客了。我有急事，只需要说几句话。请转告说三一学会的兰希尔·格洛斯特来找她。”

　　仆人领他进等候室，把他滴水的帽子和外套挂好便走了，脸上还带着不信任的表情。卢卡能理解。如果一个满脸病容的家伙大清早出现在门前，声称自己是个魔法师，警惕性再高一些的人大概会把他直接踢出去。

　　科勒安静地坐在一排椅子的最右侧，什么也不问，似乎很相信卢卡带他来到这里有重要的理由。但卢卡宁愿有人和自己说几句话。这里太寂静了，壁炉上的座钟滴滴答答地响着。秒针每动一步，维洛都在离皇都更远，他脑子里的念头也越来越偏离理智。

　　在他说服自己行动之前，通往内室的门开了。仆人示意他可以进去，于是卢卡冲科勒招了招手，同时大步跨过两道门，进了一间不大的会客厅。穿着晨衣的女主人正笑盈盈地从屋内走出来。菲莉西缇·亚特蒙特如今的样貌与她八年前几乎没有太大改变。

　　“格洛斯特先生！多么出乎人意料的拜访时间。”

　　“我们有些急事，所以请原谅我跟您开门见山。”卢卡和她握了手，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维洛·缪勒森昨天离开皇都了，这事和您有没有关系？”

　　亚特蒙特夫人的眼睛睁大了些，又眯起来。她半斜倚到沙发上，朝他挥挥手。

　　“请您先坐下。可以让您的伙伴到隔壁房间喝杯茶吗？我有些话想单独和您谈谈。”

　　科勒无所谓地耸耸肩，站起身来。

　　“不，科勒，请留下来。”

　　“就算我知道缪勒森小姐去了哪里，我也只会告诉您一个人。”

　　卢卡注视着女主人。亚特蒙特夫人是个出色的风险投资者和艺术品投资者，她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也知道别人最需要什么。

　　他转向科勒。“很抱歉，请到隔壁等我一下。”

　　于是科勒跟仆人离开，并且要了最不合常理的饮料。“咖啡，甜的，冰的，谢谢。”

　　当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之后，亚特蒙特夫人朝他仰起头，脸上浮出笑容。

　　“这个夏天之前，我们有七八年时间没见过面了，可看起来您还是和更年轻时一样。难道您不知羞耻吗，天还没亮就闯进寡妇的家里来？如今您是帝国大贤者，更不用提还是一位公爵，应该不需要别人来教导礼节了。”

　　“很抱歉。”他忍耐着。“我知道您招募了她的父亲加入您的队伍。您也曾经邀请她到庄园里去过。”

　　“哦，我该怎么证明自己。难道女人之间的话题您也想知道么？”

　　“我只想知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她小声笑起来。“当年我离开皇都的时候，您可没这么大费周章地来找过我。难道您就没有想过，万一我是被逼迫嫁给别人的呢？”

　　“您是吗？”

　　“很难说。不是被别人，而是被我自己。行了，让我问问别的：您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

　　卢卡顿了顿，“当然。”那双充满了愤恨的浅灰色眼睛他永远忘记不了。

　　女主人站起身，一手提着裙子朝卢卡走过来。

　　“少年人的爱更疯狂更浓烈，可您现在爱这个男人一样的小女孩儿仍然多过那时爱我。这令我，”她停顿下来歪了歪头，十足的吊人胃口的技俩，“挺好奇的。”

　　卢卡朝后退了两步，顷刻间又被逼近了。

　　“您指控我拐走一个女孩。如果我说是的，我的确如此做了，你又要怎么办？如果我说，在结婚前我确实迷恋过您呢？”她漂亮的眼睛盯住他不放，“如果我说，我嫉妒您想要追回她……如果我说我很高兴你自己送上门来，我就可以再偷走一个吻呢？”

　　这些话穿过他脑中某处的巨响，清晰无比地扎进来。女主人的面容再一次距离他很近了。他握紧拳，感到手心里有汗水渗出来，同时女主人柔软的手指轻轻搭在他手背上，向上抚摸。经过手腕，钻进袖口。

　　“我曾经说过我爱上您了。或许现在听上去像是个谎言，但我没有开玩笑。”

　　一个噩梦，他想。他咬住牙。菲莉西缇·亚特蒙特夫人所用的是和多年前完全一样的香水。熟悉的的味道激起许多回忆。

　　卢卡闭上眼睛，给自己叹出一口气的时间。再次睁开眼睛同她对视上时，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您只当我是猎物，不是吗，尊敬的女士？”

　　亚特蒙特夫人浅蓝色的眼珠闪动两下，随即黯淡下去。她厌倦般地退开了。

　　“您很聪明，这是我喜欢的地方。但您又不够聪明，这是我不能忍受的地方。”她倚回沙发上，拿起一副牌耍起来。“瑞森的峡谷。他们往西南走，到火原去与其他队员集合。够了吗？现在带着那个喝冰咖啡的小傻瓜从我这儿出去。”

　　“谢谢您。”

　　“怎么了？”亚特蒙特夫人看了看他，然后笑了，“为了什么道谢？为我的坦白？为我没欺骗你吗？”她讽刺地说。

　　卢卡朝她伸出手，“以及放我走。”

　　亚特蒙特夫人沉思片刻，站起身把他的手用力拍开了。“为您大清早因为别的女孩把我叫醒。”她冷冷地说，转身朝内室走去，打着哈欠，懒散地拖着晨衣下摆。

　　卢卡把手插回口袋里，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他转身推开隔壁会客室的门。

　　“来吧，我们该走了。”

　　男仆已经站在门旁等待他们了。卢卡从他手上取过自己和科勒的外套。“谢谢。最近的穿衣镜在哪个方向？”

　　男仆恪尽职守地领他们进了门廊旁的小衣帽间。卢卡把外套往肩上一披，随即拔出系在腰带后部的那柄短剑。

　　“没事的，我只是借镜子用一下。”他安慰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的男仆，“它一分钟内就会恢复原状。别让任何人穿过它，好吗？半个身体被留在别的镇上的话，取回来总要花点时间。”

　　“我们去哪？”科勒问。

　　卢卡拿剑尖点了点镜面。“根据脚程，他们昨天晚上最快大概可以到橡城。但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不是个太喜欢城市的人。我们得花些时间在附近镇上了。”

　　“用镜子？”

　　“镜中通道。”卢卡纠正道，“准备好了吗？”

　　“毫无疑问。”

　　这一回卢卡直视进镜子里自己的影像。死去的人们用同样的蓝眼睛注视他。但维洛就在与他隔着一层镜子的地方。他跨出去，迎向镜中的自己。

　　你什么也不是，卢克里奥·弗利斯莫兰。不过也许，因为她，你还能有那么一丝机会成为你自己。

　　在跟随他钻进镜子里消失之前，科勒·达托雷再一次进行了一番思索。最后他叹了口气。

　　“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可笑的。”

　　然后他向前跳起一步，融化进水一样的镜面，留下那位站在原地的男仆，不知是该去向女主人报告，还是应该只当作自己做了个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