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谎言》爱因斯弹簧

2、第2章 家庭医生

　　皮绮冲他们跑过来。维洛抢先上前一步接住她，抱起来足足转了一圈。

　　“啊，放我下来！我就是来打个招呼！”这个皮肤黝黑，眼睛又大又圆的混血姑娘一边尖叫一边咯咯笑。她才十四岁，几年前跟随父亲搬进来时还是个沉默地啃大拇指的孩子。但现在她长高了不少，像她父亲一样干起活来一刻也停不住，走路时头巾下又黑又密的长头发编成的粗辫子甩在身后。

　　“你吓着他了。他弱不禁风，而且刚回到家。”维洛说，这才放下她。

　　“什么？你在说谁？”卢卡装作毫不知情地四下张望，“你刚捡回来的小猫咪吗？”

　　皮绮朝她做了个鬼脸。“不管怎么样，欢迎您回皇都来，先生！”

　　卢卡笑着和她贴了贴面颊。“谢谢你——也谢谢你和你父亲准备的晚餐。啊，你们简直想像不到我有多想念家里的食物。”

　　她的父亲这时也赶过来，拖住卢卡的一只手把他拽到自己旁边的座位上。

　　“杜朗还没有回来？”卢卡环顾四周后问。

　　“医生很忙。”施密特太太落座时说，单纯只是为了陈述事实而不带任何温度。

　　老太太常年穿一身黑衣黑长裙，发髻梳得高过头顶，嘴角则向下跟着脸颊一起愈发垂过下巴。

　　皮绮摆了摆手，在维洛对面坐下，“我们给他留了一整份牛腰子馅饼，他会高兴的。”

　　维洛用手捂着火柴点上蜡烛。马梅拉特先生砰地打开一瓶葡萄酒的瓶塞，哗啦倒满四只酒杯，又从玻璃水壶里给卢卡倒了一杯蔓越橘茶。

　　他们举杯为重聚和夏日的开始而庆祝。

　　甜点过后，卢卡选择留在花园里。

　　城市中污浊闷热的空气沉降到地底，月亮也已经升上来了。老马梅拉特先生握着他的手说了很多事，几乎要把他离家这几年中的每一天都报告清楚。卢卡礼貌地听着。

　　两个女孩在树下合唱一首歌。她们唱完高亢而悲伤的最后一句时，在藤椅里睡着了的施密特太太突然惊醒，茫然四顾。

　　“——什么时候了？”

　　“以月亮来看，我猜刚过十点。”维洛说，爬起来，倒进卢卡身边的椅子里。卢卡抬头朝她笑了笑。

　　老妇人裹紧了披肩，站起来，“恕我失陪，各位。老年人需要的睡眠很少，但也不得不早些休息。”

　　“早些休息吧，”卢卡温和地说，“我们再呆一会儿。”

　　老马梅拉特于是也道了晚安，搀扶着施密特太太往屋里走，皮绮跟在后边。父女两人每天都要早起，为店里的食物做准备。

　　“你不来吗，维洛？”皮绮回头问，“每天早上你都要练习挥剑的。”

　　“我就来。”她说，但仍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

　　他们都走进屋去了，只剩下两个人。夜里很安静。从墙外流进来一股风，他们头顶的椴树枝叶晃动起来。

　　“你过得还好吗？”卢卡轻声问，但他相信维洛能听得见。

　　她模糊地嗯了一声，抬头望向城市上方泛着些微红光的夜空，两条腿翘到桌上叠起来，身子往后仰着，只用两条椅子后腿支撑全身的重量。“说实话，不怎么样。”她说，“你都知道的，我在信里告诉过你。被一个女孩打败就能让很多人不舒服了，也不是每个蠢货都肯放过找我麻烦的机会。不过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来你确实胜过他们所有人了。”他笑起来。

　　“因为我比较幸运。”维洛转过头来，“因为那时有你在给我写信，亲爱的先生。要不是有寄来的那些信，我能不能撑过来还真难说。”

　　卢卡低头看向自己拢在一起的双手，“这大概言过其实了。……我猜应该对你道谢。他们说荒岩塔像监狱堡垒，但实际上那里比海里的监狱要遥远得多。如果不是因为可以给你写信，我已经在海上发疯了。”

　　“什么，难道你还能比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更疯一点？”女孩吃吃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但是他也露出笑容，闭上眼睛，舒了口气。

　　他能听见她的笑声了，这胜过一切语言或者文字的安慰。

　　维洛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屋子的后门又开了。从们中间的人影后边透出些许灯光。

　　“晚上好。他们说你们还在院子里，我就来了。”那人说，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

　　“好极了，杜朗。真高兴你能赶回来。”屋子主人愉快地朝他招手。

　　“下午我见着你父亲了，杜朗。”维洛冲他喊道，“他看起来很健康，精神也不错。”

　　“发发善心，我这一天已经够糟的了。”医生说。

　　杜朗·霍塔伦医生不到三十岁，头发里却已经夹杂着不少灰白。脸庞边那一把时髦的络腮胡子连着唇髭，下巴却剃得很洁净。他相貌周正，但总显出冷淡的神情，看起来对谁都有些不屑。

　　“我得和你谈谈，卢克里奥。”他直截了当地说。

　　维洛收回腿，站起来，“好啦，你有人陪着了，看来我也能回去休息了。”

　　“维洛。”卢卡忽然叫住她。

　　她站住了，偏头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再多留一会儿吧，卢卡想说。他凝视着这女孩的剪影。她无忧无虑，无所畏惧，连影子也如此轻盈，丝毫不在意地面的重力，似乎随时都会飞到远方去。

　　他想那只是光线造成的一瞬间的错觉。但他还是改口了。

　　“明天……明天是休息日。能陪我到街上逛逛吗？”

　　维洛的眼睛亮起来。“我当然去！哦，好孩子，他们给你放了假你就该多休息一下，这样才对！”她冲回来，重重地，饱满地揉起他的头发，像抚摸一只猫咪似的，然后蹦跳着跑向门口。

　　和她擦肩而过时杜朗警告道：“别偷吃留给我的馅饼。”

　　“滚吧，我又不是耗子。”维洛龇了龇牙，作势要踢他的腿，被医生以敏捷的姿态闪过了。卢卡只是笑着看着他们。

　　杜朗走过来，给了自己的老朋友一个极其繁衍的拥抱，在他身边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用帽子扇着风。

　　“回到家的感觉怎么样？”

　　“很好。这里跟我离开时没什么区别。”卢卡说，目光仍跟着维洛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内。

　　杜朗给自己倒了杯酒，端在手里抿着，“我是在问你的病。”

　　“我没有病。”

　　“做诊断的是医生，不是你。这段时间你按时吃药了吗？”

　　卢卡叹息一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玻璃小瓶。杜朗戴上一副半月形眼镜，眯起眼睛，借着剩下的半截蜡烛头的光线查看。

　　“你没把药偷偷丢掉吧？……好了，开个玩笑而已，我知道你没有。就算是有人给你一瓶毒药，你也会按时吃下去的。还在做噩梦吗？”

　　“越来越少了。”卢卡低声说，“上一次是半个月前。”

　　他的好友拿出笔记本，匆匆写下记录。“虽然我对他们的理论还有点怀疑，”他说，“不过看起来确实产生了点效果，嗯？”

　　“你的工作怎么样，杜朗？”

　　“不要转移话题。”

　　“这是正常的朋友之间的关心。你问了我病情，该轮到我问你近况了。”

　　“非常……一般。”杜朗摘下眼镜，不慌不忙地把纸笔都放进随身的皮质提包里，“自古以来，许多医者受到尊敬，”他说，“是因为他们医术高超。但对我来讲，开出药方，拿到报酬，就已经很走运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不会有哪天因为治不好某位病入膏肓的垂死老人而被送上法庭。”

　　“你看起来并不为此有多高兴。”

　　“我的父亲也说我学不会知足。真有意思，如果那都是我自己实实在在挣来的，而不是靠他的名声得来的，我怎么还会不知足？”

　　“你试过用假名吗？”

　　“真像你会提出来的建议，三一学会的兰希尔·格洛斯特先生。”杜朗不无讽刺地重重念出他的假名，摆了摆手，“等我攒够钱离开皇都之后会试试的。唉，多好的晚上，我们干嘛非得谈这个？你想再来点馅饼吗？”

　　“不了。时间还早，我最好回去工作。”卢卡站起来。不管怎样，刚才安静平和的心情已经找不回来了。

　　杜朗从底层厨房里端出来专留给他的那份馅饼，拎着一壶茶和他的提包，跟在卢卡后边，同他一起上楼。

　　“还有件要紧事，既然你已经回来了，我们最好早些说明白，”医生突然又说，“关于你的小猎犬。”

　　卢卡猛地停下来，差点被他的好友从后边撞上。

　　杜朗不满地啧啧两声：“放松点，朋友。你不想害我没晚餐吃吧？”

　　“维洛怎么了？”

　　“什么也没有。我只是想跟你确认一下，她今年该毕业了，对吗？你打算怎么办？”

　　卢卡朝下望着他。

　　“我是说，”他的朋友耐心解释，“的确，如果你开口，我父亲就会帮忙。但是在她被录取之前，你必须绝对保证她不危险。我们都知道她之前闯过些小祸，所以，只靠一份三一学会的鉴定书实际上没那么能说服人。”

　　“过去几年她会把一切事情都写信告诉我。我可以用性命发誓她是理智的，除非受到罕见的刺激……”

　　“怎么保证？”

　　“我会想出办法的。”

　　“最好早一点。狼可不会乖乖等你把门闩修好。晚安了，老朋友，祝你一切顺利。”

　　杜朗穿过二楼走廊去向他的房间，而卢卡朝他的背影挥挥手，继续上三楼，回到他的书房里。

　　即便不太情愿，他也不得不承认医生的忠告是有道理的。若是放在平时，他并不总是听得进去，但现在，事关维洛，他别无选择。

　　他在绝对安静的黑暗中独自坐着，凝神思考了片刻，随后拧开煤油灯，抓过一张空白稿纸，开始写一份提交给效能部的物品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