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他拒绝出剑》螟蛉子

5、长风二

　　在屋里闷了几日，又别了相伴十年的宁如海，柳扶风像一只离巢的雏鸟，出门忽有些怯。

　　原妙契牵住他的手，把他带出柳氏大院。一路他低着头，听原妙契与人寒暄，小小的掌心又软又湿，出了汗。原妙契的手却是粗糙、干爽而又陌生的，在马号摘了一匹马，抱着他沿街溜达。

　　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糖葫芦卖两文，原妙契却掏出十枚铜钱给他买了一串。

　　柳扶风没见过这么阔绰的人，拿着糖葫芦，不知所措地笑了笑：“谢谢原大哥。”

　　两人又打马走了七八里地，来到长风岛的最东，直至荒无人烟的东海海边。

　　日头正烈，海风正急。

　　捏着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柳扶风看着瓦蓝瓦蓝无边无际的水，几欲眩晕。

　　他立着不动出了一阵神，眼中渐渐凝出光来，一点点地恢复了活力。稚嫩的童声，陶醉地诵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上一次念这首诗时，他还坐在私塾里。那时，他以为他和宁如海过的是一种紧巴巴的日子，须得苦中作乐。如今想起来，逝去的日子却是快活的。如今呢，难道他不快活了么？他见到了真正的海。

　　海是这样大，他是这样小。宁如海说要和他“江湖再会”。江湖有多大，有海这么大吗？

　　大海似乎冲开了他小小的心扉。他陡然变得健谈起来：“原大哥，谢谢你。我来的路上患了伤寒，乘船一直犯晕。这是第一次静下心观海，原来海就在我身旁……我也从未吃过糖葫芦……”

　　可怜的娃。原妙契揽住他，笑道：“你若是喜欢呢，哥哥天天买给你吃。”

　　他咬了一颗糖葫芦：“喜欢是喜欢，糖葫芦很甜，但吃一回也就够了。”

　　“哦？为何？”

　　“因为上一次，有人给了我一个炊饼，就引出一连串事来，以致他与我不得不分别。我思量着，别人对我好，是在负担我。我要得太多，别人是会铤而走险的。百尺朱楼平地起，凡事还得靠自己。原大哥，我不知你为何待我这样好，但我期望你待我好得节制一些。我不想和你太早分别。”

　　原妙契几乎笑出了眼泪：“你这个小黑娃呀，真是……哥哥怎么可能与你分别？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除非我死了。我向你发誓，哎，这话怎么有些奇怪？我的意思是……罢了罢了。”

　　柳扶风也笑了。宁如海讲过，言而无信之人才喜欢发誓。但他和原妙契还没熟到抬扛的地步。

　　“好你个小黑娃，笑什么？病才好，你就取笑哥哥。我这就收拾你，看你还笑不笑！”

　　两人在沙滩上打滚胡闹了一通。原妙契哈气挠痒痒，把柳扶风逗得咯咯直笑。

　　仿佛又回到宁如海身畔，柳扶风心中好不松快。这大约就是书中说的“莫愁前路无知己”了。

　　他挣扎着笑着，伸出小脚丫来，非常大胆地踢蹬了原妙契一下，以示亲昵。

　　原妙契捉住他的脚，拍了拍身上的沙，并没有介意。

　　“哥哥给你看个好玩的！”玩够了，原妙契忽地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被风刮走了似的脚不沾地，身形轻盈地晃到三丈开外，从腰际扯下腰带，又自腰带中扯出一柄蛇儿似的白晃晃的软剑来。

　　柳扶风吃了一惊，恍然大悟，心道：“那夜里，原叔叔的剑藏在腰带里！”

　　“风者，天地之气，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望着层层叠起的海浪，原妙契的神气骤然变得英利：

　　“小黑娃，看剑！《长风剑法》第一式，‘振剑临风’——”

　　说到“振剑临风”，原妙契将手中剑斜刺里一振。这把软剑，从剑身至剑尖，发出呼啸之声。

　　柳扶风拢着额前散乱的毛儿，凝目看去，海面吹来的风仿佛静止了一瞬。

　　“《长风剑法》第二式，‘偃草拔木’！”

　　原妙契衣袂摆荡，恣意潇洒如灵明无着，翩跹纷乱宛如青蝴蝶。他自下而上挽剑花，满地的细白海沙，登时舞作一条腾飞的银龙。剑指到何处，海沙便到何处，跌宕起伏，银龙般勾勒出许多痕迹。

　　之前在书房看了《笔阵图》，此时临海观剑，柳扶风不觉把剑看作笔，把海沙看作墨。

　　这一招“偃草拔木”，偃是压笔的涩势，拔是掠笔的疾势。笔势那样惊心动魄又出人意料。然而所有曲折、险峰平地，最终都汇聚成为方圆之内的规矩的气象，是有法可循的。

　　他心道：“原大哥是在以剑写字，只是写出来的字，我不认得。”

　　他正是求知欲旺盛的年纪，把剑的走势看作字形，遇见不认识的字，下意识记在心里。

　　而原妙契受家主夫人秦清影之托，要教柳扶风《长风剑法》。为了勾起他的兴趣，原妙契把所有招式连贯地演了一遍，当下并不明说细教，收了剑笑着问：“怎么样，好玩么？”

　　柳扶风点头：“看最初放的气象，我以为收不回来了，没想到还能收回来，收得这样好！”

　　原妙契没料到他是这个感慨——收放当作何解？难道他知晓这是以气御剑？

　　“小黑娃，你以前学过剑么，”原妙契试探着问，“方才我演练的，你记住了几式？”

　　柳扶风是全记住了，却不好意思把话说满，怕原妙契误认为他是骄狂之人。

　　原妙契见他迟疑，只当他一招也没记住。这不奇怪。剑那样快，没练过目力的人难以看清。

　　“风爷十岁才开始学剑，已是晚了，”原妙契心下盘算道，“但再晚，也不至于像宝爷一样难教罢？我先和他讲气理和剑理，让他抄写几遍。他有读书的天赋，从章法入手，总会容易些的……”

　　柳扶风哪知道原妙契在想什么，吧唧吧唧地啃起了糖葫芦。把一根糖葫芦啃光净了，他走到十步远处，浑身迎风立定，将手中的竹签子斜刺里一振。一式“振剑临风”从他手里慢慢地划了出来。

　　他划得是这样慢，好似小乌龟在舒展四肢。身形步伐也不尽精准，只有剑意是分毫不差的。

　　原妙契正想着如何因材施教，本以为他是在随意走动，却渐渐地看出了剑意。

　　剑意说来玄，其实么，就是剑招意图。如“破山送雨”一式，破的是敌人护在身前的兵刃，再将剑芒送到敌人的要害去。敌人的要害有许多处，这一式也就有许多招数。

　　柳扶风使出来的招数，竹签所指的方位，和原妙契之前演练的并不相同。但也不能说他弄错了，他只是按剑意来推演，推演到了另一个不同的变化。但这些儿不同，风格就大相径庭了。

　　原妙契攒着眉头看，风格若是不同，按常理来判定便是不规矩。学武最忌讳的就是基本功不规矩，说重了是邪门歪道。但他只看自己演练了一遍，就能使出许多式来，可见天赋还算不错。

　　就在这时，柳扶风忽然快了起来，越来越快，剑的走势也越来越准，越来越有力。

　　原妙契惊觉，柳扶风已把整套《长风剑法》使了一遍，这是第二遍。到了第三遍，身形步法已和他之前演练的极为相似，仿佛第一二遍是在天马行空地揣摩，如今了然了，就回到规矩里了。

　　“原大哥，”柳扶风骤然止住剑，喘息着说道，“我不能像你那样快，再快我就摔倒了。”

　　原妙契深知柳扶风没有内功，剑使得快了，运不转气，会在“倒海掀江”一式绊住脚。他早做好了要去捞住柳扶风的准备。但柳扶风竟然自己停下了。量力而为，适可而止。这不免有些骇人。

　　“……”原妙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中莫名起了个念头，自己怕是教不了柳扶风。为人师，最怕遇见两种弟子，一是痴呆儿，二是天才。天才如美玉，雕琢须谨慎，一刀没落好，后果不堪设想。美玉还须巧匠来雕琢。家主夫人真是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他要怎么教柳扶风才好呢？

　　“原大哥？”柳扶风唤了原妙契好几声，见他神色凝重陷入了沉思，便摇了摇他的衣袂。

　　原妙契这才回过神：“你说的很对。在放出一剑时，你要想好收不收得住。收放自如，才是完整圆熟的一剑。否则，不是人驾驭了剑，而是剑驾驭了人，轻则摔个狗啃泥，重则为手中剑所伤。”

　　柳扶风点头受教：“原大哥，你这番话是大道。你和我以前的私塾先生一样有学问。”

　　原妙契捏他的脸：“还会恭维人了？真没看出来，小黑娃，你是吃这碗饭的！你快说说，我只演了一遍剑法，你怎么就全记住了？你莫不是个异人，以目力见长，能看清我的每一招每一式？”

　　“什么是异人？”

　　“就是天赋异禀之人。生死门——一个江湖门派，就有一个异人，是门主之子，比你小两岁。他的双目可厉害了。再快的招式，在他眼中都好似十分迟缓。大家都说他将来一定会成为绝世高手。”

　　柳扶风扒着原妙契的手，脸被捏住还是有些疼的：“我不是异人，只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也不是天生的，而是我娘……的一位故人教我的。故人告诉我，万物有象。以象记象，过目不忘。”

　　“什么叫做以象记象？”

　　“比如说，在我年幼时，他让我记自家院子——院子里有什么？一个池子。池子旁边有什么？晾衣绳。晾衣绳系在何处？一头是茅屋一头是院外的槐树。树旁是什么？如此推下去，整个镇子就记在我心里了。记住整个镇子之后，他要我闭上眼在心中的镇子里漫步，再用易理和象数将镇中景物编排一遍。最后不断地把新学的一切放进去，和已有的某件有共同点的景物归为一类，就记住了。”

　　听柳扶风说得简单，原妙契哑然失笑。柳扶风又道：“按这个法门，万象皆可记在心中。”

　　原妙契隐隐有些领悟，又不全然明白，暗忖：“这个记法过于繁琐，未见得实用，记性不好的人也学不来。着重于记象，像是专为某种须记住许多招式的武功准备的。这是什么武功？万象这个词，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却想不起了。我只教他不要声张，不然，旁人以为他学了别家的武功……”

　　想到此处，原妙契笑道：“小黑娃，这个法门，你不要再对别人讲！”

　　“为什么？”柳扶风本也没想起这一茬，是原妙契问他他才说的。

　　原妙契道：“你记住了，你就是个异人。你天生记性好，才能按这个法门记住武学招式。你好心把这个法门传授给别人。寻常人却学不会，会走弯路，受挫自卑，甚至以为你是个小骗子。”

　　柳扶风似懂非懂，盯着原妙契，半晌问了一句：“原大哥，我……让你自卑了么？”

　　原妙契笑得灿若春花，把软剑插回腰带里：“讨打？哥哥天生近这一家，不是寻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