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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破浪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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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柳扶风一张口,吃了一口雨,雨太大了,呼吸说话好似在泅水。原来,鬼帝早已到了,候了他许久。他想赔罪,努力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却立即打消了到他嘴边的话——
风雷扫卷,电雨如镞。鬼帝屹立着,身形硬朗遒健,只是立着,便给人以愤怒傲慢之感。
他心生敬畏,不由得暗自喝彩:“好英雄气概,若非这等的人物,怎担得‘鬼帝’二字?”
想到此处,他抹了把脸,由衷地道:“风雨如晦,未见前辈时,晚辈之所以开心,是以为前辈不来了,那么前辈便免于淋雨。既见前辈,前辈的武艺乃风雨难侵的高强,那么晚辈又云胡不喜?”
鬼帝没有说话,高高地立着,右手持着一支梅花骨笛,戴黑麂皮手套的指在笛孔处轻敲不已。
疑是自己词不达意,有趋奉之嫌,柳扶风脸颊微热,又补充道:“晚辈真没想到,天气这般坏,前辈也要来相见。晚辈何德何能,受宠若惊,无以言表。不知前辈召晚辈前来,究竟有何差遣?”
鬼帝这才沉声道:“口蜜腹剑的小子,别以为你说两句好听的话,我便饶了你,下不为例!随我来。”说罢,黑斗篷一闪,如夜间的猛禽,直扑下赤石坡,飘过秦淮河沿岸屋脊,向西北疾掠去。
柳扶风连忙纵身去追。他的轻功本不弱,目力也不差。只是雨夜甚晦暗,凭借偶尔掣亮的电光,他才能看清落脚处。哪似鬼帝,仿佛对脚下的每一片瓦每一丛枝叶都熟悉得很,鬼帝根本不看路。
怕跟丢了,惹鬼帝不快,他心中焦急,不觉调起了望气术。然而,鬼帝使了藏气术,起落又全然没有动静,化作一道比夜更黑的残影,只能靠他的双目和闪逝的电光辨识。
他灵机一动,潜运《天风剑法》心法,存想于丹田,捏个剑诀,一招“播荡乾坤”,自指尖商阳中冲二穴不断释出剑气。剑气丝丝缕缕,一些儿附着前路的雨珠,一些儿直往那道黑色的残影荡去。
借剑气辨出哪些雨珠落在实处,他便踩在那实处,身法快了不少。只是鬼帝甚小心眼儿,不肯让他的剑气附着黑斗篷。他的剑气甫一荡过去,就被鬼帝的气劲震散了。试了几次,他忍俊不禁,没来由想起了他的二堂叔兼师父柳云君。论脾气之古怪,举止之奇异,鬼帝和他二堂叔可谓是不相上下。
这么一想,他胆大了许多,追上去问:“前辈,你为何要说……晚辈口蜜腹剑?”
“我凶暴,”鬼帝转过黑面具看他,面具一片平整没有五官,且行且冷声道,“蛮不讲理。”
柳扶风一怔。鬼帝凶暴且蛮不讲理,这是白日里他对长孙再叹说过的话。他有此一言,只因,鬼帝威胁他称要抓柳梦娣入永狱城。难道,真如卮言所说,鬼帝的望气术能覆盖整座金陵城,竟能听见他向长孙再叹发的牢骚?这便有些可怕了。不觉落后了数丈,他连忙提气又追上去,解释道:
“前辈,晚辈是真的仰慕前辈,也是真的认为前辈凶暴且蛮不讲理,只因——”
“柳扶风,不必解释,你没说错,”鬼帝冷笑,粗沉生硬地打断,“我就是凶暴,蛮不讲理!”
“……”柳扶风摇头甩了甩脸上的雨水,哑然失笑,闹不清对方是喜是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说话间,掠过三汊河畔的船坞,停落在一艘未造好的大帆船的横桅杆上,二人摇曳并肩而立。
柳扶风放眼看去,前方是一条大江。好江,天险难逾,混混沄沄,浩无边际,深不可测。电光闪烁之际,惊涛拔山崩白雪。雷声吼动之时,怒浪沉龙卷黑鲸。横贯十一州的江水至此,势若万马千军起刀兵,此时更兼有风弓雨箭,杀气腾腾,阴寒彻骨。心知是金陵城外长江畔,他不由得豪兴大发,壮怀激烈,想起了年幼时诵过的许多诗词,加之身侧又有一位成名的豪雄巨侠,几乎要仰天长啸了。
“下去。”鬼帝忽然道。
“什么?”柳扶风将啸未啸,浑身湿透,满胸豪气闷成疑惑,“前辈你的意思是……”
“到江心去。”
柳扶风汗颜,这可是狂风暴雨夜里涨了大水的长江,就是有一艘造好的结实的大帆船,想要横渡到江心,只怕也会被浪头吞没拍成碎木片。他好言相劝:“前辈,别说这艘帆船尚未造好,就是造好了也决计不能渡江。前辈若想去江心一游,改日待一个清朗的星月夜,小子定当备好酒好菜奉陪。”
鬼帝付之一哂:“谁告诉你是这艘船?”
柳扶风松了口气,一想也是,鬼帝既然叫做鬼帝,自是有帝王般的财力。鬼帝有一艘可以承载三千士卒的楼船也未可知。说不定,所谓的永狱城就是一艘大似城池的巨船。那去江心定是不足为虑。
“等着。”鬼帝身形微晃,斗篷掠过他的脸,人已下桅杆摸入了船坞。
不多时,柳扶风只见那黑影飞掠回来。鬼帝的肩头,扛着一叶棺材大小的扁舟。
“……”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他倒抽一口凉气,终于还是强笑道,“前辈……风趣得紧。”
鬼帝似心情颇佳,粗沉的嗓门添了哑笑,邪气弥彰:“我凶暴,蛮不讲理,不知何为风趣!”
有多记仇?这一节是过不去了。柳扶风讪讪,有口难言。
他真不能去江心,腰间缠着一柄沉似大象的镇岛之宝飞廉剑,施展轻功本就吃亏。解下飞廉剑,或可一试,但他决不能解下此剑。长风岛柳氏因这柄剑付出了多少代价。他也不能告知鬼帝。
正思索为难间,他忽觉肩臂一紧。鬼帝一把将他提起!他惊得回过神,一刹竟忘了随之运轻功。鬼帝提起他,好比提起一头大象再加上一个少年人。他耳听得一声短促的闷哼,又有咯吱一声微响。
鬼帝似乎咬了咬牙,陡然爆出一股浑雄的气劲,一手提住他掠起,一手把扁舟往那江中掷去。
如电光石火,扁舟入水,鬼帝已携他于舟中立定。他连忙自运轻功,以免舟因飞廉剑而覆没。
鬼帝横笛于面具前,声音沙哑道了句“沉得就像一头牛”,指节轻弄,曲绕声长,其音如鬼哭乌啼,气劲激得笛尾的梅花苞刹那全开。花瓣飞脱出去,似雪片环舟旋转,忽地悉数没入水中——
柳扶风只觉脚下一震,舟底似被一股劲力托住。紧随其后,笛声愈发凄清,风浪渐小。他心知有异,本能地调起望气术,凝神感知。却是鬼帝的气劲连绵不绝,随笛声覆盖江面,镇住了一江风浪。
这一叶扁舟横渡,如镜上梭针,轻稳迅捷无匹。
“前辈,好功夫!”以气御物的内功,竟能做到抑止风雨浪涛。柳扶风不自禁地喝彩。
舟在江心泊住。笛声止了,鬼帝恶声恶气地说道:
“方才我以内功压制风浪,以致江河不流,一会便有巨浪翻涌上来。柳扶风,你看好了!”
柳扶风佩服得五体投地,急忙道了声“是”,心下暗自思忖:“这位前辈凶暴且蛮不讲理,一点也不差,已到了手提飞廉剑、脚踏长江水的境界。他本领通神,性情却这般古怪,半夜与江水较劲,不知为何?他说什么,我便做什么罢,休再惹他生气。万一他怒极淹了金陵城,那就大不妙了!”
正想着,忽有阴风黑雾涌至面门,他打了个寒噤。只见江面如活物般骤然翻起一波巨浪。这巨浪越涌越高,即将逼至扁舟前,已有九层玲珑塔那般巍峨,而其宽恰似一座大山横于眼前。
这巨浪积攒的劲力砸下来,扁舟立即就要拍为齑粉。
心脉狂跳不已,湿衣又裹了一层冷汗,柳扶风侧头看鬼帝。鬼帝戴着面具,不知是什么表情,手势变幻,施施然按住几个笛孔。好似吹出了调子,好似又没有。这一刹那,他的心脉停止了跳动,便眼睁睁地看着那滔天的巨浪自中心剖开。极静极缓,两股浪自扁舟左右两侧扑过。他二人安然无恙。
“该你了,柳扶风。”仿佛不知方才发生的一切有多惊险,鬼帝放下骨笛,若无其事地道。
柳扶风大喘一口气,才发觉自己的手攥在心口处。鬼帝的笛音和内功如此厉害,竟令他的心脉骤停。早知如此,他应运功护住心脉,到底阅历浅,吃了这个亏。回心一想,他柳氏的《长风剑法》和《天风剑法》用的也是以气御物的内功。莫非,鬼帝是要他效仿这破浪之举,以此练控气运气之法?
“前辈,我怕是做不到……我……我手中无剑,控制不住气劲,我……怕伤了你。”
他对鬼帝已有敬畏之心,受了这一惊,把对方当做前辈高人,不觉说了实话。
“你能伤了我,”鬼帝沉声冷笑,语气嘲讽,隐隐似又有一丝亢奋,“那很好啊。”
说罢,鬼帝竟在舟中盘坐下来,似入了定,对周遭的一切不管不问。柳扶风大为焦急,眼看着第二波浪袭来。这浪有半座玲珑塔那么高,虽比第一波浪矮些,却也足以吞没已开始剧烈摇动的扁舟。
他抹了把迷住双眼的雨水,如一头嗷嗷待哺的幼犬,无助地冲鬼帝叫道:“前辈,前辈!”
鬼帝只是不理。
风浪灭顶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