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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破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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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扶风涂脂抹粉,逗笑了原妙契。原妙契免不得又要打水伺候他洗脸,却不好洗。
桔子大小的茉莉花香皂团,用去大半块,洗出了一盆红泥。
原妙契是打心底疼柳扶风,身为长风岛柳氏少主,一个拔出镇岛之宝飞廉剑的剑术天才,他的小黑娃本该如王问花、凌空舟那般是云端上的人物,却挖空心思讨这个那个人欢心,实在是不务正业。
“哎,风爷,你这又是何苦?堂堂柳氏少主,说出去让人笑话。”
柳扶风听得一惊,暗忖:“原大哥似在意门第出身了。王大哥是世家公子,待他便不是真心吗?他想不开,我须劝他一劝,不然,他只把我当做柳氏少主,也一日日地与我疏远。那便大不妙了。”
“原大哥,我们是朋友,”细思片时,他抬起洗得发红的脸道,“朋友无贵贱之分,取友直、友谅、友多闻。然而世事无常,人与人的境遇不同,难免会生出差别。正因如此,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从前未入柳氏大院时,我与人收泔水为生,过得也好不快活,如今回想起来,无非‘人和’。朋友应分甘共苦。泔水我收得,胭脂你涂得,我怎么涂不得?”
原妙契怔了怔——他伴柳扶风五年,知晓一生一死的一死是柳梦阳,一贫一富的一贫约是新近结识的长孙再叹。又听得一贵一贱,他以为一贱是自己,万没想到,柳扶风说出了收泔水的事。生死贫富贵贱皆无常,这是柳扶风的体悟,他不曾有过。回心一想,他原是比柳扶风富贵的,可不是无常?
柳扶风拿面巾擦了脸,又笑道:“这些道理,我一个小娃娃都懂,难道王大哥不懂?他的学问在我之上,他择友也比我谨慎。他一心与你交友。可见,原大哥你有许多好的品质,令他心向往之。”
不知王问花给了柳扶风什么好处,原妙契不以为然地逗他道:“哦?哥哥我有什么好品质?”
“奇怪,我也瞧不出原大哥你有什么好品质,能让王柳两家的公子对你打勤献趣。”
柳扶风大着胆子说笑。原妙契听了,作势哈气挠痒,抡胳膊来捉他。他便绕桌乱窜。少年人的精力旺盛。原妙契渐觉吃力,停下来笑道:“翅膀硬了?等着,等哥哥我治好了督脉,再来收拾你。”
柳扶风只是笑,心中想到:“我若是没有走火入魔,能控制住自己的气劲,或可助原大哥一臂之力。原大哥想治好督脉的伤,是为了陪我走更远。我却帮不了他……与王大哥相较,我十分无能。”
傍晚时分,浓云拖来一片暴雨。风也急,刮得雨直往窗内浇泼。
柳梦娣和丫鬟桑榆回了房,秦淮灯会一游很是尽兴,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仿佛遇见了哪位公子,十分好笑。柳扶风没听几句,被柳梦娣撵了出来。两个姑娘已吃过晚饭了,要换衣服,歇一歇脚。
此后,秦晚雪和侯望月也进了天字四号房。两位武林世家公子淋成了落汤鸡。原妙契唤小二端来火盆,动手替他俩烘衣。柳扶风则抱来酒坛,又让小二上些姜汤和菜肴,问这一日比试的情况如何。
“嘁,”侯望月喝着姜汤,意气扬扬,“还以为第八座塔的对手怎得厉害,本少爷便拿出看家本领,只一招——早知他那般不经打,我就不该使出‘一弹指六十刹那’,亏大发了。第一件兵器也不该亮出来的。老贼婆还在救人,怨我下手重吗?没抓碎他的心脉,本少爷已竭尽全力在留情了。”
柳扶风听得好奇且心惊,不知“一弹指六十刹那”是什么招式,更不敢想那对手是怎样的惨状。
侯望月放下碗,手在腰间一摸,又亮出一枚累金丝翡翠玲珑骰:“本少爷到第九座塔了!”
论质地,这骰子与王问花、凌空舟的骰子已无甚差别。柳扶风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心道:
“原大哥想去第九座塔,强行冲关打通任督二脉,却伤了督脉。第九座塔,对原大哥而言,遥不可及。然而,望月弟弟统共比试了两场,就取得了如此佳绩。天资与家世的差异,可见一斑……”
他望向原妙契。原妙契笑着把湿衣挂在火盆边的木施上,并没有不平之色。
他又想到:“为替长风岛柳氏争一口气,原大哥拼得督脉受伤也想往高处走。我却不在意比武排行,只想着回岛后能否交差,实在不应该。第一场比试,我定是糟糕透顶,故而没有收到传书。”
“望月弟弟,恭喜你……我……”他心中愧疚气馁,一时竟说不出什么体面的贺喜的话来。
“这些话留到第十一座塔再说,”侯望月不以为意,拈起筷子边吃边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那毒贼虫花流子说什么——我们不一定能登上第九座塔,我们的本事若是不济,他决不可能把名字和我们排在一处。呸,谁要和他排在一处?本少爷到了第十一座塔,定狂扇他一百来个耳巴子。”
原妙契听得噗嗤笑了一声。仿佛王问花被侯望月扇耳巴子,乃是他喜闻乐见的一件事。
柳扶风犹自想到:“望月弟弟有这等的天资家世,还以王大哥为榜样而努力。因此,他并未志足意满,仍发奋不已。我呢?我……并无持剑的资格,一无所成,还是不要和他们比了,无地自容。”
秦晚雪吃了半盏酒,也在腰际摸了摸,冷不丁地将一枚银骰置于桌上,骰子刻了个“五”字。
柳扶风猛回过神,吃了一惊:“表哥,你不是去了第六座塔么,怎么成了在第五座塔?”
碧清的目光投向他,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秦晚雪面无表情,回答仅两个字:“——等你。”
“秦大哥好狡猾,事先不说一声,”柳扶风微一怔,只听侯望月大叫,“早知我也诈败。不过,我等不得啦!柳二哥,我也想和你比一比,是飞廉剑快,还是索命环追魂爪快?你赶紧的……”
这一场暴雨来得突然,本以为下一阵就停,没想到入了夜,雷声滚滚,反而更厉害了。
大约是嫌吵,长孙再叹未与众人吃晚饭。柳扶风回到天字二号房时,桌上散着杯盘剩汤。残烛披风摇曳着微光。这少年乞儿已换了亵衣,面朝里侧卧于床,留出一半被褥给他,大有与他同睡之意。
他轻手收拾杯盘,洗漱一番,蹑足行至床前——雪衣裹劲骨,青丝遮玉面,只露下颔尖尖,鼻端纤纤。一如巫山洛水,隐于云雾间。哪管窗外风急雨撩乱,呼吸微微,长孙再叹已然入梦。
把被子拢上长孙再叹的肩头,悄然转身,柳扶风来到窗前眺望。檐角写着“清波”二字的灯笼早已让湿气吃熄。电光下的金陵闪出苍白之色。远处黑云骤然烧红一线,天雷轰隆,炸出万道巨响。
“鬼帝……”他心底还沉着一件事,“令我三更相见,天气却这般坏,他会在石头城等我么?”
兴许三更雨就停了?见缎盒还开着,他无思无想,不经意间,随手蘸了一点胭脂吃。
好似浸了糖的生面疙瘩,蛾儿翅上的粉,胭脂并不好吃!他吐了吐舌,赶紧斟凉茶来漱口。
真不知,王问花如何爱吃胭脂。间壁的天字二号房静极。长孙再叹称,昨夜原王二人打闹,怎么这会子听不见?不知王问花是否回了客栈,他一时好奇,不自禁地调起望气术,存想于听宫穴。
——淅沥沥,霎时间,尽是大雨瓢泼的动静。
他的耳心痛了一阵,连忙收了望气术。倒不是他听岔了方位,而是王问花使了藏气术。
他现下已知晓,王氏藏气术颇奇,不但能模仿蝉的气息,连风雨之气也仿得分毫不差。不知情的人乍一听,还以为没有天字二号房,那厢就是空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肃然起敬,忖道:
“难怪原大哥与王大哥比试,被逼得伤了督脉。那还是五年前,王大哥如今进境定已非凡。我纵未走火入魔,也决非他的对手。唉,王大哥为人如此谨慎,也定不会一剑误杀自己的亲妹子……”
想到此处,他坐在桌前,吹熄蜡烛,闭目以《天风剑法》的心法炼气。
杂念难以排空,思绪触及杀害柳梦阳一事,他的丹田气海便翻腾。他既要抑制气劲乱窜,又要令气劲在经脉中流转,时有凝滞之处。心魔作怪。如此练一个小周天,所耗的光景是同等高手的数倍。
幸而他已打通任督二脉,五年以来,一点点辛苦积攒的修为不少了。可这也是一件令他左右为难的事——不炼气罢,修为总有一天会落后于旁人。炼气罢,修为高了,他更难控制自己的气劲。
练罢一个小周天,长出一口气,他全神贯注地推敲:“我欲炼气,必先能控气,自如运气……”
“咚——咚咚。”梆子声一慢两快,隐隐传入墙内。风雨无阻,打更人仍在巡街。
三更了!柳扶风心里一紧,调起藏气术,自窗口掠出,瓢泼飞瀑刹那将他裹吞。
好大的雨!雨珠沉似锐利的石子,砸得他睁不开眼。一道雷电忽掣亮半边天。他眼缝里瞧见,屋脊下的街衢变成了江河,黄水泥浪卷着残花碎叶不知往何处冲涌。身上的软烟罗天青大氅已湿透,缠绊着他,妨碍他起落。他摘了攥在手中,只穿着半臂衣,如一支利箭,穿过重重雨幕。
不论鬼帝来不来,他一定要赴约,决不能让鬼帝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柳梦娣抓走。
飞掠上那赤石坡,落于石围墙上,他立定张望,下巴甩出几道雨线,四下里不见鬼帝。忍不住要笑,雨太大,鬼帝不来了,情理之中。他似乎受了捉弄,但无妨,这般偶尔淋淋雨,也是很痛快的!
“柳扶风,你来迟了,好像还很开心?”
风骤然停了。雨还在斜飞倒灌,却不再落在他的身上。一个冷飕飕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一股子慑人的冷意,比狂风暴雨还要冷。周遭陡然暗了几分,静了几分。比夜更黑,阴森森如鬼域。
似有一个人立在他身后,离得极近,寒意侵入他的衣肤,死物般没有气息和心跳。
这石墙只有两尺宽,岂能立住两个人?他暗吃一惊,迅疾跃至地面,回身透过大雨再看时——
鬼帝正屹立于墙头,浑身漆黑如一堵不透风的墙。在这暴雨夜里,黑斗篷和夜行劲装干燥如故。满城狂风暴雨。雨远远地两让,风悄悄地逶迤。肆虐整座金陵的风雨,一刹,竟在避同一个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