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为霖》鹿秦识

1、食妖录

　　鹿野书屋已经很久没人光顾了，不管是买书的还是卖书的，占地不小的铺子里只有一个年轻伙计留守，这日如往常一样，日暮时分还未有人来，几个隔壁的店家出门扫洒收铺，见书屋伙计还靠在柜上看书，也是照常调侃几句。
　　“哟，文大官人还在用功呢？”
　　“哈哈，这都什么年岁了，读书有何用？既不能平步青云亦不能日进斗金，当今世道一则看重出身，二则看重修为，文大官人出身已不及往日，何不去寻个道观修习，终日跟这些废纸纠缠作甚？”
　　“哎，此言差矣，文大官人正统人家子弟，哪屑于修习那些旁门左道，如今修道届也不太平了，到处是披神皮卖妖物的，老祖所求无为之道，早就不知被那帮妖道抛到哪里去了。”
　　“嘘，王掌柜话说重了，这西祀国是靠什么打下的？您这上下嘴皮子一合，可得得罪不少大人物。”
　　“咳，说起来，文大官人孝期快满了吧？那今年就能去乡试了，不过……”
　　“哎呀跟他说那么多干嘛，不让他去考他还能不去吗？人家官家出身心气儿高着呢，快点儿收拾吧，再过一个时辰花都就要入夜了，你要留下会‘夜郎’我可不跟你一起。”
　　“切，谁稀罕会‘夜郎’啊。”
　　“就是就是，听说你新收了房小娇娘，那不得早些回去作陪啊……”
　　名为文修的书屋伙计皱了皱眉，伸手将侧窗落了，隔断外头聒噪的声音。今儿个依旧没客人，故待他归置好手上的书便打算关门去后院卧房歇下了，文家人过午不食，不管是曾经富硕的年月还是如今寒凉的光景。
　　文修将门板一道道插上，回身拿门板的功夫，一脏兮兮的老乞丐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外，文修多日不见生人，乞丐又长得形容模糊，很是把他唬了一跳。
　　“今日……打烊了。”文修试探着打量了下老乞丐。花都的天色又暗了几分，乞丐的脸隐在枯草般的灰白乱发下，同他搭话也不应，实在是有些古怪。
　　“您……可需要些吃食？小生过午不食，若不嫌弃，可将午时剩的饼拿去……”乞丐的脚踏在门槛上，文修关门也不是，只好再问他来意。那乞丐却冷哼一声，掏出一卷同他衣服一般破烂的书，嗓音低沉的问：“收书吗？”
　　文修被乞丐低沉到山洞里的声音压制，只好怯怯的接过书去柜上算银两，可是将书铺开后却发现书的背面少了很多页，卷了黑边的书页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这样的劣等书自是不能收了，文修抬头正要跟乞丐交代这事，却见乞丐不知从哪摸出个饼，正蹲着将饼掰做小块放到地上，文修脸色有些发白：“您……能看见？”
　　老乞丐掰完饼拍拍手上的饼渣起身，透过额前遮挡的乱发看向文修：“我看不见，但我知道你能看见。”
　　文修脸色又白了几份，老乞丐甩甩破烂袖子出门去：“来的皆是客，它们赖在这不走，自是有它们的因。”文修这才回过神来要把残书还了，然循着余声追到店门口却发现乞丐早不见了踪影，花都已完全落入暗夜，文修不敢出去，只好折回，店内那些碎饼旁蹲着几个小鬼，捏着饼渣一脸无辜的看着文修，文修无奈的抿抿嘴，低头看手中残书的封页，只见上面用芜山道的符文写着三个异形大字——食妖录。

　　花都的清晨是一日之中最有人气的时候，不管本体是人是妖，都得遵循此地掌权者的形态，人模人样的往来交际。
　　“哎，新出炉的寿包，千年人参加鹿肉，元气大补上选啊，瞧一瞧尝一尝啰——”
　　“店家来碗青竹圆子，不放翠子要玉芯。”
　　“好嘞！”
　　“让一让让一让，马车通行让一让啊。”
　　“哎呀！大早上的不长眼啊，三只眼都不够你用的非要撞到我摊子！”
　　“哎哎哎，那是谁啊，不把异眼藏好了是想衙门走一趟啊？”
　　“官爷早……”
　　花都最大的酒楼钟鹊楼今日有说书的，似乎是朝廷里来了大人物巡查政绩，专门为他们办的场子，于是一大早卖小吃的店家和听故事的“闲人”们就往楼里楼外聚了去，说书先生端茶润润嗓，拍板儿往桌上一撂，这就开始讲上了。
　　“今儿个咱聊个老题儿，就说说这传说中的食妖录……”
　　花都城外不远处的妖林里，老树妖也开始了新妖讲堂：“话说自上古时期开始，人族就在漫长的进化中对人族之外的生灵产生了无尽的好奇，甚至由此衍生了各种神乎其神似有其事的神灵录与妖鬼录，后又自作主张的将神灵们供于神坛之上虔诚供奉，而将妖魔鬼怪之辈打入阴森之地无端鄙弃。人族的偏心自神灵录与妖灵录中不同的画风便可窥见一斑。”
　　新生小妖的顽皮程度不亚于七八岁的人族小孩，老树妖只得不时把拿他的藤蔓跳大绳的小妖拎回去趴好。
　　“人族的歧视与驱逐令无辜的妖怪们很是无奈。又不知从何时起，哪位人界的吃货竟打起了妖怪们的主意，沉寂多年后写出了一本《食妖录》，扉页曰：妖为霖，食天地供奉，亦可润泽众生，医人之沉疴，避巫蛊灾祸，延财禄福寿，纳天地精元，实大有宜。书中对各种妖的食用与药用功效做了记载，一时间，人界权贵皆好猎妖，进而衍生出妖师行业，压制妖灵作怪的同时，也做着妖怪生意……”
　　“我知道，阿娘说要我们小心奇怪打扮的人族，万一不小心遇上妖师是会被捉去卖掉的。”不安分的小黑狐插嘴道。
　　“卖掉还算好的，我听说，只要是在食妖录上挂了名的妖类，被抓去只有被炼成妖丹灰飞烟灭的份儿。”小雀灵煞有其事的补充。
　　“咳咳，妖师也不全是不分黑白滥杀无辜之辈，这被抓的妖，也不只是被炼成妖丹这一个归宿……”老树妖接着说，“这妖师可细分为猎妖师、烹妖师与售妖师，猎妖师又分为收妖吏与食妖吏……”
　　“收妖吏多为云游修士，固执古板，独来独往，以正人界纲纪、抑妖灵作乱为己任，日常多以卜卦维生，不为名利，只求度化毒妖修功德，致力于飞升……”
　　妖谷，一盲眼收妖吏闪过，伴随着一声妖怪的啸叫……
　　“而食妖吏则是传统意义上的食妖业供货源头，他们多为品德不端心思不纯的半吊子修士，大多集体行动，致力于搜刮各类法器捕获有更高端食效的灵妖……”
　　妖林中，从天而降的捕妖网不知网住了哪只倒霉小妖，三四个食妖吏围上来迅速拿收妖囊将其收走了……
　　“至于这烹妖师和售妖师，则是位居修士等级的两个极端，烹妖师又称炼妖师，他们往往为接近飞升等级的高阶修士，贪慕世间财富或不屑神官身份，自降身段将食妖吏收来的妖炼化为可供人族服用的丹药或进补菜品……”
　　花都角落，一对寻常打扮的男子不动声色的交换了手中的货银，随后往相反的方向没入来往的人群中……
　　“炼丹那一支大多有自己的道观，不屑入仙籍却偏偏要那仙风道骨的派头，这类修士更接近炼妖师，若有需要妖丹的买主，只需通过特殊引荐前去道观拜会，说尽好话给足银子便能得到他想要的……”
　　青腾观内，道长玄溟挥袖灭了炼丹炉中的炉火，小道童上前将炉中丹药夹出，置于画着青色云纹的小瓷瓶中……
　　“而做菜品的那一支，混迹于人族之中，与寻常厨子没有两样，为人大多市井不羁，寻常菜式做得，以妖为原料的补菜也做得，但他们做不做菜以及食客吃不吃得到全凭缘分，这类修士更偏向于神踪难觅的烹妖师……”
　　厨房，一蓬头厨子大力颠起手中的炒锅，另一手抄起一青花瓷盘兜底一捞，菜品稳稳落于盘中，顺势送到小二手里的托盘上……
　　“售妖师则大都是炼妖师手下的修习小辈，修为不高但方便沟通人界买卖，负责将炼妖师制成的丹药卖给需要的人族。”
　　先前那货银交易的男子之一拐入一处茅屋，将收来的银钱中的大半给了候在屋内的半大少年……
　　“妖族本与世无争吸食天地之气修炼本体，但经过这帮不明真相的人族的搅和，修炼之地被破坏，族妖被杀害，妖族与人族的关系日渐紧张，后有妖发现人族的精气比天地之气更便于吸收，便也凭借各自的本事诱拐人族进入陷阱，人与妖的较量便也没个终结……”
　　“然而！”钟鹊楼里的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厅内神游的诸位又回过神来，“在我们花都，那可谓是人族与妖族和睦共处的圣光之地，这，也得益于青越大人的铁腕制度……”婉转铺垫了一大通，总归是把马屁拍到了正题上。
　　一裹着头巾的半大孩子混在人群中听了一段书，人声窃窃不休，只依稀听了个大概，这传说中的食妖录早在几百年前的三界混战中失了原本，如今在众妖师手中的不过是口耳相传加上几代杜撰不知是否准确的复写残本，但这也足够养活贩妖体系里的贩夫走卒。
　　“你们终归是要踏出妖林去跟人族争上一席之地的，外面的世界不比林子里，人族大都有着两幅面孔，良善的表象下说不定就是狠厉的真容，而那些与人族共处了些时日的妖族更是难控，他们有着比你们这些小辈高出许多的道行，也或许有着比人族更可怕的一面。所以有朝一日若你们真的不得不踏入人界，需记得……”那个孩子感受着人群中异样又熟悉的“人”气，想起老树妖曾叮嘱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