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在下》明州雪

38、心上

　　天神界，云銮殿。

　　帝神高做凌霄座，身边站着太白，其余神祇一概不在。

　　鸿溟随重华入殿，也不行礼作揖，直接问：“不知帝神请我何事？”

　　自神魔大战尘埃落定后，海神便未再上过天神界，已有三千年之久。

　　帝神一挥广袖，四境舆图与空中显现，其上，五颜六色的微弱光点无数，都是身在下界的神祇定位，他广袖再挥，光点暗去，只留下一个稍大些的绿色光点，处在惊鹿山中。

　　“幽冥神身处惊鹿山中，已有三月，仍不归界。”帝神说，“鸿溟，你与重华一道，将其送回幽冥界。”

　　鸿溟不以为意：“若绿衣不愿回去？”

　　“她从前恣意妄为，在凡界停留数日，我可视而不见。”帝神恍若一尊雕塑，一字一句都冷肃得如镌刻而出，“但此次，她滞留三月之久，枉顾幽冥界，不可饶恕，必须带她回去。”

　　鸿溟：“她既停留人间，必是有所留恋，强行带她回幽冥界，她也能再出来。”

　　帝神手掌平推，虚空一握，手中浮现一枚金色令牌：“若绿衣执意不归，鸿溟你便洗去她在凡间的留恋。重华，这枚令可封住绿衣神力中的所有属阳之气，让她再不能出幽冥。”

　　重华揖身上前，双手接下金令：“若冥神大人反抗？”

　　殿上一时沉默，许久后，帝神手覆胸口，金光闪耀。他从体内抽出一把通体金煌的宝剑，划破手掌，血入剑刃，瞬间消隐：“若幽冥神冥顽不灵，那便诛神吧。”

　　重华郑重接过诛神剑，帝神再出一令：“所牵涉凡人，皆用此令降梦，洗去记忆。”

　　-

　　瓦山村，屋宇修整重建了大半，地动带来的哀恸被时光渐渐抚平。

　　乌婉穿着身碎花衣衫，给乌愉衣襟上，夹了朵红色山茶花：“你自个儿玩会，我去看看新娘子还缺什么。”

　　屋内，绿衣一身简单的红妆，映得一张脸越发苍白，她静静坐着，看着镜中自己，露出浅浅笑容，眼中却隐隐透着不安。

　　“绿衣姐。”乌婉进来，一看绿衣脸色，赶紧抓起桌上胭脂盒，给她涂抹，“你脸色怎么还是这么不好，赶紧擦上……真好看。”

　　乌婉抹着抹着，想到父母和阿茂，眼眶就红了起来，绿衣无言地摸摸她脑袋。

　　门口，又有两人进来。

　　“谁呀，时辰没到，新娘子不能看的。”乌婉头也没抬，挥手赶人。

　　那两人却不为所动。

　　绿衣看见重华，手一抖，铜镜子落在地上，哐当一声回响在屋中。

　　“哎呀，怎么摔了，不吉利。”乌婉手忙脚乱地去拾镜子，看到境后碎出几条深刻的裂痕，急忙补救，“呸呸呸，碎碎平安！”

　　鸿溟道：“与何人成亲？”

　　乌婉终于抬起头，一看是当初救助过自己的大能，以为是来吃酒的，却看边上那人是生面孔，正要招呼，鸿溟道：“这位姑娘，我们有几句话要同新娘说，请你暂避。”

　　乌婉察觉这大能根本不似之前所见温和，不安地看向绿衣。

　　绿衣招招手：“婉儿，你先出去吧。”

　　乌婉离开，带上门，绿衣道：“二位大人，可否待我成完亲，在施罚？”

　　“幽冥神大人，请速归幽冥界。”重华道。

　　“再等我一日，可好？”绿衣眼光闪动，“我守幽冥界数千年，都没有出过差池，只这一次，给我一日。”

　　重华不为所动：“帝神有令，请幽冥神速归幽冥界。”

　　门外，陆柏舟叩了叩门：“绿衣，有客来吗？”

　　“他可知你身份？”鸿溟问。

　　绿衣摇头。

　　鸿溟：“他若知道，可还会娶你？”

　　“别让他知道。”绿衣心知肚明，她说是神祇，却与凡人传道鬼类无异，根本不会有凡人肯接纳她。

　　鸿溟一挥衣袖，房门打开，陆柏舟摔了进来，鸿溟收手，门重新合上。

　　“海神大人，天神界办事，不宜牵扯凡人。”重华再次重复，“幽冥神，随我速归幽冥界。”

　　陆柏舟站直身躯，还是那副荏弱书生的模样，看看在场两人，再看绿衣，苦笑道；“原来你是幽冥神，我原还当你是个成型的念灵。他们，要带你回去吗？”

　　绿衣震惊道：“你知道我不是凡人？”

　　“我虽无修为，也随爹娘游历见过不少，你身上，没有生灵的气息。”陆柏舟转而对鸿溟，“我今日要娶她，可否通融。”

　　重华：“不可。”

　　陆柏舟转而对重华，不卑不亢道：“那请带我与绿衣一道回去。”

　　“生灵不可入幽冥界。”重华道。

　　鸿溟朝绿衣徒手一抓，幽冥簿入手，他避开重华视线，翻了几页说：“陆柏舟，今日，寿数尽。”

　　“不可能，他明明……”绿衣伸手探来。

　　鸿溟合上幽冥簿，一掌按上绿衣额头，蓝色水气浮动，不过片刻，绿衣眼中神采尽失，他再以幽冥簿指向陆柏舟。

　　陆柏舟魂魄离体，走到绿衣身边：“你对她做了什么？”

　　“木灵神，我已洗去幽冥神记忆。”鸿溟拦在陆柏舟前，转身不经意一掌触及陆柏舟掌心，对重华道，“带她与所拘魂魄回幽冥界。”

　　重华不能翻看幽冥簿，收回一直按在袖口准备出诛神剑的手。

　　幽冥界阴差奉幽冥簿拘魂，都是由令直接传送至凡界，而无令者要出入幽冥，只有一条道……

　　连结幽冥、凡世、天神三界之处，名逍遥界，是个三不管地带，里头关着的全是天神界捉拿来的，非魔却行恶无数的灵妖异怪，而逍遥界神，则是天神界犯大错，又错不至死的神祇发配而来。

　　这一任逍遥界神，入逍遥界不到百年，就因修为不济，守不住锁妖阁，被逃窜的妖们撕扯成了碎片，幸而逍遥界界门由帝神金令加固，这些妖魔即使出了笼子，也逃不出界。

　　一打开界门，迎接他们的就是扑面而来的妖与怪。

　　重华推掌，藤蔓由掌中而生，织做一张巨网，缠住出逃妖物，替他们开道。

　　绿衣一脸木然，傀儡般跟着重华，陆柏舟则攥紧拳头，一言不发跟着绿衣，鸿溟断后，指着几个漏网之妖，细浪一卷，把它们送到重华网中。

　　至逍遥界北，重华收网一推，一大网妖物滚进锁妖阁，他藤蔓再次覆上，将锁妖阁严严实实封住，这就把逍遥界清理了。

　　天神界中，都传道除帝神外，重华修为最高，看来并非虚名。

　　穿过逍遥界北的曼珠沙华海，便是幽冥界界门。

　　重华一手推开门，将帝神给的金令一掌击入绿衣额心。

　　绿衣震了震，身上本就不多的属阳之气溃散，面容变得模糊起来。

　　“请海神随我回天神界复命。”重华退出，合上幽冥界界门。

　　鸿溟不以为意道：“事已办成，我便不上去了，木灵神击碎海潮石，我还要去修复。”

　　-

　　幽冥界门后，绿衣目无焦距，沿着幽冥道笔直往下走，一路入幽冥殿。

　　鬼相忙着幽冥界事务，不见踪影，绿衣兀自落座。

　　陆柏舟站在殿中，摊开握了一路的拳，只见掌心是一枚龙飞凤舞的符箓，闪着微光，显是灵气充沛，随时都能启用。

　　他不知大能给的是什么符，看了片刻，仿着爹娘曾经用过的方式，贴上自己眉心。

　　符箓上蓝色光华流转完一轮，陆柏舟魂魄猝然缩小，聚成指尖大一缕，倏地钻进绿衣衣襟中。

　　-

　　惊鹿山，瓦山村。

　　日落日升，又是崭新的一天，乌婉提着个篮子，采了一筐新鲜蔬菜。

　　“嗯？昨儿个，谁家办喜事吗？”她疑惑地看着栅栏上，每隔一段缀着的朵红山茶花，来到陆柏舟家门前，推门进去，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一拍脑袋，“我都忘了，陆大哥说是要去游历，昨儿个已经走了。”

　　-

　　灵泉离瀚海不过几步之遥，只是往海潮石里注些神力，两日还不能归？

　　长空盘膝而坐，双目紧闭，眉心微敛，放在膝上的手捏成拳，复又松开。

　　两日了，他不只没能顺利入定，反而越坐越烦躁。

　　远处海潮声有节律地响着，明明是令人舒缓的声音，他却总觉得这声音里少了什么，当意识到自己在等鸿溟的脚步声时，长空几乎要炸了。

　　他猛地起身。

　　“他爱来不来，与我何干！什么鬼地方，怎么比得上中泽！”长空走到山穴口，看了眼瀚海。

　　一轮红日缓缓上升，乘着云霞，将海面染成降色，波光闪过之处，又晃出耀眼的金色。

　　水面反射的光，恰好照进山穴，长空抬手挡在眼前，从指缝间，看到海畔一人，背着阳光，踩过汀线，缓缓朝山上行来——正是鸿溟。

　　长空迅速转身，三两步跨到灵泉下，盘膝坐下，闭眼。

　　鸿溟笑着步入山穴，与转向阳光一同到长空身边。

　　“少爷？”鸿溟打探长空，见长空不动，一双桃花眼笑得比池水更潋滟，“这就入定了？也不等我回来。”

　　鸿溟径自在长空身侧坐下，两人手臂相贴。

　　“少爷莫不是怪我回来迟了，这才不理会我？”鸿溟继续道，“我与木灵神去办了桩案子，这才来晚了，绝不是在哪儿，和哪厮鬼混，少爷若不信，往后飞升了，大可问问木灵神。”

　　海神殿中，除了正主，走动最多的就是凌波，若说鬼混是和谁，不言而喻。至于飞升……虺者五百年成蛟，蛟者千岁才等来雷劫，难不成让他飞升以后，问七曜上神，近千年前鸿溟去向？岂不被人当做笑话。再者，鸿溟爱来不来，又不是真小厮，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何须向他报备。

　　长空心中如是想着。

　　鸿溟继续自说自话，几乎靠在长空手臂上：“少爷，你可知瀚海无趣得很，没人陪我说话，没人陪我饮酒，没人陪我下棋。”

　　那这几千年，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鸿溟说着，竟靠着长空肩膀，闭上眼，不动了。

　　长空眼睛眯起一条缝，窥看鸿溟，见他呼吸平稳，似是真睡着了，看了半晌，收回眼神，继续冥思。

　　心渐渐平静下来，一日后，长空入定。

　　鸿溟睁开眼，无声地起身，站到长空正对面，俯身观察长空面容，看了一会，又看他脖子，随后指尖虚放在长空喉头上，往下开始游走。

　　指尖一寸寸移，定在心口，停下。

　　鸿溟小心翼翼地掀开长空衣襟，露出肌肤，只见他左胸膛上，有一个鲜明的靛色海潮纹，与鸿溟指尖相呼应般，微微闪着光。

　　鸿溟笑起来：“原来，生在心上了。”

　　他拢起长空衣襟，走出山穴，出扇，在入口处设下一道不可入内的禁制，随后抛出折扇，收摄山中灵气，待扇中灵气充沛后，轻巧踏上，驭扇向西而去。

　　-

　　西尼道枢山钟灵毓秀，山门巨树围成封阵。

　　鸿溟落在阵外，在树间左移右挪，几步便破阵。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牌，在其中一株毫不起眼的樟树上一滑，山门开启，向上的石阶山道显现。

　　鸿溟翻手将玉牌收回，上书名讳“曦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