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在下》明州雪

105、同生

　　逍遥不言，挥袖召出一方棋局，其上黑白子抗衡，势均力敌。

　　摆好棋盘，他才开口：“少爷，前世的事，你忆起了多少？七曜之上方才能知晓的天之道，你都忆起了吗？”

　　神议时，有关于天之道的事，帝神会屏退诸神，只留下七曜。长空忆起的，只有他与逍遥相处的片段，与接触未央魔后的事，对所谓的天之道，并不知晓。

　　逍遥道：“连云不会飞升了。”

　　“为何？”长空问。

　　“少爷你可曾想过，诸灵皆传，潜心修炼，即可成神。中泽蛟那么多，心性修为佳的大有人在，为何独有你飞升？”逍遥反问。

　　长空道：“并不是独有我，五千年前，灵蛟云泽亦飞升上神，只是在神魔大战时殒没了。”

　　“正因他殒没了，你才能飞升。”不等长空质疑，逍遥接着道，“神者即为帝，帝者，必须独一无二，才能确保绝对的权力与威严。龙帝亡后，帝位空缺，如今你已成为四灵龙族之帝，因此不允许再有同类飞升。”

　　长空细细回想一番，发现在天神界中，的确从来没见过同一神位，出现过两名神祇：“你的意思是，长空不能飞升，是因为我？”

　　“因我。”逍遥道。

　　若非逍遥从中干涉，长空当年受死劫，便已殒没。

　　“师父、子陵、露泽，乃至长空……我一直让长空勤加修炼，为的是什么？到头来，却是我阻了他们的飞升之道？既然天之道如此，为何凡界流传的，却是谁都能升神？”此前与逍遥谈了一番心魔后，长空已有些迷茫，现下则更甚了。

　　“万年前，父神入凡世众生灵梦中，告知天下，只要潜心修炼，即可升神。”逍遥道。

　　长空震惊了，父神书天之道，立天规，却遍布谎言给众生灵：“为何如此？这对潜心修炼的诸灵来说，太不公平了。”

　　逍遥：“父神布的不是谎言，而是信仰。有这份信仰在，诛神才会修灵，否则，难道推他们都去修魔？魔之道，虽主杀戮，但只要心性坚定，并非不能克制，且魔之道进益更快。若诸灵知晓天之道真相，都去修魔，那这九天，还有什么立足之地。什么天道昭昭，不过铲除异己而已。”

　　长空不可置信地触碰一颗黑子，那黑子瞬间便白，随之整个棋盘上，黑白子全部换了颜色：“我曾追逐的九天，究竟是什么？”

　　逍遥挥袖，所有棋子化作白色：“若我当初告诉你，无论如何修炼都无法升神，你将如何？”

　　“我……”长空回忆自己飞升前的日子，当时的自己认为魔皆是恶，惟有天是正道，一心追逐九天。若知晓无法升神，当初的他会怎样？

　　不等长空回答，逍遥继续抛出一连串问：“会不甘心吗？若云泽没有殒没于神魔大战，阻你飞升之道，你会如何？会想方设法把他拉下神坛吗？现下你知晓了天之道，若没有前世记忆，没有未央魔之事，你会如勾陈一般，因害怕被同族夺取神位，而陷他们于不义吗？”

　　长空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会！”

　　“少爷，无需迷茫。天之道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中的道。”逍遥挥袖，收起所有棋子起身，“连云在幽冥界惹麻烦了，我去一趟，少爷，等我回来。”

　　长空道：“等等，我与你一道去。”

　　“师尊该教导徒儿，你留下。收拾残局的事，就由师娘去做。”逍遥按着长空肩膀，“放心，不用打斗，只是去安抚幽冥神，立刻就回来。连云恐怕还需你相助，在此等他吧。”

　　按逍遥的行事风格，长空想也知道，定是他为了无烟的魂魄一事，与幽冥神做了什么交易，很可能是以连云做的交易，现下又要翻脸不认，好处得了，代价也不肯付。不过幽冥神接受这种暗中交易，自己所作所为就站不住脚，定然不敢太过嚣张，他便任由逍遥去了。

　　逍遥离开后不到半刻钟，一尾白狐跑入逍遥界道上。

　　长空站在窗前，看那尾白狐东奔西走，最终停在锁妖阁前，仰头看了一会，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又爬窗又扒墙，终是没能进去。

　　这一番动静，惊动了居住在周围的妖们，平日里有逍遥、连云坐镇，他们不敢乱来，现下这两尊不在，眼前这白狐又脆弱得不堪一击，唾手可得，立时骚动起来。

　　一条蛇妖从二楼窗上游下，吐着信子朝白狐游去，白狐转过身，呜呜咽咽叫了两句，退得贴在门槛上。

　　蛇妖颈项一收，下一刻猛然射出，然而没能触到白毛团子……

　　一团火球从西天而来，精准无比地擦着白狐鼻尖落下，隔开了蛇妖。

　　蛇妖差点被燎了舌头，赶忙收回脖子，白狐觑着机会，立时绕过锁妖阁，向南面急奔而去，出了界。

　　“他去南边做什么？想上天神界？”长空自语，随即推翻了自己，“这白狐这么蠢，不可能觊觎神位，总不会是去赏花的吧。”

　　逍遥界北是一大片雪白的曼陀罗华海，倒是与无烟同色，不过若是赏花，长空更喜界北艳红的曼珠沙华海。

　　曼陀罗花海中，除了花，什么都没有，倒也没什么危险，长空便不再管。

　　不过多时，连云也入了界，进了锁妖阁，片刻后又出来，飞奔上逍遥楼。

　　“师尊，师娘呢？”连云急问。

　　“他不在，你有求只找他，把我这师尊放在什么位置？”长空不满道。

　　连云本就心急，又不知长空会不会再对无烟不利，根本不想他与无烟扯上任何关系，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我就这么不分是非黑白？”长空问。

　　连云沉默以对。

　　长空这一句说出口，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当时不分是非黑白，一意孤行的，确实是他。

　　“去界南了。”长空指向南方，补充道，“他修为如此之低，我不屑与他交手，想必也没有能力魅惑你。”

　　“师尊，你放过无烟了？”连云波澜不兴的脸上，显出不明显的震惊，随后恢复一脸死水，只有唇角勾出极其微弱的弧度，“谢师尊成全。”

　　“你能不能笑得明显些。”长空按着连云嘴角，往上提了提，一时让这张刚毅的脸，看上去有几分好笑，作罢松手道，“算了，还是这样顺眼些。”

　　连云转过身，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

　　长空：“还有何事？”

　　连云稍显犹豫，最后还是决定说：“无烟说他梦到一些事，与师尊师娘有关，我不知是他梦中臆想，还是曾经的真实。”

　　连云既这么说，无烟记起的，便是他不知的事，那定是长空前世的事，长空急道：“说。”

　　“他的梦中，师娘还叫鸿溟，而师尊您则名唤荧惑。”连云道，“他与名为白虎、白兔的城旌、爰爰住在翼望山草屋中。有一天，师娘扶着昏迷的师尊，进了草屋寻求帮助。你们都受了重伤，修养了许多天后，您将要醒来，师娘便在您身上下了一道禁制，告诉无烟，三日后，您才会醒。师娘将残存的神力全部渡给无烟，助长他五百年修为，让他带着您，速速前往北郁未央城。”

　　这些白狐从来没有说过，当年白狐留下关于鸿溟的话，只有那一句。

　　“他还说，梦中，师娘看你的眼神，决绝而又悲伤，最终离开时，却满是坚定。他让无烟别告诉你他所做的一切，只转答于你，说他不愿与您同死。但无烟说，他眼神中说的，分明是他要与你同生。”连云说完，便一刻不待地下了楼，向逍遥界北赶去。

　　长空一人愣在原地，心头一时复杂无比，所以当初鸿溟做的抉择，并非背叛他，抛弃他，而是以某种方式，让两人同生，即使过程中有背叛，而现在的结果，他的确是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此刻，鸿溟到底是以什么方式，让他在诛神剑下免去灰飞烟灭，已不再重要了，知道那颗心对待自己始终赤忱，长空胸中便满是暖意，以及自己对他不信任的歉疚。

　　“少爷，想什么呢？”逍遥不知何时已回来了，“连云呢？”

　　“去找无烟了。”长空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脱口而出地答完，顺势牵起逍遥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逍遥满面笑意，不言地看着长空。

　　长空回过神，对上那双桃花眼，赶忙要松手，逍遥反扣住他：“少爷，不与我交握，是要做下一步吗？”

　　“什么上一步下一步。”长空板起脸，若无其事地眺望窗外，只见远方逍遥界门处，亮起一道青色的浅光，“那是什么？”

　　逍遥：“有灵妖入逍遥界。”

　　本以为是又是什么避世而来的妖，被界中不识相的妖袭击呼救，赶去一看，在逍遥界门前的，竟是子陵。

　　子陵并非再界中受袭，他早已遍体鳞伤，几乎动弹不得了，倚在界门边，最后一丝灵气因方才的求救信号消耗殆尽。

　　“大师兄？你怎么伤成这样？”长空扶着他站稳，此刻距子陵受雷劫时间相差甚远，凭他正常的修为，怎么能有人将他伤成这副模样。

　　子陵边喘边道：“我不知如何传讯与你，只能来逍遥界求助。长空，幸好你在这……中泽危难，连日狂雨不停，落的还是沸水，周围山石崩塌。那沸水久久不冷，疏水只会祸害他方，我们无计可施，只能以身躯围住中泽，十日了，这雨再不停，恐怕……”

　　“沸水雨？妖道早已殒没，未央城魔修皆除，中泽又没有其他树敌，会是谁……”长空顿了顿，猜想道凌波所说上神，“是天神界……”

　　“不是天神界。”子陵断然道，随后紧紧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仿佛接下来所说的话，消耗了他所有力气，“是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