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要你欢喜》燕云客

4、佛要你欢喜（4）

　　后来我才知道，清珈为了我，和皇上做了一笔交易。他是出尘于世外的人，在京城里开设了学堂，讲授佛法。我身子好的时候偷偷去看过，他坐在金光闪闪的佛前，眉眼悲悯，像极了另一座佛陀。

　　清珈生的真好看，像是画里的人。

　　然而交易，不止于此。

　　我在清水寺里住了两个月，清珈每日都来我房里陪我坐坐，或是吃饭，或是喝茶。我的身体一天一天好起来，赌书消得泼茶香，这样的日子，像极了一个色彩斑斓的婀娜梦境，我沉迷于其中，根本就不想去考虑明天会发生什么。

　　那时适逢春暖花开，我看见来清水寺上香的香客里有在眉心花梨花的女郎，我缠着清珈，想让他给我画，他板着脸训斥我：“男女授受不亲。”

　　我笑得嬉皮笑脸，腻歪地拉着他的袖子：“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是我师兄，是你把我捡回来的，我们之间哪里需要顾及这么多。”他被我缠的没了法子，只好拿来水粉，他板着脸训我：“你可想好了，我画的也许没那么好看。”

　　我美滋滋地点头：“不嫌弃不嫌弃，只要是师兄画的我都喜欢。” 清珈画的很慢很认真，他的呼气轻轻地吹在我的脸上，吹得我痒痒的，可我不敢动，我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清珈的眼里永远是空蒙一片，透不进光，只能瞧见金光闪闪的佛陀，可在那一天，我在他眼里看见了我自己的倒影，清晰而唯一，他的睫毛很长，根根分明，像是蝴蝶的翅膀，每一次轻轻扇动，我都怕他惊扰了那些藏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酣梦。

　　不知道画了多久，太阳已经落了下去，他终于坐直了身子对我说好了，我对着镜子去看，我的眉心果真画了一朵杏色的梨花，娇柔婉转，极是好看。我当即欢天喜地起来，毫不吝惜赞美之词：“师兄果真不同凡响！”

　　清珈一如既往地板着脸，可我觉得，他分明也觉得欢喜了。

　　“明玉，”清珈突然开口，我一愣：“你叫我什么？”

　　“明玉，”他又重新叫了一次，“下个月，我要离开京城了。”

　　我一听，也来了兴致：“出去玩吗？咱们去哪，下江南还是去塞外？”

　　他眼中带着悲悯，轻声说：“我要去龟兹，取得经文，向中原传播佛法。”

　　那一天，他为我讲述了遥远漫长的商旅之路，讲述了茫茫的戈壁、沙漠，和翻越天山之后的诸多神圣国度，讲述我佛慈悲、茶马古道和悠悠的驼铃，讲述鸠摩罗什和玄奘鉴真等人的故事。

　　我脑子里听不见别的言语了，我只知道，那些人用十多年才走完的路，清珈也要再走了，他要离开我了，我再见他之日便遥遥无期了。

　　我把清珈当成我的归途，我知道，不论我走到哪，清水寺的小厢房永远有我童年的床，清水寺的金身罗汉前，永远坐着我的清珈，他是我永远永远的归宿。那些在幽幽深宫的日子，我无数次想起他，想起我坐在院子里，倚着清珈的腿，数着天上的星星。

　　轻罗小扇扑流萤，清珈偶尔会给我读一读经文，从如是我闻开始，一字一句，那些亘古传奇的晦涩符号从他的口中流淌出来，像是一首又一首神秘的歌，却是如此的动听。他知道我不感兴趣，所以说起来也比较随意，可我却喜欢极了他胸腔震动传来的动听的声音。

　　那些我佛的故事，陪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温柔漫长的夏夜，清珈那十几年没有改变过的容颜，朦朦胧胧的几次进入我的梦中。我永远不能忘记这段时光，它承载了我无数的快乐，也有我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如今好梦易醒，我站在清珈面前，几次觉得恍惚。清珈为我把脸侧的头发挽到耳后，然后轻声说：“明天，他就来接你回去了。回宫之后，安心做你的玉贵人，凭你的美貌和在他心里的位置，你往后一定前程远大。”

　　去他妈的前程远大。

　　我只想要清珈。

　　我攥着他的衣袖，坚定地说：“清珈，我们逃吧，去哪都好，我们去东洋，去琉球，你带着我，去哪都好。”

　　什么玉贵人，什么清水寺，天下这么大，难道容不下一个你我？

　　清珈摸了摸我的头，就像是小时候那样，他的手依然温热：“你说什么傻话。”

　　我摇头摇得像一个拨浪鼓：“我没说傻话。”我把他当初给我的那个荷包高高的举起来，“你瞧，你给我的钱我一文都没动，我们有钱！”

　　清珈无声的笑了，像是幽幽的昙花，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了了啊，这一辈子颠沛流离，我怎么舍得？”

　　他站了起来，眼睛一如既往地平静：“贫僧将每日每夜为玉贵人虔诚祝祷，愿贵人玉体康泰，长乐未央。”

　　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我甚至能看见他头顶的戒疤。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弯腰，对于皇上，他尚且平视，而对我，他却第一次弯下了腰，我固执地不肯，站起来去拽他的袖子：“师兄，你心里……有没有……有没有一点点……”

　　“了了！”清珈猛地打断我，而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轻声说，“四大皆空。”

　　我不肯，摇着他的袖子大声说：“师兄，你看看我，我就在你的眼睛里，你还要继续说四大皆空吗？”

　　徐徐的晚风吹进来，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我要皈依佛门，师兄可愿意授我衣钵？”

　　清珈的脸一点点变冷，他说：“佛不要你皈依。”

　　佛不要你皈依。

　　我脸上凉凉的，我才发现自己哭了，我以为我不会哭，从小到大，我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事掉眼泪，可我站在清珈面前，觉得自己无法控制自己了，我哭的天崩地裂，一句话也说不出。

　　清珈站在我面前任由我哭的凄惨，而后把他的帕子递给我说：“今日哭得够多了，往后就不要再哭了，人前不准落泪，人后也没必要落泪。”我擦完眼泪，想把帕子收进怀里，清珈却又拿了回去，我不解，他说，“不要留人话柄。”

　　他永远是这样冷静而自持，永远怀着一颗看客之心。

　　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戏中人。

　　我看着他把帕子放进袖子里，而后转身出门，很快融进了夜色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莽莽的山啊，浩荡的天啊，万里璀璨的银河啊，还有那永远慈悲的佛祖啊，你们睁开眼睛看看我，为什么这世间容不下卑微的你我？

　　翌日清晨，一顶小轿停到了清水寺门口，清珈送我一直到门口，远远的，我看见皇上穿着便装，站在轿子旁接我。

　　我回过头看向清水寺的匾额，看向门内缭绕的紫烟，看着探头探脑的师兄们，最后又看向了清珈，他那双眼睛如大海一般深邃悠远，藏着天下归心，藏着四海千秋。

　　他的眼里藏着浩大的山河，藏着普度众生的愿望，他志在四方，有兼济天下之心，他将会为蒙昧的中原大地传来另一种神秘的种子，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他双手合十，微微弯起嘴角：“佛不要你皈依，佛要你欢喜。”

　　此后十年，我再也没有见过清珈。

　　他像是消失在天地间，再也没了消息。

　　多少次午夜梦回，我总觉得自己也曾听到过那悠悠的驼铃声，还有佛经的呢喃低语。

　　我成为了皇上的玉贵妃，膝下两儿一女，日子不好也不坏，我偶尔听戏，听《夜奔》听《霸王别姬》也听《墙头马上》。

　　我吃斋茹素，潜心礼佛。

　　偶尔也关心一些西域的消息，听说过仓央嘉成的情诗，也听过大山深处古老的民谣。

　　后来，我终于知道，佛教的种子终于在中原广袤的土地上开了花。

　　我知道，这是清珈在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他又回到了故土，我们头顶又是同一片天空。

　　此一去，千里万里，浮云苍狗，沧海桑田。

　　某一年立春，皇帝曾传清珈大师入宫讲述佛法，皇上叫我一起去听，我称病没有去。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一天的佛法，我穿着宫女的衣服，站在朱红的石榴花宫墙下，一句都没有落下。清珈站在人群中央，离我很远很远，我看不见他的五官，只能看见他清癯的背影。他用来擦汗的帕子很旧，也很眼熟。

　　最后，他被人群簇拥着离去，仓促间只看见了他那双永恒不变的空蒙的眼睛。

　　他下意识回头看向我，我却垂着头绕过了垂花门，再也没有回头看。

　　他又回到了清水寺，清水寺的香火终于旺了起来，要是当初也有这么旺的香火，也许我每天都能吃冰镇的果子吧。转念一想，清珈也许不会允许我这么挥霍无度，想起他板着脸的样子，我无声弯起了嘴角。

　　京城和清水寺，离得并不远，可我余生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们像是心照不宣地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又像是一个神秘的约定。

　　他圆寂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他，这也是他第一次走进我的梦里，他的容颜依稀未改，对我笑着招手：“了了。”他的脸依然清晰，从没有在我的记忆中模糊过。

　　我走到他身边，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我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岁的少年时代，清珈对我说：“了了，若有来生。寻常人家，粗衣淡茶。你愿不愿？”

　　我竟有些恍惚，觉得这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话，他见我久久不语，突然笑着说：“不愿也好。”

　　我慌了，一把拉住他的手：“岂止来生，上穷黄泉下碧落，清珈在哪，了了在哪。”

　　我第一次看见清珈笑得那么开心。

　　梦醒之后，鬓发皆白的我看着帐顶许久不能回神。

　　我想，也许当初我没有问完的问题，今天终于有答案了吧。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一个小短篇，我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写完，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也在调整自己写文的状态，这篇文章写完之后，我自己的心情也很复杂。
我很喜欢这篇文章，满足我心里，对于边缘感情的讲述，爱而不得，世间哪得双全法。
感谢大家一直的关注和喜爱，我终于完成了这个故事。最后求个作收吧，以后有兴趣了，还会给大家写这样的小短篇看，我很喜欢这样的小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