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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阿卡里亚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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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挟着巨浪疯狂地撞击在悬崖上,和着崖底罅隙,发出可怕的轰鸣声。来自宇宙深处的血红的闪电带着上帝的雷霆之怒撕开令人窒息的重重黑暗炸开在窗外,然后被深不见底的加勒比海吞噬。
米罗觉得他们的房间如同在狂怒的海面上飘摇的一叶小舟,随时都会被吞没。
他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他鄙视自己这种怯懦的行为,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没有办法,不知为什么,他自小就怕雷声,比任何一样其他的东西都怕。而这个悬崖之上的房间因其位置的特殊将风暴雷电的恐怖无限制地放大。
这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他想。
他抬头望向对面,黑夜里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白色的床幔随着从窗缝里灌进来的风轻轻摆动。借着微光还可以模糊辨认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在风暴中他们的呼吸轻不可闻,不过米罗可以感觉到恐怖的天气并没有对那个人产生丝毫的影响。他想到,那一天,就是这个人的一句话,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他是,艾俄洛斯为我找来的伴童。”那个少年说。
这个时候,玛蒂尔德冲了过来——她原本是没有资格来到这里的,但米罗的失踪以及他一贯的坏名声让她急昏了头——看到这个情景她几乎吓昏过去。她跪在地上,恳求总督饶过她年幼无知的侄子。
总督皱起眉,看上去很不满,“我想听您说,”他对赶来的艾俄洛斯说:“先生,为什么要找一个下等人的子嗣?难道没有骑士的子女愿意来吗?”
那个叫艾俄洛斯的年轻人苦笑着看向窗边的少年,后者优雅地抿一口杯中的液体,淡淡地说:“父亲,您认为阿卡里亚斯有骑士吗?”他侧过脸去,余晖在天海间勾勒出他精致的侧面。
于是总督妥协了。他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总督少爷的伴童。
玛蒂尔德晕了过去——这次是因为激动。她和米罗一样不能消化眼前的状况。
同样不能消化的当然还有其他人。
“我叫艾俄洛斯,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艾俄洛斯·特里蒂昂。”被吩咐带去安置后,那个有着棕褐色头发的英俊年轻人把他带到一间单独的房间,然后这样跟他说:“我是吕克尔少爷的医生。”他温和地微笑着,一种看上去真诚的和善,“你叫什么名字?”
“米罗。”
“米罗。很好,米罗,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不知道。”
艾俄洛斯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他。不过孩子明亮的眼神告诉他并没有说谎。
“好吧。”他说,“这件事情恐怕只有咱们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少爷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米罗,”他看着他说,表情很严肃,“既然少爷指定你做他的伴童,一些必需的礼仪你必须学会。比如说刚才,你不能说‘我不知道’这样失礼的话,你应该说‘我也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特里蒂昂先生。’——不过,你可以直接叫我艾俄洛斯。”
尽管米罗并不讨厌艾俄洛斯,可是对他谈论的贵族间的繁文缛节非常反感。
“还有,米罗。”艾俄洛斯俯下身,褐色的眼睛直看到他的心里去,“我不管你是为何进到城堡里面的,不管你是真的迷路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从今天起,任何能够伤害到少爷的念头,你最好不要有。”
他如此坦诚地表达出威胁和戒备,让米罗心里很不舒服。尽管人仍是小小的,但那从骨子里漾出的傲气令他听到这番话后倍感屈辱。不过相较其他人因为嫉妒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而表达出赤裸裸的敌意,艾俄洛斯的谈话已经是非常温柔的了。其中一个是米罗那小小的自尊心尤其不能忍受,这个人就是卡妙少爷的乳母,罗蜜。
第二天的下午,他被领到那位少爷的卧室去。卧室就在他们昨天见面的那条走廊的尽头,外面就是蓝天碧海,风景优美柔和。尽头那个房间的门半开着,传出一个女人高声的抱怨,以至于玛蒂尔德的敲门声也没有人注意到。
“……我的少爷,你不是认真的吧?你真让那个下人的子嗣住到你的房间里,他应该睡马棚,最起码也应该和其他的下人们住在一起……”
玛蒂尔德正在敲门的手顿住了。她看到米罗死死咬住下唇,蓝紫色的眼睛变得极亮——他生气了。
坐在窗边的吕克尔·卡妙转过脸来向着他的乳母,声音柔和:“罗蜜,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在那件事上,我会有分寸的。”
“可是,少爷,他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下等人呐,听说他在斯考皮洛是个整天打架闹事的混混。这样下贱的野种,怎么够格来到您的面前,甚至要和您共处一室呢!他……”
“够了!”一个愤怒的声音插进了他们的谈话。米罗推开门闯进去,小小的身子因为愤怒而颤抖着,后面跟着惊慌的玛蒂尔德。
“闭嘴吧,你这个疯女人!”他冲着罗蜜大声说:“闭嘴吧!你要搞清楚,我不是来做下人的,是你们少爷自己找我来读书的!要是可以的话,我宁可离开这个见不得人的鬼地方!美丽的阿卡里亚斯就是被你们这种人毁了的!”
罗蜜也气得浑身发抖。她是少爷的乳母,就连总督大人平时都待她客客气气的,现在竟然被一个新来的仆人骂。
“少爷,您听。就算是下等人的教养都比他强!像我们这样的贵族家庭是不能允许出现这样的人的!”
米罗还要说什么,被玛蒂尔德冲上来拉住。“少爷……”她哀求道。
吕克尔·卡妙抬起手指按按额头,精致的容颜上看不出任何感情,他冷冷地扫了面前的三人一眼,最后看着罗蜜说:“亲爱的罗蜜,这么说,我是十分地没有眼光喽?”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罗蜜突然变得很紧张起来。
“那就好。”他伸手拉拉罗蜜的袖子,像惯常孩子和乳母间那样,“罗蜜,如果我是女孩子的话,一定要你睡在我的房间而不是他。”
罗蜜忍不住笑了一下,叹了口气,不再坚持了。
于是他把脸转向米罗,“你应该向罗蜜道歉,米罗。”
米罗想到刚才罗蜜那些过分的话,扭过脸不理睬他们。
于是吕克尔·卡妙说:“你刚才说‘如果可以的话’,那就是说现在还‘不可以’了。既然这样,我们就要生活在一起一段时间。你如果不想被别人认作没有教养,就从道歉开始罢。”
不管他乐不乐意,米罗的仆役生涯从那一天开始了。这实在是项无聊的差使,他的工作是每天当吕克尔少爷在卧室和书房的时候陪伴他。除去见面的那两天外,接下来的一个月吕克尔跟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每天早晨他在玛蒂尔德那里吃过早饭后就来到书房,吕克尔·卡妙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上安静地看书。这时只要不弄出声响,随便他干什么。中午,女仆会送来他们的午饭,吕克尔·卡妙只吃一点儿,剩下的全是米罗的。下午,艾俄洛斯会过来,讲授英文和拉丁文,有时会讲一些他少年时代周游列国时发生的趣事。然后,往往是傍晚时分,刚用过晚餐的时光,总督过来,父子两人会单独聊上一会儿。若是晚上时间充足,那位少爷总是换上一身贴身的衣裳,离开一会儿,直到快睡觉的时候才回来。这段时间是米罗最难过的,因为他不被允许跟随,因此只能一个人待在偌大的房间里听着海潮和自己的心跳声,外面走廊漆黑一片,恐惧战胜了好奇心,他只能坐在床上干等着吕克尔回来。
曾经某一天,少爷又要出去的时候,米罗对他说:“求你了,吕克尔,带我一起去吧?”
吕克尔·卡妙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愣了一下,随即很温和地微笑着说:“米罗,等你再长得强壮点,我会带你去的。”
米罗很不服气地鼓着腮:他们明明差不多的年纪,为什么吕克尔·卡妙会比他高近一头的距离?!
顺带说一句,因为同龄的缘故,米罗从来都对少爷直呼其名,这在总督府上下曾引起震动的举止,却被吕克尔·卡妙默许了。
不过,吕克尔少爷实在是一个安静的人,甚至不像一个少年,而更像一个经历过风浪的成年人。他总是穿戴得一丝不苟,石青色的头发藏在银色的假发下。于是和他在一起,米罗总是感到烦闷。有时候,他站在吕克尔身后,从敞着的窗子看出去,蔚蓝的大海上波光点点,一两只鹰在天边盘桓;香蕉树在风中摆动绿色的枝干,白色的沙滩被海水洗濯得一尘不染;有时候,他看着少爷轻轻翻动书页,雪白的纸张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跳动,仿佛有了生命。米罗觉得他一定知道自己在观察他,但他从未点破,于是他便猜测那书里都记些什么,能让他这么爱不释手。吕克尔·卡妙突然说:“想知道你就自己看,让艾俄洛斯教你。”米罗吓了一跳,他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不点破罢了。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就会感到一股恐惧的寒意,那透过窗户的近在咫尺的阳光离他是那样的遥远。窗外的景色那样熟悉那样美丽,可是就像是镜中的虚像,那些自由而又快乐的时光只是属于过去的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更不知道自己那可怕的秘密会在什么时候被揭发。于是,他越发渴望着自由,在一天中绝大多数的安静的时光中,他小小的心思里满是如何逃跑的盘算。
一个响雷炸开在窗外,他捂着耳朵抖成一团,心中的恐惧被无限地放大。
模模糊糊中好像有人在叫他,但他认为那是幻觉。
雷电过去了,雨点拍打着窗子,风在海面上怒吼。
“米罗。”
这次他听清了,他坐了起来。对面的床上白色的床幔被高高挂起,依稀能够辩出躺在上面的人——他正看向这边。
“睡不着吗?”
“……嗯。”
是自己把他弄醒了吗?
“我也睡不着。……过来和我说说话吧?”
米罗求之不得,但他不会开口请求,他的地位和骄傲不允许他这样做。但吕克尔·卡妙这样说了,他立即跳下床,跑了过去。
吕克尔·卡妙向里挪了挪身子,空出一人的位置,示意他躺上来。
米罗犹豫了一下。
“没关系的。”
于是他小心地躺了上去。那张床真软呐,一躺上去他小小的身体就陷了下去,仿佛躺在了云朵里,身体不自觉地伸展开来,说不出的舒适。若干年后,当他有了自己豪华的府邸有了自己华丽的大床,但他再也没有感受到这小小房间里小小的床这样的舒适。
吕克尔·卡妙拉起自己的毯子盖在他的身上,又轻轻地为他掖好被角。
“别着凉。”他说。
米罗的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蔓延开来,暖暖地,让他的鼻头有些发酸。
吕克尔·卡妙和他并肩躺着,枕着同一个枕头。
“害怕吗,这样的天气?”
“嗯……不……”
“这没什么,我小时候也怕。”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米罗争辩道。
卡妙转过脸来看到他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好玩,“你真的有十四岁吗?”
“当然!”
卡妙轻轻地笑起来,眼睛亮亮的。
“你笑什么?”米罗生气了。
“你真别扭。”
“我没有!”
“……”
“……”
沉默了一会儿,米罗心里那点小小的怒火熄灭了。他不会生气了吧?自己那样顶撞他。然而那股傲气又不让他开口道歉。就在他的心苦苦挣扎的时候,卡妙清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我一直很好奇,你的全名是什么?米罗听上去更像一个姓氏。”
“全名?没有啊,就只有这个,米罗。我不知道什么姓氏,也不知道父母是谁。皮埃尔说我是一个欧洲的贵夫人在离开阿卡里亚斯时扔在船坞里的。”
“……对不起!”
“没什么啦,除了被叫做‘野种’对我也没有什么影响。”他的声音小下去。
“你刚才说的皮埃尔是……?”
“我的养父,他把我养大的。”
“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死了。”
“哦,……”米罗感到被子下的手被另一只手用力握住了,“我很抱歉,米罗。”
米罗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起来,被抓住的那只手一动也不敢动。
“那么你呢?你的全名是什么,吕克尔?”
“吕克尔·迪厄多内·波诺瓦·吉斯·卡妙·德·洛林,我是洛林侯爵目前唯一的继承人。”
米罗惊讶地张大嘴,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目前唯一’?”
“我曾有过哥哥姐姐。”卡妙说:“那么你不是玛蒂尔德的亲侄子了?”
“呃……”米罗又慌乱起来,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
“她和皮埃尔是很好的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种。”
“我明白了。这样的话你的确也算她的侄子了。”
米罗吁出一口气。
“这样说来,你一直没有离开过阿卡里亚斯了?”
“是这样的。”接着,米罗开始述说起他从小经历的琐事,讲他在湍急的溪流中捕鱼,讲在峡谷中寻找伐木工的木屋,讲他见过的锡马人的孩子和他们独特的捕鱼方式,讲后来被绞死的海盗带来的加勒比人的故事。他还是个孩子,半点城府也没有,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讲给他的朋友(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听。而这一切对于在旧大陆贵族家庭中长大的吕克尔·卡妙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于是他听得非常入神。后来,米罗又讲到贫穷的西区,当他提到他们抓蛙类充饥时,他明显地感觉到一直握住他的手的那只手又紧了紧,于是他继续讲如何被年纪大的孩子欺负,他希望卡妙可以一直这样握下去。
“你很爱阿卡里亚斯?即便是在她伤害你,夺走了你的养父之后?”
米罗轻轻地点点头。就算她不是十全十美,就算她曾经给予了我巨大的伤害,但她是养育我的沃土,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里更美的地方了。”
卡妙理解地点点头,“我也是。无论发生什么,我也愿意为我的祖国和家族的荣誉流尽最后一滴血。”
两个孩子这样讲着,忘记了窗外的暴风雨,米罗也忘记了害怕,就连黑暗也变得温暖起来。
“米罗,以后不要叫我吕克尔了,父亲不在的时候,直接称呼我卡妙就好。”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好。好的,卡妙。”于是在那柔软的被子底下,两只小手握在了一起。
“米罗,你受洗了吗?”卡妙突然问。
“哦,我想是的。”
“那么明天,和我一起去做弥撒吧。”
第二天米罗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发现自己一个人睡在卡妙的床上,身上盖着唯一的那床毯子,床幔已经被放了下来,外面依稀有人在走动。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是罗蜜。她在跟镜子前的少爷说话,并没有意识到卡妙的床上会有别的人。米罗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间。这里,被褥、床幔、枕头上,到处都有卡妙身上那种淡淡的味道,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只是清清冷冷的,让人想起佐迪埃克山巅的冰雪。
罗蜜出去了。米罗感觉到卡妙走了过来,赶忙闭上眼睛装睡。
“米罗,”卡妙说:“给你五分钟时间起床,我在大厅等你。早饭车上吃。”
阿卡里亚斯的雨季就是这样,来得猛烈,去的迅速。当他们一起站在大厅时,上午明媚的阳光已把阴翳驱赶得一干二净。
总督把他们送上车,艾俄洛斯正在那里等候。
“孩子,”临分别时,总督忽然抓住他的儿子仔细审视,“我的孩子,我只希望你能拥有快乐,属于你这个年龄的快乐。可是,为什么我在你的眼睛里看不到它们的影子?”
米罗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看到卡妙低下头,轻声说:“爸爸,我只是不能忘记发生在法国的一些事。”
不知道为什么米罗觉得卡妙的回答听上去有些别扭。
“原来是这样。孩子,你知道如果不是你的伯父没有子嗣,父亲只能是圣米洛斯的总督。但既然你已是洛林侯爵的第一继承人,那么,只要你愿意,长大后随时可以回去。”
虽然是私人做的弥撒,却因为是为阿卡里亚斯而做的祈福弥撒而被允许在加百列大教堂举行,并且由主教大人亲自主持。
卡妙神情又恢复成一贯的冷淡。身上照旧是精致的黑色长外套,不过今天还在领口别了一块白帕子。柔滑美丽的石青长发完全被泛着冷色的银色假发所遮掩。这一切都令他身旁的米罗感到很不舒服。一直到进入教堂开始弥撒,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米罗盯着他的脸精致的轮廓和微闭着的双目下投下的阴影,想起总督的话。的确,当锐利的冷光偶尔减弱时,他也能感觉到那双漂亮的冰蓝色的眼睛深处的悲伤。这个和自己一样大的欧洲孩子究竟在想什么,又为什么这么不快乐?可是,他又想起昨夜卡妙那轻轻的笑声,可惜无法看到他那时的样子,是否是真的开心?
这是米罗第一次踏入到加百列大教堂。红色的地毯一直铺到堂外,米罗甚至一时不敢把脚放上去,直到艾俄洛斯过来拉起他的手一起向前走去。
祭坛神圣而遥远,空气里飘荡着鲜花和香烛的气息。穿戴着用金线银线织成的华美祭披的教士们手捧闪亮的祭器,主教站在前面,用陌生而庄严的声音念着经文。所有的人都虔诚地低头默念,除了米罗。他偷偷地看那廊柱上雕刻的圣母和天使,金色的阳光透过彩绘的玻璃柔和地披在他们身上,他们一齐微笑着俯瞰人间,就像活的一样,于是米罗的心思飞到了很遥远的地方,被他幻听出来的神圣的音乐所感动着,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飞了出去,他不再是卡妙的仆人,而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飞翔在海面上,累了就栖息在云朵里天使们的宫殿中,他看到卡妙的笑容,像海上明媚的阳光……
弥撒结束的时候,一个黑发的教士走过来,对着卡妙很恭敬地说:“阁下,主教大人遣我来问,是否有荣幸能与您一起共进午餐。”
米罗觉得很惊讶,主教大人是上帝派到人间的使者,在本教区是最受人尊重的人,可是却对总督家尚无职无权的小孩子如此礼遇。况且,亲自来请的人也大有来头。
“艾亚哥斯副主教,”卡妙微笑还礼,能收到迪斯·马斯克主教大人的邀请,这真是我莫大的荣耀。”
艾亚哥斯立刻装出受宠若惊的神情,“没想到大人您能记得我,荣幸之至。”说完,他就在前面带路,把他们引向教堂后面的一个窄小楼梯。二楼是主教专用的会客室和忏悔室。
迪斯·马斯克主教站在门口欢迎他们。
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这位主教大人,米罗禁不住大大地吃了一惊。在他幼小的幻想中,主教应该是或慈祥或威严的老头,可眼前这位主教却是个精明强干的青年,看上去不过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眼神闪烁,虽然面带微笑,却让人觉得一股阴郁的气息。房间里光线昏暗,窗外的阳光被血红的窗帘遮住,只有几点蜡烛在银质烛台上闪烁。米罗感到一种阴森森的恐惧,不自觉地躲向卡妙的身后。
“欢迎来到阿卡里亚斯,大人。因为要去为穷人布道的缘故,错过了前去迎接大人的机会。”他说。
“主教阁下是侍奉天主传播福音的人,本不该为世俗所羁绊。”卡妙面无表情地说。
迪斯·马斯克笑了笑,“即便是侍奉天主的人,也要以人间的事物来生存。勋爵阁下能赏脸过来一起共进午餐,在下不胜荣幸。”
“主教大人言重了。”
房间内的长桌上,只为每人备了几块面包,几杯甘蔗酒,用银质器具盛着。
“我们应该感谢天主以血肉赐予的食物,”那位主教笑着说,忽然他看到了站在卡妙身旁的米罗,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一闪而逝,“这位是谁?”他看着卡妙问。
米罗被他看得有些害怕,想往后面躲。
卡妙拉过他,说:“这是我的朋友,米罗。”
“哦,都是天主的孩子,请一起过来坐。”
米罗很不情愿,但被卡妙拉过去坐在他身边。
“那么这位米罗先生不知是哪位大人的后裔?”
卡妙微微一笑,“他就住在西区。”
迪斯·马斯克的脸色变了变,又微笑道:“天主是慈悲的,善良正直的人必将得到天主的垂怜。”
米罗坐在一旁,听他们用空洞的客套话谈着一些自己不明白的事情,语气客气神情亲切,眼神却一个冰冷一个阴郁。米罗忽然感到自己的朋友在应付起这些事情来一点也不比虚伪的主教差,虽然偶尔也会表现出天真的一面。
“像您这样尊贵的人,一定在凡尔赛宫享受过陛下的恩泽吧?”迪斯·马斯克问。米罗发誓在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恶毒的光一闪而逝。“那里一定是这样野蛮的地方所不能想象地豪华和舒适,以及人类所能羡慕和嫉妒的一切。”
“……”卡妙面不改色地啜了一口红酒,他垂着眼,看不清他的神色,“那里,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
“哦?有趣的地方。……听说有很多有趣的游戏。”
“的确。”卡妙抬起眼来看着主人,“有趣的,游戏。”
迪斯·马斯克很少吃东西,卡妙却一小口一小口一直地吃着,仿佛是真的饿了。而米罗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大人从旧大陆来,不知陛下与红衣主教大人可安好?”主教很识趣地转换话题。
“我已好久没有见到陛下,妈妈说陛下去了西班牙。至于老师,他身体很好,就是事务繁忙。”
“原来阁下竟然是红衣主教的弟子。”迪斯·马斯克看上去非常吃惊。
“我跟从老师学习一些神学、法律和拉丁文的知识。”卡妙故作平淡地说,可米罗在他垂眸的一瞬间在他眼底似乎看到有嘲讽的笑意。
“啊,真是失敬……”
“可是,”卡妙打断他,“比起在城市里面舒服地传道布教的本堂神父,像阁下这种不远万里传播天主福音和冒着危险将野蛮人和异教徒教化的人才是令人敬服的。”
“只要有像这位小朋友一样的信徒,完成天主的使命就不会是太困难的事情。”主教把话题转到米罗的身上。
米罗听到他谈到自己,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么其他的人呢?”卡妙一面优雅地切开面包,又把话题挪开,“听说有锡马人?他们是可怕的异教徒吗?”
“不,确切地说是阿卡里亚斯王朝的余党,他们住在深山里,信奉野蛮的宗教,后来又混入了逃跑的黑人奴隶,我们统称他们锡马人。”
“还有加勒比人和印第安人。”米罗插了一句嘴,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米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迪斯·马斯克主教看着他,忽然呵呵地低笑起来,“没错。野蛮人。米罗先生看来很熟悉这群野蛮人……”
“加勒比人?”卡妙打断他,脸上露出少有的孩子好奇的心情,“吃人肉的人?”
于是主教不得不转过来应付客人的好奇心,“那是可怕的野蛮人。”他皱眉道。
“为什么不感化他们,主教?用上帝的……”
“那是不可能的,大人,他们是顽固不化的!”年轻的主教有些不耐烦了。
“那么,还有海盗。”卡妙勋爵大人显然依旧很兴奋,并没有注意到主人的情绪。
“是的,还有海盗!他们都是撒旦的信徒。把他们交给绞刑架,大人!我们不要再谈野蛮人了,让我们来谈谈……”
“我们有军事总督,不是吗?将军们会保护我们的!”
“没有什么军事总督,大人!有的是路尼大法官阁下,有他就足够了,不是吗?让我们来谈谈上帝的福音和贫民。阿卡里亚斯的人民都感谢您为他们做的祈福弥撒,阁下。”
“我很荣幸!”卡妙拿起手帕沾沾唇角,脸上挂着完美的笑容,“时候也不早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主教大人还要出去巡视布道。感谢您的盛情,很高兴与您共进午餐,也希望您能在不久后来总督府参加晚宴。”
迪斯·马斯克也惊觉时候不早,只好起身相送,“一定,一定会去叨扰。”
直到走出加百列大教堂,米罗才长长地呼出口气,像要把这半天来的压抑都吐出来一样。
“怎么,你好像很累的样子?”卡妙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
“你不累么,卡妙?吃那么点东西还要有那么多的礼节,烦死了。而且,还跟那个……古怪的主教讲那些莫名其妙地话。”他想了一会儿,才小心地用“古怪”这个折中的词。
“不。我已经习惯了。”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到几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尤其是在凡尔赛……”
等待在外面的艾俄洛斯迎上来,扶他们上马车,“怎么样,主教大人的会面还好吧?”
“还好。不过,主教大人似乎不讨米罗的喜欢呢。”
“我是不喜欢他。”
“这位主教,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他二十岁的时候在阿尔萨斯C区的布道万人空巷。只不过因为他平民出身,才不得不来新大陆谋求出路。”
前面的艾俄洛斯回头看着他们微笑,“你还记得呐。那时候你应该只有这么一点。”他拿手比划一下。
“啊。”米罗说,他没想到这个阴沉的牧师竟有过这样的辉煌。
艾俄洛斯笑着捏捏米罗的脸。“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去山里走走?”
“改天吧。”卡妙倚在宽大的靠背上,“米罗今天几乎什么都没吃。”
“主教大人。”
艾亚哥斯副主教将客人送走,返回主教的小客厅时,蜡烛已经燃尽了,房间内光线黑暗,阳光透过窗帘投射在地上一片模糊的红影。
迪斯·马斯克坐在阴影里,“嘿嘿”地笑起来。
艾亚哥斯已经习惯这位主教的怪癖,在一旁忐忑地等着。
“艾亚哥斯副主教,”他忽然说,“等我回到巴黎,你就是阿卡里亚斯的主教,整个圣米洛斯就都是你的了。”
“大人……”
“艾亚哥斯,”他向副主教走过来,“我喜欢坦率的人。告诉我,你认为那个小鬼怎么样?”
“卡妙勋爵大人么?看上去很聪明的样子……”
“不,不,不,”迪斯·马斯克摇着食指打断他,“等他长大后,会是一个精明狡猾老于世故的贵族,但也仅此而已。他会随着腐朽的贵族一起烂掉,哪怕再聪明也无济于事。我说的是身边的那个米罗。”
“米罗?”
“嗯,一个有趣的孩子,”迪斯右手摸着下巴,陷入沉思,“他是一个埋葬的瑰宝,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只要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够拥有一切……也许他们已经察觉到了,不然为什么要将一个贱民的孩子留在身边?他们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艾俄洛斯穿过漆黑的长走廊,在三楼尽头的一个房间门口停下,犹豫了一下,他决定直接推门而入。
门的“吱呀”声在安静到可怕的夜里显得过于刺耳。房间内没有开灯,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光他看到卡妙穿一身黑的紧身衣笔挺地立在窗口,垂至腰际的长发散开在身后,他过于安静,以至于艾俄洛斯觉得他仿佛要溶解于这无边的黑暗一样。
“卡妙?”艾俄洛斯试着轻轻叫了一声。
“……又要下雨了呢。”卡妙的声音轻的仿佛是一声叹息。
艾俄洛斯关好门,走过去:“法军已经占领了斯塔拉斯堡。等到你继承爵位的时候恐怕就是洛林公爵或是副公爵了。”
“这是不可能的,艾俄洛斯。”卡妙轻轻抓住随风飘至他耳际的窗帘,声音冰冷一如既往,“阿尔萨斯在法国远未巩固。”他说,然后抬眸看了艾俄洛斯一眼,“你知道,要不是因为夫人……侯爵之位也不会落在爸爸头上。所以,艾俄洛斯,不要劝说爸爸回到法国,那样会害死他的。”
“可是,……”艾俄洛斯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叹了一口气,“好吧,卡妙,你总是对的。”他朝卡妙笑笑,像一个兄长一样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总督大人是个正直的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艾俄洛斯。待在这里爸爸一样会被排斥,而前途也远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美好……”卡妙抬头看着艾俄洛斯,冰蓝色的眼睛如同黑夜里的星辰。“艾俄洛斯,你为什么要随我来阿卡里亚斯?作为世界上最好的医生,精通哲学、法律和七种语言,足迹遍布欧洲的自由学者,为什么要跟随我来这个充满着海盗、热病、疟疾和飓风的地方呢?绝不是因为能拥有一个有钱的病人和学生而已!”
“因为我爱我的祖国。”
“……”
艾俄洛斯低下头与卡妙对视,缓慢而真诚地说:“而你,是她的希望,卡妙。”
“法兰西的希望?”卡妙又垂眸望向窗外,带着一丝的嘲讽,“你是指法兰西的贵族吧?艾俄洛斯,这个阶级已经死亡,它剩下的只是慢慢的腐朽而绝非希望,而我,作为它的一员,也注定一同消逝留不下半点痕迹。而且,……”
“……”
“而且,我这破碎的生命,……有可能根本活不到成年。”
“不会的,卡妙,不会的。我以我的医术和人格发誓!”
“……”卡妙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谢谢你,艾俄洛斯哥哥。”
艾俄洛斯紧紧地拥抱了一下那个单薄的肩膀作为回应。他还是个孩子,但似乎很少有人会这么想,他必须要在这个污浊的世界肩负起更多的重担,否则这个视荣誉高于一切的家族将会覆亡,而与此同时,他还要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地方保全自己的性命。
“事情调查地怎样了?”卡妙很快恢复了他一贯的冷淡,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感情流露只是旁人的错觉。
“是的,已经调查清楚。”艾俄洛斯放开他的肩头,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作为阿卡里亚斯,不,是整个圣米洛斯的最高势力,除却总督之外,便是军事总督布尔维尔子爵,财务官卡隆·帕斯卡尔,还有地区大法官路尼·萨里埃次男爵。”他顿了一下,看卡妙没有反应,接下去说:“财务官卡隆嗜财如命,他们家族的祖先据说有人曾是海盗,他们以掠夺土著人的财宝致富,现在阿卡里亚斯有三分的财产都是卡隆家的;地区大法官路尼次男爵则相反,他从巴黎委派到这边,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一贯主张用高压的铁血政策来巩固统治。——这两人您已经见过了。”
卡妙点点头,“为什么一直没有见到布尔维尔大人呢?”
“老布尔维尔性情懦弱,只是因为贵族的身份才得到这个职位。而他的儿子,现任的布尔维尔子爵更加平庸且体弱多病。——大人,”艾俄洛斯仔细地斟酌着字句,“军事总督一职恐怕很快就要换人了。接替者很有可能是卡隆或是路尼家的人。”
“……还有呢?”
“旧阿卡里亚斯王朝的王阿鲁迪巴据说就在佐迪埃克的深山里,虽然英国人不时制造点麻烦,但以莱缪为首的海盗们是曙光舰队首要的敌人。此外,圣米洛斯外围的西班牙舰队,现在是以盟友的身份驻扎在巴拿马。”
“……”
“大人,外部的势力还构不成威胁,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卡隆·帕斯卡尔和路尼·萨里埃。”
“还有第四个人。”
“第四个人?”
卡妙低头从窗口俯视茫茫黑夜。不远处,一个人影悄悄地离开城堡,迅速消失在大门的阴影中。
“迪斯·马斯克主教。艾俄洛斯,暂时不用去管卡隆或是路尼,如果想帮助爸爸的话,就替我注意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