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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两重天 ...

  •   阿卡利亚斯是圣米洛斯大检审区的一个美丽岛屿,它位于小安德列斯岛的东北部,大约有半个亚平宁半岛那样大。它的中央是高耸入云不时点缀着皑皑白雪的佐迪埃克山脉。山脉是由多座火山构成,其中几座现在还偶尔冒出白烟。远古时代火山的喷发造就了岛屿肥沃的土壤,而高大的山脊又将东北信风从海上带来的水汽拦下,供给了岛屿足够的降水。于是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以及各色藤蔓都郁郁葱葱地长起来。这里一年四季鲜花盛开,最北端的圣母玛利亚山上挂下著名的阿利斯大瀑布,与山间的清溪一起汇成湍急的河流,滋润了山下广阔的平原,一直注入到怀抱着阿卡利亚斯的碧蓝色清澈见底的海水中,而那沙滩深入的港湾下面,据说有世界上最美的海底画廊。
      阿卡利亚斯是人间的伊甸园,首先踏足它的欧洲人曾这样形容她:
      “她是人神与维纳斯的女儿,头戴花冠,坐在碧蓝的水晶之中……”
      从圣玛利亚山上沿着欢快的岩间溪流一路下来,在树木低矮的地方沿途不时可以看见装有锡顶的白色房屋,随着坡度降低,居民的房屋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漂亮,由起初的茅草屋到岩石砌成的房子,终于在莱昂河的尽头,出现了美丽而设计夸张的大理石建筑。那里就是著名的码头,阿卡利亚斯的首府,也是法国人在整个圣米洛斯和背风群岛的心脏——斯考皮洛。
      斯考皮洛这座城市依山临海而建,在不远处隐秘的碧绿港湾坎瑟湾里停泊着太阳王装备精良的加勒比“曙光舰队”。而在斯考皮洛港口,则是另一派繁荣的景象,形形色色离开大陆乘着信风来到此处准备开辟新天地的欧洲人,在此短暂歇脚、等待装卸货物的商人和水手,讨价还价趁机兜售的白人小贩,肩扛手提干着粗重活的土著人和黑人奴隶。当然,还有每年的某个季节从荷兰人的船上走下来锁成一长串精神麻木的待售的黑人。
      不可否认,斯考皮洛的确是个充满活力的城市,延伸在海面礁石上的防御工事仍能看出英伦的风格。距第一代殖民者布隆代尔上将在此建城已近二百年的历史了,之后几次易手,直到四十年前传奇英雄费尔南代尔与现任卡妙总督的父亲老卡妙·德·洛林侯爵才再次从西班牙人的手中将其夺回。
      居民区与码头只隔着一个拉斐尔广场。广场的中央矗立着费尔南代尔的雕像和巨大的十字架,在城下的一侧则是审判集会和处决犯人的所在。居民区的中央是灰色大理石的加百列大教堂,每到礼拜日那里面就会传出悠扬古朴的钟声和孩子们纯洁神圣的颂歌。以教堂和教堂广场为界,左手边靠海一侧是洁白美丽的总督府,以及围绕它而建的富丽堂皇的府邸们。从旧大陆来的没落的贵族和有野心的新贵后裔,他们或有权或有钱能够支撑他们继续着腐朽的生活,而在贸易中大发横财的下层人也夹杂期间。在他们豪华府邸的后面一直蔓延到圣玛利亚山脚下肥沃的平原都是他们的果园和甘蔗林。而另一侧,毫无资本的平民和挥霍了一生的水手夹杂着远道而来肩负开拓新大陆使命的囚犯们,因为命运的作弄一贫如洗,只能靠力气或手艺或一些该上绞刑架的本事来谋取生活。这里,被拥有巨大财富的贵族们轻蔑地称为“西区”。

      “……
      天主圣玛利亚,
      求你现在和我们临终时,
      为我们罪人,
      祈求天主。
      ……”
      就在十一月的一天。天濛濛亮的时候,做早课的钟声回荡在美丽的小城中。因为连日阴雨的关系,街上略显冷清。天使般的歌声便在这淡淡的晨光中蕴散在每一个角落,连潮湿的空气也沾染了神圣。
      “啪”“哐啷”“啊!”
      突然一阵尖锐的响声打破了神圣的祷歌声。西区的一个街角,胖女人的铁盒飞上了天,连带着里面的面包粉,一起扣在了不远处的水洼里,泥水四溅。
      铁盒不远处的泥地上,一小团东西动了动,迅速爬了起来,一溜烟跑了。
      后面,是胖女人尖锐的骂声:“********”(无法显示,请自行脑补)
      这回是女人自己被撞翻在地,一伙少年从她身上跳过去,往前面那孩子的方向跑去,脚下的泥水又溅了胖女人一身一脸。
      前面跑的那个孩子,看上去仿佛只有十岁左右,身上穿着一件泥巴颜色的衣裳——如果那堆布条可以称之为衣裳的话——骨瘦如柴的手脚从那窄小的袖口裤腿处伸出来,脸上沾满了泥巴,只有那一双矢车菊色的眼睛镶嵌在英挺的眉毛下,仿佛未蒙尘埃的钻石一样熠熠生辉。他的头发过肩,却因为天然的卷曲而显得蓬松凌乱,泥水之下,依稀可以看到原本应是蓝紫色的。他身体看上去弱小,跑起来却是飞快,只听见“哒哒哒”一阵脚步声,小巷子里已看不见那孩子的踪影。
      “妈的。”领头的少年往地上啐一口。额角暴出几条青筋,“让老子逮到剥了他的皮!”
      他的手下立即四散在巷子里搜索开来。

      米罗站在一处半倒的墙角处,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这里和西区其他的地方没有很大的区别,只是更加破烂,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腐烂的味道,巷子里青黑色的污水横流,被遮雨篷布挡开一段空间就算是一间房间,几个衣衫褴褛身上塞满了破报纸的人坐在那里,目光呆滞,脸色是带着病态的潮红的青黄。一个孩子在角落里啃着一块发了霉的硬如石头的干面包。米罗盯着那块干面包摸了摸肚子,使劲咽了下口水。也许是他漂亮的蓝眼睛里贪婪的绿光太过明显,周围的几个大人立即站了起来,警惕地围了过来。
      这里是西区最贫穷的地方,住在这里的是阿卡利亚斯最贫困的人们。他们或是一无所长的逃债者,或是因老病体弱被主人抛弃的奴仆,或是逃亡的奴隶,或是年老色衰的妓女。这里有很多混血儿,他们都是些违背上帝的意思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肮脏的孩子。因此他们生来就不被祝福,以后注定要靠偷盗或抢劫活着,然后在绞刑架上结束他们卑贱的一生。
      虽然比白人要暗的肤色显示米罗也是一个混血儿,但他从不这样认为。把他养大的老皮埃尔曾告诉过他,他的母亲是一个风情万种的贵族夫人,为了投奔欧洲的远房亲戚而不得不把私生子抛在码头任其自生自灭。这话的真实性不得而知,不过米罗曾亲眼看过那块曾用作襁褓的布料,的确是只有贵族老爷家才会有的东西。
      不过,如果那块布料还在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拿它去换几个面包果。天晓得他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眼下他只觉得头晕眼花再没有力气跑了。
      他咬着下唇再次打量了周遭人们不怀好意的目光,终于还是咽下口水,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在巷子的拐弯处,他终于发现了一堆大一点的垃圾,一只饥饿的野狗在那里仔细地嗅着
      米罗一脚踢开那只狗,独霸了那堆垃圾。那只可怜的野狗呜呜叫了几声后跑了开来。他在那堆垃圾里找到一节甘蔗根和一小块面包果的硬皮。他立即把甘蔗根塞进嘴里,贪婪地吸起来,甘美的汁液和粗糙的渣滓刺激着他的口腔,使他慢慢生出一股气力,一股活下去的勇气。
      “臭小子!在那里!狗崽子看你往哪里跑!”
      有人追了过来。米罗把战利品往怀里一揣,拔腿就跑。
      几个少年在后面紧追不舍。
      这次他专门拣人多的熟悉小径跑。
      “喂,你瞧,那不是老箍桶匠家的小孩吗?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米罗。”
      “对喽,是叫米罗。老头儿一死,他就更无法无天了。居然……后面跟着的是‘黑彼得’的人吗?”
      “……还以为他早就死了呢。玛蒂尔德还伤心了好久……”
      米罗可没空理街角的这些议论。他一头钻进一家报废了的磨房,把草席往原来放磨机的大坑上一盖,自己抄了根粗木棍站在门后。
      一个高大的少年率先冲了进来。米罗用上吃奶的力气将手中的棍子向他的膝盖狠狠抡过去。磨房里立即响起杀猪样的吼叫声。米罗扔下棍子,从窗口跳了出去,身后传来一个接一个的“扑通”“啊哟”和一阵混乱的叫骂声。

      米罗在外面闲晃了一天,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那个所谓的“家”不过是一间破败的石头房子而已,只能勉强挡雨,里面除了墙角的一堆干草树叶什么也没有。但米罗还是回来了,不仅是因为这里有一段和他相依为命了几年的人一起的一段回忆,更重要的是,除了这堆冰冷潮湿的石头外,他没有地方可去。
      老皮埃尔在米罗还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这个孩子的机警和敏锐,说他像一只“敏感的蝎子”。就在看到熟悉的石头建筑时,他敏锐地感觉到了空气中危险的因子。他转身拔腿就跑,可惜晚了一步,两个大男孩从后面死死地堵住了去路。米罗转过身,看到那群不良少年簇拥着一个戴着一只大耳环和鼻环的黑人少年走过来。他知道今天跑不掉了,蓝紫色的眼睛迸现出愤恨的光。
      “你好啊,米罗。”“黑彼得”“呸”掉嘴上一直叼着的烟头,似笑非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睛里的蔑视和嘲笑一览无余。
      米罗眼睛中两点愤怒的火苗突然闪动一下,——他朝“黑彼得”冲了过去。
      但有人比他反应更快,一只脚突然伸过来,米罗被绊了个嘴啃泥。
      围住他的不良少年大笑起来,不过他们的笑声立刻被打断了——地上的米罗一跃而起,冲向“黑彼得”,冲着那张得意的脸擂了上去。
      “黑彼得”身边的人吓坏了,忙跑上去拦截。
      “黑彼得”向旁边一闪,那一拳落了空。几个人上来,一拳揍到米罗的太阳穴上,他瘦小的身子就这样横飞出去,额头撞在一旁的碎石上,鲜血直流。几个人扑上来,对着他的身子一阵拳打脚踢。开始在愤怒的支配下,小米罗还抡拳飞脚和那帮大男孩对打,不过在腹部挨了几下重脚后就没有了反抗的可能。
      “黑彼得”坐在一边,向身后的人挥挥手,立刻有人上来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现出里面用丝绸包着的一根根粗大的雪茄。那人恭恭敬敬地取出一根送到“黑彼得”嘴边,又恭恭敬敬地给他点上。“黑彼得”于是一边悠然地吞云吐雾,一边欣赏着手下把那个小小的身子打到不能动弹。
      他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拨开几个手下,“老子今天心情好,先留下他的狗命。”
      几个手下闻言立即散开。
      “黑彼得”一只脚踏在米罗的头上用力地踩,泥土里的砾石刺进伤口,鲜血染红了他脸下的土地,带着腥臭气味的泥水往他的口鼻里灌,他觉得脑袋像要被踩裂一样。米罗疼得浑身抽搐,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可他倔强的性子上来,咬住嘴唇就是不发一声。
      “黑彼得”放开脚,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在那双矢车菊色的瞳孔里他看到前所未有强烈的恨。
      “黑彼得”无声地笑起来,扔给他一块手帕。
      “好样的,米罗。够种!”他拍拍孩子的肩,后者用胳膊打开他的手。“黑彼得”没有生气,继续笑着说:“老子就喜欢你这样的!好了,好了,是你自己不识抬举。……老子今天是来给你送钱的。”
      米罗惊讶地抬头。
      “黑彼得”从怀里掏出一个口袋,扯开,金晃晃的钱币倾泻而出,滚了一地,晃花了在场的所有人的眼。
      这是什么跟什么……米罗惊愕地张开口。
      “唔,只要你去办一件事,办好后这些全是你的。”其他的人立刻发出一阵或嫉妒或愤恨或羡慕的叹声。
      “?”
      “黑彼得”又掏出一件东西扔到他脚下。米罗看了一眼立即惊恐地后退去。
      那是一把枪,货真价实的火枪。米罗以前曾见过的,法国来的宪兵用那个东西打爆了一个在逃的奴隶的头。想到那个鲜血四溅的场面,他现在仍忍不住浑身颤抖。
      “你,你想……”他颤抖着问。
      “干掉那个法国来的总督。喏,”“黑彼得”亲自将枪交到他手中,“只要枪口对准那人,一按这里就好。喏,这些金路易全是你的了。你再也用不着吃黑面包嚼甘蔗渣了,你可以去买新衣服,可以把老皮埃尔挖出来重新葬了,说不定还能买个仆人让他叫你老爷呢……”他怪模怪样地讲出来,一帮人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可是米罗只是抖。
      “得啦得啦。”“黑彼得”不耐烦地把烟圈吐到他脸上,“再给你一条船,你可以到瓜德罗普、圣基茨岛、托尔图加,或者你想去哪儿都行。只要开一枪就够了。”
      “我,不……”
      “行了。对你应该很容易,那个叫玛蒂尔德的女佣不是认识你嘛。当然,”“黑彼得”俯下身去,又带上那居高临下的蔑视,“你用其他的方法也行。就像——”米罗看到他黑色的瞳孔越靠越近,如同一条靠近猎物的蛇,“就像弄死卡隆老爷心爱的‘蜜枣’一样。”“黑彼得”站起来又加了一句,“卡隆老爷昨天还在和神父说一定要把那个凶手送上绞架呢。哦,仁慈的主!”
      一帮人大笑着离开。走在最后的小弟左右看看,确认无人注意后将地上的那半截烟头偷偷捡了起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星,天空落下冰冷的雨。“黑彼得”对着乌云吹着烟圈,“嗯,荷兰佬的果然是好东西。”
      米罗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周围是冰冷潮湿的黑暗,身上是疼到骨子里的伤口。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

      要说斯考皮洛最美丽的建筑,不是高大威严的费尔南代尔塑像,不是圣洁庄严的加百列大教堂,也不是风光旖旎的拉斐尔广场。斯考皮洛最漂亮的地方,是门口伫立着两位天使——加百列和拉斐尔的总督府。
      总督府落在海岸一处突出的悬崖上,呈洁白的十字状,十字的双臂向着大海张开,而十字的顶端则随着悬崖伸入海面之上,每日清晨,太阳就从她面向的大海升起,而夕阳也能透过彩绘的窗户在府内留下她最后的光辉。但没有资格进入的平民只能望着门口两座天使雕塑和门廊上繁复的花纹而感叹工匠们的巧夺天工。这座白色城堡建于两百年前,几乎和斯考皮罗城的年龄一样大,原本是防御工事的一部分。虽然英国人和荷兰人仍在不远处背风群岛的洋面上虎视眈眈,但这并不妨碍总督们将他们冒险生涯中的安身之所装点得富丽堂皇。
      米罗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的两座天使雕像,他们洁白的羽翼在晨光中仿佛有了生命般轻轻颤动,下一秒就要飞离尘世回到天堂一样。老皮埃尔曾告诉他,这两位天使是拉斐尔和加百列,是上帝身边的六翼天使。
      米罗几乎是忘乎所以地看着他们,但细心的人可以从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看出那不是宗教信徒狂热的信仰,而是一种原始的崇拜。米罗崇拜他们,并非是因为他们伸向天空和尘世的手,而是他们拥有微扬的羽翼和他们瞥向身边同时,那……含情脉脉的眼神。
      因此,米罗喜欢他们,喜欢在每一个清晨教堂里传出悠扬的钟声和欢快的歌声时默默地望着他们。
      但是,今天不行了。米罗看到有士兵向他走来。肮脏的小孩是不允许出现在这里的。他识趣地走开。
      总督府的大门突然地打开,涌出了好些衣着鲜明的宪兵。米罗刚走出不远,他停下来,躲在一边好奇地偷看。
      宪兵们很快分两列整齐地站在马路的两旁。他们穿着鲜红的制服,蹬着锃亮的皮靴,头上戴着饰有羽毛的漂亮帽子,身上的金色纽扣闪闪发亮,火枪和剑佩在腰间,非常地整齐威严。这副阵势令行人驻足观看,但闲人们马上就被士兵们远远驱开。
      一群仆人们簇拥着衣着鲜丽的总督出现在门口。米罗惊讶地发现,在那群人里有本地人所熟悉的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老爷们。财务官卡隆先生向总督谄媚地笑着,腰弯得像虾米。大法官路尼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的冷漠,但他身上穿上了节日才会穿的在袖口领边有繁杂绣花的红色礼服。副主教,艾亚哥斯神父跟在总督身后,年轻的脸上扬着节日的欢欣,胸前的十字架闪闪发亮。
      所有的人都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向路的尽头张望。
      一辆马车从街的尽头驶来。米罗认得那是总督家的马车。四匹年轻的白马装饰华丽。身后的马车宽敞舒适,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正中是两把交叉的剑上一朵盛开的金百合花——老皮埃尔曾告诉过他,那是家徽,可以代表一个显赫的家族,但并不是所有老爷们都有资格拥有它的——四角金色的流苏随着车身而晃动。
      马车在总督府门前众人面前停下。马夫和仆人跳下车。总督迎上去。早已立在门口的众人——包括围在总督周围的老爷们都对着车门微微欠身。
      既然阿卡利亚斯有头有脸的老爷们都在这里了,那么来的人会是谁呢?米罗好奇地想。
      仆人们恭敬地打开车门。跳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他没有带假发,身上也一副风尘仆仆的简易行装,不过行动敏捷,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天然的从容和高贵。这一点和斯考皮洛那些惺惺作态的所谓贵族们是大不相同的。
      “辛苦了,艾俄洛斯。”总督拥抱他,“一路上还好吧?”
      “幸不辱命。”那个叫艾俄洛斯的年轻人返身,又从车上扶下来一位胖夫人。不过,这位妇人看上去并不像是什么贵妇人,而只是一般的仆妇。她向总督行礼,总督没有理她而是看着车门,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艾俄洛斯又从车上抱下来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全身都裹在黑色之中,黑色的上等天鹅绒长外套、靴裤和长靴,甚至连长外套上做工精细的绣花,也是黑色的,只不过颜色更深一些。他的头发(不知是否带了假发)盘在头上,被整整一顶黑色的大帽子压住,帽子上没有任何其他颜色的装饰品。虽然似乎是经过长途跋涉——这在阿卡利亚斯并不鲜见——但他仍着装整齐举止优雅。
      他刚站稳,便被总督一把抱在怀里亲吻,“吕克尔,我的亲爱的孩子,我的宝贝!爸爸终于见到你了……”那少年似乎说了什么来回应父亲的欣喜,但却淹没在总督更大的欢快中。过了很久,总督才想起周围的人似得,放开他,为他一一介绍。
      “这里,”他略带一点趾高气昂的神气环视四周,“所有的人,都是我们的仆人。”
      “是的。”卡隆带着他那很久以前就带在脸上的笑容欠身挤到前面,“我是您的仆人,勋爵大人。我是财务官卡隆,很荣幸能为您服务。”他托起少年的一只手,要吻下去。
      从米罗的方向看不到少年的脸,但是却能清楚地看到那只被卡隆托起来的手。多漂亮啊!米罗在心里感叹,像白色大理石雕刻出的,修长、匀称而有力……可是,现在要被卡隆那喷着腥臭酒气的嘴碰到了。
      卡妙总督显然对卡隆的行为也很不高兴,他抓过孩子的手,把他拉向一边。“这位,是艾亚哥斯副主教。”
      米罗听到自己心里石头落地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一向是非常痛恨贵族老爷们的。可是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那个少年产生好感?他问自己。难道只是因为那是一个看上去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不对,这不对的。他只是那些令人恶心的自我标榜为上等人的家伙们的一员罢了。他可以一顿饭扔掉相当于老皮埃尔一年工钱的珍馐,他可以因为女仆的一个失误而剁掉她的一只手!等他再长大一点,他会把长剑插进一颗英勇的土著人的心脏,他会踢开可怜的残疾老人,他会命令仆人去抢夺穷人的女人,去绞死可怜的奴隶……
      米罗抱着头拼命地摇,等他好过一点的时候,那群人和宪兵们都离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了多久。直到有人把他从幻想世界唤回来。
      “米罗?”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在他完全清醒过来,明白那是来自自己身旁而不是脑中的想象后,他转身就跑。可是已经晚了——他一头撞进一个女人的怀抱里。
      “哦,上帝啊!真的是你!可怜的小米罗!哦,感谢上帝!终于让我找到你了!……你的脸怎么啦?”

      “……你知道老皮埃尔总是这样!他同情别人关心别人自己却邋里邋遢,又不会表达,因此人们都把他想象成个冷漠无情的人。可是我却不这样想。他是个好人呐。你知道我和他在一起呆了十二年,有好几次……哦,是的,若不是他帮我,我就不可能活到现在啦……没人比我更了解他。是不是,米罗?那时候你那么小那么小,人家都说你活不下来。怎么着,皮埃尔不是把你养活了吗?……他去了天堂,可是我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了,米罗……”
      玛蒂尔德抬手擦擦眼角,她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多小时了。她是个干瘦的小妇人,精明能干,心肠好。她是乘着早年皮埃尔当水手的那艘船孤身一人从旧大陆那边过来寻亲的。可是她的亲人早就死了,她就帮人做事来讨活,做过短工,做过女佣,也做过水手的仆役,因为做得一手好海鲜被招进了总督的府上当厨娘。
      米罗坐在她对面。现在他们在一个狭小黑暗但是干净的房子里。这里是地下室,是下人们住的地方,台阶上面有扇带窗户的小门直通总督府的后院。他换了干净的衣裳洗了脸,正大块朵颐着玛蒂尔德从厨房找来的剩饭剩菜,丝毫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但在玛蒂尔德看来,他是一个沉默的好听众。
      “唉,米罗。这些天来每晚我都祈祷,让上帝保佑我找到你。你看,老皮埃尔看到你这个样子,知道你被那些混混打了,心里一定很难受……”
      他才不会呢。小米罗心里想着。他整天烂醉如泥,只会注意到他的酒袋里还有多少甘蔗酒。
      “哎,米罗。”玛蒂尔德忽然放下擦眼泪的手帕,说:“那匹踢上老皮埃尔的马死了。你知道么?听说是被毒死的。卡隆老爷很生气呢。”
      米罗手一抖,黑面包掉到地上。不过玛蒂尔德自顾自地说下去:
      “不过,这种事怎么会呢?老爷们家的马料都是最好的,怎么会毒死马?一定是卡隆老爷失掉爱马,很生气才这样说的,否则他一定会把那个人送上断头台。唉,这一切一定是上帝的意思……”
      米罗望着她,一时间已经褪去的恐惧又浮上心头。他想起“黑彼得”的话,摸摸怀里冰冷的枪还在,又想起被他埋在林子里的那些金币,他想到以前看到的挂在海边悬崖上被绞死已经风干了的海盗的尸体,忍不住浑身发抖。
      外面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传进来,“玛蒂尔德。”
      玛蒂尔德忙站起来,向外面走去,“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去。”她叮嘱道。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米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他已经没有了食欲,盯着灯头的火苗发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忽然一阵凄厉的哭叫声传来,把他吓了一跳。很多人嘈杂的声音夹杂着一个孩子尖厉的喊叫声。起初他以为是幻觉,可很快就分辨出那不是,那些声音是来自上面,在院子里。
      他这才意识到,玛蒂尔德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皮鞭抽打皮肉的声音,孩子的哭声已经支离破碎了。
      米罗小小的身子也被这恐怖的气氛感染,抖个不住。然而他心里却莫名其妙地燃烧起来,推着他上去看看。这也许是好奇心吧。他想。
      他颤抖着靠近那扇窗户,打开,向外瞄去,心里的那团火苗忽的旺盛起来,有恐惧以外的某种东西在疯狂地滋长。那是同情和愤怒。
      院子里,几个仆人打扮的人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绑在一根柱子上用皮鞭狠狠地抽着,鲜血四溅,孩子脸上泥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分不清男女,小小的身子如同风中落叶一样地抖个不停。
      米罗的手指紧紧地扣在窗棂上,骨节发白。他第一次看到这样惨烈的状况,不是在西区“黑彼得”的地盘上,而是在总督府的后院,在那些上等人的手中。愤怒与恐惧在体内冲撞,像荒原上的蔓草一样没有遏制地疯长。他第一次感觉到他们,自己和那些人,好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却偏偏挤在一起生活,他不知道那个孩子做错了什么事,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将要忍不住冲出去。
      “住手!”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行刑。
      米罗看到所有的仆人都对来人毕恭毕敬地行礼。
      来人是总督家的总管。“怎么回事?”总管的声音很不满。
      “这个小子被发现在客人的马车旁偷东西。”
      孩子奄奄一息,没有了申辩的力气。
      总管皱着眉,说:“勋爵大人正在休息。总督大人让我下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些仆人们明显是吓坏了,脸色苍白,面面相觑,“总管,您看该怎么处置?”
      总管露出不耐烦地神色,“剁掉他的一只手,扔出去!”
      “总管您真是太仁慈了,这种偷盗行为原本该上绞架的。”
      “看在天主的份上……”
      米罗死死地咬着牙,愤怒湮过恐惧,他的手指触上了怀里冰冷坚硬的火枪。

      玛蒂尔德回来了。
      “我得去工作了,米罗。今天你就住这儿,府上来了客人,不许乱跑。”她看上去很匆忙的样子,并没有看到米罗苍白的脸色。
      “玛蒂尔德。”就在她要离开黝黑狭窄的小门时,米罗叫住了她。“带我去吧,也许我能帮点什么。”

      玛蒂尔德是总督府的一位厨娘,主管制作各类海鲜汤类。今天府上有客人,几位厨师都忙不过来,只好叫一些别处的仆役过来帮忙。
      “这是我侄子,米罗。”玛蒂尔德这样跟大伙说。没有人怀疑他。于是他被派去剥牡蛎洗蘑菇。
      他一边笨手笨脚地开着牡蛎壳,然后将白嫩嫩的牡蛎以及和它一样鲜美的汁倒进一个瓷盘,一边观察着周围忙碌的人群。
      “玛蒂尔德,”没有别人的时候他说:“今天府上好多人呐,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吗?”
      “嗯呐。”玛蒂尔德一边将香喷喷的汤盛在水晶器皿里,“总督大人的少爷从旧大陆那边来啦,总督要为他举办欢迎舞会,阿卡里亚斯所有有头脸的家族都受了邀请呐,这可真是件荣耀的事情。”
      “唔,还真隆重。”
      “那是当然啦。人们都说他不仅是未来的侯爵,而且,就连王上都很喜欢他,他长大后说不定会成为下任圣米洛斯总督呐。我没有见到少爷,不过听大人的女佣说,这位少爷,长得可讨人喜欢啦,又英俊又高贵的样子。”
      “嗯。”我倒是见过他。米罗在心里说,又想起在街角的一瞥,愣了一会儿。不过他低头拿牡蛎的时候看到腰里露出的一截火枪,忙把它塞了回去,又说:“那,这是汤菜都是总督大人要吃的啦?”他想到一个比用枪更安全的方法。
      “是啊。”玛蒂尔德回答,一边把剥好的牡蛎连汁一起倒进锅里。她没有想到米罗小小年纪会有如此的心计。
      米罗的手指已经触到了袖子里藏着的那个小瓶,那瓶子里有他从锡马人那里偷来的毒蛇的毒液,只一滴,就可以将十匹马毒死,卡隆的“蜜枣”就是这样死的。他死死地攥着那个瓶子,手心里渗出汗来。只一滴,只要一滴就好了。可是,万一别人吃了怎么办?万一,万一那个少年也吃了怎么办?他摇头。不,他们,那些贵族都不是好人!他脑海中显现出刚才看到的那个孩子垂死的脸,他现在正被丢在某个角落慢慢等死。他们连一丝同情都不会施舍给他!那个人也一样!他们是一样的!一样的!他摇着头,心剧烈地跳着。
      “米罗?你怎么了?”玛蒂尔德终于察觉出他的反常,走过来问:“你脸色不太好,生病了吗?”
      “不……”
      “玛蒂尔德,”一个高瘦的仆人走进来,托盘上有各色的酒壶,“总管叫我前面伺候。这些酒帮我照看下,客人们需要的话会派让过来取。”
      米罗注意到这些都是价格昂贵的纯金酒壶,里面的琼浆一定价格不菲。但有一个酒壶却是例外,它闪现着银灰色的光芒,被单独放在一个托盘里,那只酒壶看上去不像其他的那样华丽,做工却非常细致。米罗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那是铝制的。”玛蒂尔德说:“这样贵重的东西,即便是总督大人也不可能拥有很多。”
      “铝?很贵吗?我是说……”米罗比划着,“比金子还贵重?”
      “那当然啦。金子可以淘出来,铝却很难得到。大人们都这样说。只有最尊贵的人才有资格使用它。”
      米罗的眼睛亮起来,“那么,这个是总督大人的啰?”
      “你说呢,亲爱的?”
      玛蒂尔德将做好的牡蛎汤端到窗□□给男仆,米罗背对着她们在酒壶旁边收拾桌子。
      很快,那个叫让的年轻人进来端走了所有的酒。
      米罗怀着兴奋、紧张和恐惧的心情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长长的走廊的尽头。他头脑空白了一阵,等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时,他忽然想起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
      “玛蒂尔德,”他声音颤抖起来,听起来不像自己的,眼睛却亮得怕人,“玛蒂尔德,那个,总督的少爷,是不是也是用铝制的器具?”
      玛蒂尔德被长长的菜单忙昏了头,含糊地回答:“也许是吧。大人那样疼爱这位少爷,也许刚才那个就是特地为他准备的……亲爱的,把那边盘子里的菜端过来。唔,米罗?”玛蒂尔德转过身,吃惊地发现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哦,上帝呀!……米罗!”

      米罗穿着仆人的衣裳沿着走廊飞奔,忙碌的下人们跑过他的身边,谁也没有留意他。米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恐惧被无限制地放大,紧张地不能呼吸,他远远看着那个叫让的人端着盘子走进了前厅却没有来得及阻止他。
      他捂住口,看着让一步步登上台阶,然后消失在华丽的雕花门的背后,那段时间长的像一百年。他发不出声来,也不能发声叫住他。门口那么多守卫,很快会认出一个陌生人。
      前厅里灯火辉煌,并不是一般的下人可以接近的。他咬着嘴唇想了一下,决定从前面溜进去。

      夕阳已经接近海面,阿卡利亚斯的总督府门前却见不到一点黑暗的影子。总管带着装鲜艳的仆人在门口恭候嘉宾。各式马车载着老爷们的家眷纷至沓来,那些拖着长长裙裾的夫人们在侍女的搀扶下三三两两地从前门走进,华丽的地毯一直铺到马车的车门。她们或拿羽扇掩口娇笑,或拉着身边的侍童高昂着脸跨进大门。初踏上社交圈的少女们怀着好奇地心情在家人的簇拥下努力维持着淑女风范。还有身着各色礼服,头戴银白色假发的少爷们或倨傲或腼腆地跟在母亲身边。马车的铃铃声,淑女们的咯咯笑声,卫兵们的敬礼声组成一首欢乐奢靡的交响曲。
      米罗借着为一位夫人的侍从指路的机会从前门溜进去,躲在一个角落向大厅内偷窥:舞会还没有开始,各色点心菜蔬已经摆上了四周围着丝绸质桌布的长桌子,水晶做的吊灯点着一千只蜡烛,将房间映照得富丽堂皇,纯白的纱窗在清新的海风中轻轻摇曳,大红的波斯地毯绣着奇怪的图案,衣着华丽的贵族们三五成群,互相致礼,高声谈论,灯光映在他们的发饰胸针上闪闪发亮。高级的白人仆役在贵宾们中间穿插递酒。大厅的正中央,一个身着粉红纱裙的小姑娘正在掐她母亲的侍童的脸。
      这样的天堂美景,却让米罗从心底里厌恶。
      总督与一个严肃的年轻人站在一起说着什么,他身穿深蓝色的外套,白色整洁的皱领。让走过去为他们倒酒——米罗听到了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让拿起了那只铝制酒壶,为总督斟满,总督把它举到唇边——米罗闭上了眼睛,手里死死攥住一样东西,他觉得自己一定要死了,从出生以来从未如此紧张。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盼望他喝下去,还是不喝。
      过了很久,米罗睁开眼睛。
      什么都没有发生。
      总督把那杯酒放在盘子里,跟让说了几句话。让便端着盘子从侧门出去了。
      米罗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他端着酒杯去了哪里?难道是……
      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盖过了所有的喧哗吵闹的爆炸声响起。
      “砰……”
      大厅里巨大的水晶灯摇摇晃晃,水晶的碎尘纷纷落下,仿佛下起了一阵星屑雨。
      片刻的安静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尖叫,场面顿时混乱不堪。总督推开撞上来的人,怒气冲冲走到门口,大声斥问:“怎么回事?!”
      在大厅外的拐角处,一支木柄的火枪兀自在冒着烟。

      米罗在一扇木门前气喘吁吁地站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朽的气息。他站的地方还是华丽的挂着天使画像和带布幔窗帘的长廊。但是他能感受到木门的另一面传过来的霉腐的味道。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门的另一侧传递给他一种未知的恐惧,仿佛撒旦盘桓在门口苹果树上向他吐着鲜红的信子。但是,守卫们很快就要到了。天知道有多少士兵在搜捕他,他甚至来不及想玛蒂尔德,他能做得只有逃跑、逃跑、逃跑。
      过了这道门,也许就在城堡外了。
      有冷风自那门缝里灌进来。仿佛有轰鸣声咆哮声自那边传来。
      米罗伸出手,门“吱”一声开了。没有锁。
      咆哮声骤然增大。脚下的路突然间变成了泥泞的碎石。天昏地暗。
      米罗吃惊地看到那是参天的巨木和密不透风的甘蔗林,一群群带着脚镣的奴隶神情麻木目光呆滞。破败的草屋前女人裸着上身煮着粘稠的粥。大型的石磨在几十个黑人的推动下转着,风吹动着巨大的火苗在炉子里烧着。男人们抡起斧头,一下一下砍着粗壮的甘蔗。鞭子在飞扬,人与兽在嚎叫,木料劈啪作响。黑的粥黑的皮肤,白的糖白的眼珠,红的火红的鲜血。一个男人倒下了,他的同伴沿着固有的节奏轮下了斧头,一下,一下,一下……
      米罗尖叫着退了回去。
      依然是破旧的木门,长及地的窗幔,夕阳柔和的光辉穿过窗子洒在地上。
      他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那是幻觉!那是幻觉!
      舞会在一小阵骚乱后继续按原计划进行。总管带了人在城堡内搜索。
      脚步声响了起来。有人来了。
      米罗定定神,朝着走廊另一侧奔去。

      当听到海浪的声音后,米罗才意识到他站在了城堡中突出向悬崖的那一端。
      走廊的窗子开着,傍晚时分清新的空气透进来。在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少年。那个少年如此地悄无声息,以至于米罗先前一直没有发现他。
      米罗停下脚步,屏住了呼吸,第一次他们这样近距离地正面打量对方。那个少年比他高出半头,临窗而立,他的背后是碧蓝的海洋,丝绸做得窗幔在身侧摇动,夕阳的余晖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红色,全身黑色的外套仿佛透明了一般。他没有戴假发,一头石青色长发瀑布一样散落在肩头;也没有戴领结,修长的锁骨一览无余。他五官精致,小小的下巴,鲜润的嘴唇,灵动的鼻翼,裸露的皮肤仿佛洁白的瓷器,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闪着冷淡的光,仿佛冰海下的钻石,又好像寒夜里的星辰,让人猜不透那其中的情感。他背对着大海,左手修长的手指间托着一个水晶酒杯,酒杯里鲜红的液体在阳光中流光溢彩。
      他站在那里,就那么冷冷地看着米罗,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
      有脚步声。米罗知道背后有人来了,可他没有动。他已经无处可去。
      “外面有人闯进来了。吕克尔,你还好吗?”总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是谁?”他发现了米罗。
      “……”吕克尔仍然只是冷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米罗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被无限地放大。总督的眼神越来越疑惑,米罗觉得恐惧即将要杀死自己。
      “他是……”那个少年终于开口,米罗听到一个晴朗的声音,仿佛是佐迪埃克山巅融化的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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