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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米罗的决意 ...

  •   阿卡利亚斯迟到的雨季以一场热带风暴的形式突然降临。
      风挟着巨浪和翻滚的墨色乌云一齐怒吼着扑向陆地,巨浪在礁石和悬崖上砸得粉身碎骨,怒涌的乌云却像愤怒的海涛一样压着大地而来,一瞬间吞没了惨淡的白日、晴朗的天空和大教堂的哥特尖顶。在乌云稍薄的地方,太阳挣扎着露出青灰色的脸,像垂死的病人,然而很快又被黑暗吞噬。
      天已经阴得像午夜一样。湿冷的空气赶走了潮热,咬噬着人们的身体。
      狂风将砂土与碎石块一起卷上天际,树木的断枝落叶在空中打着旋,横扫过教堂广场的空地,打在人们脸上、身上,刀割一样的痛。植物在暴风中几乎是横着身子狂舞,动物四散逃窜,只一瞬间,道路上的行人就失去了踪影。
      只除了一个人。
      他的全身裹在长长的黑色斗篷里,帽子被拉得很低,几乎看不到他的脸。他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着,似乎没有注意到天地的变化。当他走到教堂广场的中央时,他抬起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几乎是压着他的头顶的乌云,几分钟后,他低下头,继续他的旅程。

      米罗蜷缩在牢房潮湿的角落里。他觉得有些冷,但他已经清醒过来,开始接受现实了。
      玛蒂尔德眼睛哭得像两颗烂掉的水果,能够进到这里来一定花光了她的积蓄,“哦,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小米罗!”她不停地哭喊着,这让米罗心里更难受,“怎么会这样!你还这么小……哦,我的小心肝……”
      “玛蒂尔德!”米罗向她伸出手,觉得她才是应该被安慰的人。
      “唉,皮埃尔知道会怎么说呢!……哦,上帝!他们怎么能这么做呢!你还是个孩子!上帝一定会惩罚他们的!……可怜的米罗!可怜的皮埃尔!可惜……”
      “玛蒂尔德!”米罗不得不提高声音打断她,“你听我说,我现在很好,别难过……”
      “什么!”玛蒂尔德吃惊地看着他,“我的孩子!你把这叫做‘很好’?!……哦,那帮天杀的!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你什么也不用说了,小米罗!我知道那不是你做的!你怎么可能会去刺杀总督?这太荒唐了,你连只老鼠都不会杀……”
      “……”
      “总督——我是说我们的卡妙侯爵,他一定不会相信的!……哦,你和他关系那么好,他就任凭那帮混蛋把你关起来?”
      提到卡妙,米罗心里又一阵难过,“他一定不想再见到我了!他一定恨死我了!他不会再相信我了!”他沿着铁栏杆滑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
      “哦,米罗,我的小心肝!”玛蒂尔德看他这样子也伤心起来,“不会的,不会的!侯爵老爷一定知道你的清白……你不是他让特里蒂昂先生找来做伴童的吗?特里蒂昂先生不在,卡妙大人却在呀!如果你真像那帮天杀的所说,和杀害总督的凶手有关系的话,卡妙大人又为什么会找你进总督府做他的伴童呢?”
      是啊,卡妙为什么要将他留在总督府呢?
      米罗彻夜难眠,这个困惑他很久的问题被从安逸的海底捞出来,在他的心中掀起参天的巨浪。
      艾俄洛斯曾经问他,“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显然,任何一个正常人在当时的情况下都不可能将一个陌生的下等人留在身边。
      米罗咬着嘴唇,蓝紫色的眼睛在昏暗的角落里明亮得吓人,他仔细地回忆那天发生的一切:
      总督拿起了盛满毒酒的酒杯……总督让人将酒杯端了出去……“砰”地一声打破了宴会的欢乐……木门后令人恐惧的幻觉……逃到了走廊的尽头,遇到了卡妙……总督带人上来查看情况,他说——
      “外面有人闯进来了。吕克尔,你还好吗?……这是谁?”
      “……他是,艾俄洛斯为我找来的伴童……”
      他是,艾俄洛斯为我找来的伴童。
      他,卡妙在当时——总督府里发生了枪击案——为什么要对一个突然闯入的衣衫褴褛的少年那么说?显然,他在说谎,这点,卡妙、艾俄洛斯以及自己都知道,所以,艾俄洛斯才会私下里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不可否认的是,卡妙的那句话救了自己,所以今天他米罗才仍然能够活在这个世上。救下自己或者是把自己留下,抑或救下自己并让自己留在总督府,这才是卡妙的目的?
      那么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留一个明显与总督府枪击案有关的下等人的孩子呢?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抑或不担心在楼下宴会里发生的一切?但这并不能解释卡妙为什么要那么说。而且,当时卡妙的话带有明显的目的,凭借他对卡妙的了解,米罗直觉地感到,卡妙对楼下的一切至少是能猜到的。那么,换句话说,卡妙故意救下了一个持枪闯入总督府并向宴会中的人们开了一枪的孩子——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并将他留在了身边……
      “这件事情恐怕只有咱们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少爷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米罗曾经一度认为自己很了解卡妙,然而现在他才发现,艾俄洛斯是对的,卡妙是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人。
      对于一个突然出现在总督府的人,对于一个以后将长期陪伴自己的人,像卡妙或是艾俄洛斯,他们不可能不调查清楚自己的身世背景,他们并不是满足于玛蒂尔德那贫乏得可怜的描述的人。但是,在米罗的记忆里,他们从来没有问过。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卡妙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他进入总督府的目的!那么,为什么,卡妙要留下他,留他在总督府?
      但是,按照一般人的推理,卡妙这样做,不外两个目的:利用他和限制他。如果是后者,没有比把他送进监狱更好的途径了,可卡妙没有,那么……
      米罗打了个寒噤,他缩了缩身子,自己对于卡妙能有什么利用价值?回想这一年以来,自己确定没为卡妙做过什么,惹出的麻烦却是不少——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弯了弯唇角——但是,按常人的理解,他米罗是一个与行刺总督有关的人!
      “不,卡妙不是那样的人!”米罗狠狠地摇着头,“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还记得在圣玛利亚山上,卡妙是如何悲痛欲绝,他甚至还为此大病一场!
      “你要我怎么样,米罗?你们要我怎么样?如果能够换回父亲,我宁可去死!哪怕他再和我多呆一天,哪怕是一刻钟也好!再听他叫我一声,再感受一下他的抚摸……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换!”
      “你不明白,米罗!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不可能!不可能!卡妙绝不是那种能够对他的亲生父亲下手的人!绝不可能!
      米罗甚至因为自己一度的怀疑而痛恨自己!别人不知道,难道你米罗还不清楚,在卡妙心里是多么渴望亲情吗?但是,但是……他记起在处决摩西斯的那天,自己无意中看到的卡妙唇边转瞬即逝的冷笑,而那时他眼中的泪花尚未消逝。
      不可能!除非……他是一个太好的演员!这不可能!米罗对自己说。
      可是,那么多卡妙,温柔的、冷酷的、沉静的、漠然的、残忍的、惊慌的,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卡妙?他想要做什么?他正在做什么?他在想什么?他在打算什么?……没有人知道,包括米罗,包括艾俄洛斯……
      “我们,都是黑暗所钟爱的孩子。”修普诺斯曾这样评价他和卡妙。
      而现在,米罗觉得自己正一个人站在黑暗当中。
      一个火球伴随着巨响炸开在牢房外的空地上,一瞬间血红色点燃了黑暗,也点燃了米罗内心沉睡多日的恐惧。他缩到墙角,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曾经他以为自己不再惧怕雷声,可是现在那曾经遗忘的恐惧又回来了。
      粗大的雨点突然密密地砸下来,打在石块铺成的空地上,激起一层迷濛的水雾。越来越密集的雨丝被狂风卷着,在天地间横扫起来,在雨丝的间隙,红色的闪电穿插其中。嘈杂的雨声和轰鸣的雷声在天地间回荡,间或也能听到不远处海浪呼啸的声音。
      “这天气……不会有海啸吧?……”不远处守卫的话断断续续地传来。
      米罗记起来了,雷雨的天气,卡妙总是在他身边,他们一起回忆往事一起欣赏雨景,一起读书一起画画,所有这些让他忘却了恐惧……而现在,他又重新孤身一人,被锁在暗无天日的牢房,在这大自然毁灭世界的伟力面前,他只能独自承受,而那个可以为他化解恐惧的人……再也不会来到他的身边了……
      湿冷的气息透过单薄的衣物,侵咬着米罗的身体。但是突然喷涌而出无法遏止的思念却在咬噬着他的心灵,米罗没有注意到,湿热的液体正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打湿了膝头的衣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陷入了半睡半醒的混沌状态,耳边震耳欲聋的雷声、雨声依旧,他抱着头瑟缩在潮冷的石板上。
      突然间一只手从后面扶住了他的肩头。米罗全身一颤,随即他被拥入一个柔软的怀抱,那个怀抱如此温暖以至于他几乎产生了错觉。熟悉的清爽气息在他周围扩散开来。
      “别怕。”他梦中的声音说。
      米罗机械地扭了一下头,却发现脖颈像生了锈的机械一样不听使唤,“卡……卡妙?”他的嘴唇在抖。
      “是我。”
      米罗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他听不见窗外风雨的咆哮,只能感觉到耳边卡妙呼出的温热气息。
      “……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来看我?……我,我,杀了你……”
      “我知道,那件事不是你做的。”
      轻轻的一句话,却令米罗大脑一片空白,他呆呆地坐着,很久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你知道?……你知道!……”他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卡妙放开他站起来,他的脸在斗篷帽子的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是的,从最开始就知道。”
      米罗抬起头看着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进总督府?”
      “是的。”
      “……你知道宴会上开枪的人是我?”
      “是的。”
      “……为什么?”米罗不敢置信地看着卡妙,他怕自己心中最坏的假设会成为真相,“既然你知道我要刺杀总督——你的父亲!为什么……为什么却还那样说?为什么要将我留在总督府?!”他几乎是咆哮着喊出了这句话。
      远处巡逻的狱卒站住了往这边看,不过很快就离开了。
      “因为,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准备去杀人。你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和污点,这样的眼睛,不该被罪恶的血污染,也不该被罪恶所抹杀!”
      “……”米罗的目光闪烁了两下,一股热流冲上他的咽喉,他不知道该怎样说。
      “而且,在我身边,无论如何你都没有机会下手了。”
      “可是……总督——你的父亲,他还是被杀害了。”
      卡妙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是的。”
      “而且,当时我不在总督府。”
      “没错,你逃走了。”
      “既然你说那件事不是我干的,那么你知道谁是凶手?”
      “是的。”
      米罗瞪大了眼睛,他的呼吸重新变得急促起来,那个长久以来让他背负罪恶的凶手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是……是谁?”他问。
      “绘梨衣。”
      “他是谁?”
      “她是一个女杀手,从属于一个叫‘黑十字’的杀手组织。想要我父亲性命的人同时雇佣了五个□□人物,包括‘黑彼得’和绘梨衣,但其他四个只是扰乱视线的棋子,只有绘梨衣才是真正的杀手。”
      “那么,‘想要你父亲性命的人’呢?”
      “……上帝是公正的,他已经为他的罪行付出了代价。”
      “他,是谁?”
      “……”卡妙沉默了很久,他的身影隐藏在黑暗的影子里,以至于米罗几乎认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但卡妙最终还是说:
      “摩西斯·阿拉贡。”
      “不!不可能!”米罗几乎是本能地跳起来反驳,“他是你的舅舅,是你父亲的妻舅,他没有理由要这么做!”
      卡妙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悲哀,“米罗,世界上很多事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美好!”
      “可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悲观,卡妙!你告诉我,阿拉贡大人为什么要杀害总督大人?”
      “米罗,有些事知道了就等于判了死刑。”
      “那好,你告诉我,卡妙,你如何能使我相信你的话不是编造的故事。”
      “……那么,”卡妙略一思索后回答:“让我来告诉你那几天里发生的事情。”
      “就如‘黑彼得’所说,你将金币藏起来之后,带着火枪进入总督府,利用宴会时在玛蒂尔德手下帮忙的机会,将毒蛇的汁液滴进了父亲的酒杯中……”
      米罗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置信地听着这些平淡的字句从卡妙的口中流出,恐惧就像毒蛇一样紧紧咬住了他的心,从心底泛起的寒意一瞬间侵袭了他的全身。
      但卡妙却似浑然未觉地说下去,“然而父亲却没有喝那杯酒——他把第一杯酒拿来给我。”
      米罗不可遏制地颤抖着,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卡妙在窗边独自饮酒的样子。
      “酒我没有喝,但酒杯却一直在我身边,作为对父亲的怀念——就在我们卧室的抽屉里。然后,……”卡妙眯起眼睛,再次陷入回忆中,“枪开了,打碎了华丽的水晶灯,却没有伤到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枪走了火而不是你故意开枪——但是你吓坏了,丢掉枪自己跑了——原谅我没有将枪立即还给你,它一直都在行政院总督办公室的墙上,你随时都可以把它拿回来——然后,就在构造繁杂的总督府里迷了路……”
      “……”米罗静静地听着,说不出一句话。
      卡妙停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往下说:“你在总督府的那些日子里,只是想着如何逃跑而不是怎样完成任务。这一点上,作为一个杀手你没有一点职业道德。”卡妙禁不住浅浅笑了一下,但笑容随即从唇角消失,“那个晚上,你一定很奇怪总督府宪兵队的失职,但是所有的人力都被暗地里派往阿格龙,即便如此,惨案依然发生。”他顿了一下,嘴唇抿着,“空虚的总督府让你很容易逃走,你回到了第一个想到的避难所——你和你养父曾经的家,但这里也不是长留之地,宪兵和彼得随时都会来找到你。你的养父在坎瑟湾有条船,因此你挖出埋藏的金子准备离开阿卡利亚斯。但是……”
      米罗惊讶地听着卡妙不带任何感情的述说,一股恐惧的寒意从心底涌上来,就连自己最隐秘的事都逃不过卡妙的眼睛,而自己又了解卡妙多少?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遥远而陌生,他的全身隐藏在黑暗里,力量却强大得令人害怕。他是一潭水,深不见底!
      “但是,”米罗听见两个声音在说,一个来自他的脑海,一个来自他的喉咙,“我最终没有离开。”
      “是的,你终究没有离开。”
      “卡妙,”米罗垂下眼睛,他心里无比难过,“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该来的终究会来。米罗,从见到你的第一天开始,我一直在害怕,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米罗惊讶地抬头,卡妙却不着声色地向幽暗的角落转过脸去,“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我也想与你坦诚相见,但是当我说出这一切时,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在害怕……”
      “我不……”
      卡妙抬起一只手止住他的话,“我不能有朋友,米罗,没有人能完全分享我心里的秘密,这会惹来杀身之祸。但我却有一点力量,可以给我身边的人一点保护,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卡妙抬起头,他的眼睛因为希冀而发亮,但下面的话让他有些犹豫,“……作为我的仆人,像以前那样……”
      “不!”米罗说,语气无比坚定,眼看着卡妙的目光由希望迅速变为失望,“我不能,不能再作为你的奴仆,卡妙,我不是贱民,我要与你平等相处,平等地分享……你的忧伤和快乐!”
      “……是吗?”卡妙低下头去,黑暗中响起一阵轻笑声,“那我,放你自由……米罗,你和迪斯·马斯克一样,在你们的灵魂里,有天生向往平等、自由和光明的冲动。所以……一开始他才会选择你。那么,米罗,我放手,让你离开……”
      “卡妙,我……”米罗开口想要辩解,但卡妙再次举起手止住他。
      “不,米罗,别急着做出选择。至少,再给我一段希望的时间,你可以仔细地考虑,然后,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而在那之前,我想我们不会再见!”
      卡妙转身向牢门走去。
      “卡妙!”米罗忽然喊住他。
      雷声渐渐远去,但雨势却原来越大,狂风卷着雨幕拍击着墙壁和窗户。但他们都听不到这震耳欲聋的声音。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你,是谁?”
      卡妙转过身来,但米罗不能确定他是否在看自己。
      “我是洛林与阿卡利亚斯侯爵吕克尔·迪厄多内·博诺·卡妙。”他说。

      米罗没有等到审判,他在塔洛斯湾遇到的那个出卖官位的卫兵证明了他的清白。
      雨停了,街上积了一滩一滩的污水,从厚重的乌云里钻出来的太阳放出炽烈的光芒。米罗不得不抬手遮住眼睛,来让自己尽快适应牢房外的光明。牢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忽然发现自己已无处可去。玛蒂尔德为他带来了十几枚银币——这是他在总督府的薪酬,不算多也不算少。但玛蒂尔德却不能给他一个归宿。
      “要不,你先回老房子?”她说。
      “老房子”指的是在西街他和老皮埃尔栖身的那栋空房子。
      他点点头,照办了。玛蒂尔德给他带来了吃的和用的,但他却很快习惯了在石头地面上睡觉,仿佛这幢漏雨的危房又重新唤起了他沉睡已久的生存的本能。他曾经睡在大街上,在垃圾场里像狗一样捡食吃。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他无所事事地坐在老房子里的时候,记忆就不由自主地去一件件梳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几乎全部都是关于卡妙的。他在吃饭时,会想到卡妙优雅而娴熟地用刀叉切割牛排,喝苦咖啡时卡妙会不自觉地微微蹙眉;睡觉时他会记起他们一起挤在小床上一个眉飞色舞地说一个专心致志地听;晴天时,他会想起站在卡妙身后透过那石青色长发看远处圣玛利亚山峰积雪的美妙;雨天时,他会想起他们一起从书房俯瞰大海和遥望天边的彩虹。他还记得卡妙教他握剑时手上的温度;他还记得卡妙在给他喂药时温和的神情;他还记得卡妙在父亲死后无助的脆弱;他还记得卡妙在调侃他时明媚的笑颜……这是一个与外人熟悉的那个冷酷的、强大的、漠然的、残忍的不一样的卡妙,一个只属于他米罗的卡妙!虽然已经分开了很久,可他还能清晰地感觉到卡妙,仿佛他们仍在一起,有时候他在早晨醒来,看到卡妙站在窗边说:“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有时候他回到家里会看到卡妙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头也不抬地吩咐:“给我拿披风来。”然而走近几步,幻影就从他伸出的手指的指缝流走。他笑着摇摇头,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因为现在他能坐下来真正回味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无论将来如何,这些回忆都是他一生的瑰宝。他有足够的时间来体会卡妙的每一句话。
      “因为,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准备去杀人。你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和污点,这样的眼睛,不该被罪恶的血污染,也不该被罪恶所抹杀!”
      “难道我已经落魄到由一个下人来同情的地步了吗?……我为什么要难过?现在我是洛林和阿卡利亚斯侯爵,而且,根据法律,可以接任圣米洛斯总督,整个圣米洛斯都是我的了,我为什么要伤心难过?!”
      “这是米罗,我的……家人。”
      “米罗,等你长大一点就会明白,想要生存下去,贵族只能与利益结合。”
      “现在,恐怕回不去了呢,米罗。”
      “你真的只有十四岁吗?”
      “那么明天,和我一起去做弥撒吧?”
      “米罗,你至关重要!”
      “从今天开始,我来教你真正的剑术。”
      “那我,放你自由……米罗,你和迪斯·马斯克一样,在你们的灵魂里,有天生向往平等、自由和光明的冲动。所以……一开始他才会选择你。那么,米罗,我放手,让你离开……”
      “你是怕传染给别人才不让我们接近的吧,我的小米罗?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这些天接近你的人除了医生就只有我。而我,因为这种特殊体质的缘故,是不会患疟疾的。”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要我释放战俘。对不起,米罗,现在我还不能这么做,我不能开这个先例……”
      “你就是最好的礼物,米罗。”
      “因为,人是追逐自身利益的动物。”
      “那么,我们算和好了吗?”
      ……
      米罗忽然发现,自己从未如此近地了解过卡妙。也许他太沉湎于自己的想法,而从不在意身边发生的一切。然而,讽刺的是,他们也许将永不再见。

      沉浸在回忆中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离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三个多月。甘蔗经历了收割和种植,夏天的阿卡利亚斯一如既往地生机勃勃。卡妙很好地遵守了他的诺言,从那天起,米罗再也没有见到他,只有在街头巷尾偶尔传出的关于总督府和行政院的新闻引起他高度的注意。他用卡妙发给他的薪酬买了一套式样简朴的新衣服,然后又将老皮埃尔的船修葺一新,置办了用于远航的物品。然后,在八月末的一天,他穿上他的新衣服,在本堂教父的主持下,将老皮埃尔的坟墓迁到一块阳光明媚的新墓园。
      迁葬的仪式非常简单,来参加的人也寥寥无几,而且大多是公职人员。
      米罗没有哭,玛蒂尔德却忍不住哽咽。
      “他一定会很高兴的,米罗。”她说,努力地展开一个笑颜。“这是他生前无法想象的,但是你做到了。”
      “……”米罗抬起头又低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吗?听说你想离开阿卡利亚斯?”
      米罗点点头,下意识地往总督府的方向看去。那幢白色的建筑坐落在高处,从这里甚至可以隐约看到两位大天使的脸。
      “你,打算去哪里?”
      “我不知道……也许去牙买加,也许是苏里南或是北美……我不知道……”
      “唉……”玛蒂尔德叹口气低下头,“你长大了,米罗。”
      “……他……侯爵阁下,还好吗?”
      “还是那个样子吧?我是这样认为的。毕竟,我们这些下人见老爷的机会不多。”
      “哦。”
      “米罗,我……”玛蒂尔德欲言又止,想了想,才又说下去:“你自己好好保重。我以后,恐怕也要离开这儿了。”
      “怎么?总督府要辞退你?”
      “不是。”玛蒂尔德微笑着摇摇头,“我的亲妹妹,小玛丽,我找到她了,她嫁给了一个波尔多的葡萄酒商人,他们想要我回去,和他们一起生活。你知道,我老了,这新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
      “恭喜你,玛蒂尔德。”米罗微笑着,忍住伤感,“你什么时候走?”
      “等有船回法国的时候就走。”她慈爱地理着米罗额前的碎卷发,微笑着,眼圈却又红了,“注意好身体……有机会要记得来波尔多看我……”

      从墓园里出来,米罗已经不名一文了。他走到总督府后面的乱石岗,从那里挖出了以前匆忙埋在那里的金币。沉甸甸的一袋金路易,足有一百多枚,可以供他无忧无虑地生活很长时间,直到在某个陌生的港口或城镇落脚。但是现在,拿着这沉甸甸的钱袋,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本应该拿这些钱去换航海的食物,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办。这是杀害卡妙父亲的凶手给的钱,这让他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他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但他在犹豫,下意识地望向那座洁白的城堡。温煦清澄的阳光让加百列和拉斐尔翅膀上的羽毛清晰可见。
      “如果,”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今天我能够看到他,就留下来。”
      于是整整一天,他怀揣着金币在教堂广场游荡。太阳渐行渐高又迅速地向西方滑落。他的心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沉重。
      “哪怕是总督府的马车。”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心已经在这样想。
      但是整整一天,不仅是卡妙的马车,就连总督府运送水果的车都没有。无论正门还是侧门都紧紧关闭,间或看到一两个仆人进出。太阳终于收回她最后一束光线。夜幕降临了。
      “今天尚未结束。午夜之前如果见不到他,那么明天我就永远离开斯考皮洛。”他说。
      然而斗转星移,很快阳光再次铺满人间。
      米罗一个人坐在海边的礁石上,茫然地望着天海相接的地方,一只手攥着盛满黄金的钱袋。
      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坐着没有动。
      “一个人带着这么多钱出门,会很危险的哟,boy。”
      这个声音不用想他也知道是谁,但他一动未动,对一个盯着他钱袋的海盗无动于衷。
      “你在等人?”
      “……”
      “你在等……卡妙总督?”阿布罗狄不依不饶。
      “阿布罗狄……”米罗终于开口,但他的眼睛还是看着远方乳白的天际。
      “?”
      “自由和爱,你会选择哪个?你会追随哪个?”
      “自由。”
      “是吗?”米罗低下头,苦笑了一下,既然上帝已为你做出了选择,为何舍弃还是这样痛苦,“你也这样认为?”
      “为什么要说‘也’,boy?不,不,你根本不知道自由,不理解自由!
      “哦?”
      阿布罗狄转到他跟前,屈膝坐下,看着他的眼睛说:“自由,就是做你想做,爱你所爱,人们追寻的自由,不过是为了自由地生存,自由地去爱。米罗,真正的自由存在于人的灵魂,自由、平等、大胆地去追寻、去获取你想要的、你应得的一切,而不是□□上的无拘束。在这一点上,你我都一样,我们追寻自由,却不敢去爱,当我们得到了自由的时候,却忘了得到这些自由是为了什么。米罗,自由,不应以牺牲爱为代价。这个道理我明白的太晚了,只能用我的一生来弥补当年错误的选择。”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阿布罗狄?”米罗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米罗,拥有自由和平等的灵魂的人即便身陷囹圄也是自由的,但是心灵被束缚的人即便生活自由自在他也不能拥有真正的自由和平等。这是莱缪教给我的,也是我追随他的原因。”
      “……”米罗没有说话,他咬住下唇,神色在迷茫与澄清之间摇摆。
      “米罗,自由与爱不是一个选择,更不是一个问题。”
      “……自由地去爱,你是说,自由地……”
      “对。勇敢地去追寻自由和爱!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永不退缩的精神!米罗,你能做得到吗?”
      “我……”喜悦的小水泡从紫罗兰的深潭中冒出来,破裂开来,“我可以选择两个……我可以不离开他而又获得自由和平等?”
      “对。”
      米罗站起来,坚定的意志冲破迷茫的乌云,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勇敢有力,“阿布罗狄,你还没有告诉我,自由是什么?”
      “自由就是选择自己的意志并努力去实现它!”
      “是的。”米罗扬起手,钱袋的绳子应声而断,他将钱袋抛向空中,黄澄澄的金子从天而降,如同一阵黄金雨,投入大海的怀抱。“我再也不需要你们了。没有枷锁,没有羁绊,我要凭自己的意志去选择!”
      阿布罗狄目瞪口呆地看着金路易落入水中。
      “哦,boy,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不顾水下礁石的危险纵身一跃,向着钱币落水的地方游去。
      “谢谢你,阿布罗狄。”米罗看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转身向不远处那座白色的城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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