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余如恩

4、一笔勾销了吗

　　NO、13

　　500年前，地府。
　　无论你死去前是什么模样，只要你生前是个好人，那么你的魂魄都会呈现出你最美好的样子。
　　少年迈着坚定的步子朝孟婆桥走去。
　　姣好的面庞，清澈的笑容，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生前一定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吧。
　　“喝下这碗汤，从此……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开始崭新的生活吧。”孟婆照本宣科地说着，打起一碗汤，颤巍巍地举到少年跟前。少年个子很高，孟婆费尽力气，却够不着。
　　少年笑盈盈地蹲下来，双手接过瓷碗，“谢谢婆婆。”客气，有礼。
　　也许是少年的笑容太过美好，年迈的孟婆也跟着笑了起来。
　　“喝了它，这辈子所有事情就全忘了吗？”少年好奇问道。
　　“你可不许忘！”身后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急匆匆地跟了过来。
　　少年转头，有些惊讶，“月华，你怎么也跟来了。”
　　“……不过也就这些时日的事情，早死晚死都是死。”女子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唉，你们两个，快些！”前头的鬼差催促着。
　　地府这阵子投胎的人太多，排队的人也有些不耐烦了。
　　“烦不烦啊，在阴间还浓情蜜意的！”后面的人一把拿过少年手里的碗，咕咚一声喝完，将碗随手一扔，便穿过少年，往石台方向去投胎了。
　　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孟婆瞧瞧那人的模样，凶神恶煞，摇头，生前不是个好人，来世也投不了好胎，急匆匆地做什么。
　　“婆婆。”少年捡起地上的碎片，“碎了，怎么办？”
　　“莫急。”孟婆边答边接过碎片，挥挥手，瓷碗又完好如初了。
　　她原是不能跟鬼说话的，也许因为这少年身上那股从阳间带来的还未消散的温暖气息吧，让她不由自主地开了口。孟婆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盛了一碗汤，交给少年。
　　“月华，你先过去。”少年将碗递给那女子，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般地说，“我跟在你身后走。”
　　女子呆愣了片刻，接过碗，小口小口的喝完，便将碗还给孟婆，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放心吧，孟婆汤效果比较慢，你不会这么快忘记她的。”孟婆像是瞧见少年的心思，安慰道。
　　“婆婆，你误会了。”少年脸微红，迟疑半刻，像是下定决心了，道，“其实，我是有一事相求。”
　　“我就知道，你这个机灵鬼！”孟婆不由得笑了。
　　“婆婆，我叫展昭。”少年正经的自我介绍，“我不想喝孟婆汤。”
　　很少有人这么直接地拒绝孟婆汤的——而通常拒绝喝孟婆汤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孟婆惊讶，不由得睁大浑浊的双眼，上下看了少年一眼，却有些费解了，“你原是同那姑娘白头到老，寿终正寝的，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是有一桩的。”少年点点头，毫无隐瞒地说道，“我年轻时候，曾经负过一个人。”
　　年少的面庞正儿八经地说出这句话，让人有些想发笑。
　　“婆婆，你帮帮我吧。”孟婆正犹豫着，少年又开口了。
　　孟婆叹了口气，“这孟婆汤是必须要喝的，不过……”
　　少年灰暗的眼眸又亮晶晶起来。
　　“前几天，来了个跟你十分相似的少年，不过，倒是比你嚣张很多，事情也没你这么多。想来……是年少丧命的。”孟婆惋惜地笑笑，拖动年迈的身子，重新盛起一碗汤，递给少年，“也不知道为什么，孟婆汤在他身上没有作用，他投胎后，一直记着前一世的事情。我想……”
　　孟婆抬头，见少年正仔细地听着，继续说道，“可能是执念吧。如果你的执念够深，一碗孟婆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喝下去后忘记了他，那说明你的执念，也不过尔尔，就没必要去记着了。”
　　少年若有所思的接过孟婆汤，良久，一饮而尽，朝孟婆笑笑，“谢谢婆婆。”
　　说罢，少年迈开坚定的步子，踏上了石台。
　　这一辈子，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没有负月华，没有负开封所有的人，没有负包相，没有负仁宗，没有负天下百姓，却独独负了你。
　　如果有来生，宁负天下人，也绝不负你一人。
　　金色的光芒闪过，一片混沌中，他听见身边有人惊喜地喊，“生啦生啦！”
　　投胎了吗？他有些局促，想要询问，却只能发出“哇……哇……”的声音。
　　他突然想起那碗孟婆汤，想起前世的那个人，不能忘，他努力的回想，他叫什么名字……
　　白玉堂，对，白玉堂！
　　他长什么样子？他拼命地回想，要记住他，他不停地提醒自己，要记住他！
　　前世的回忆渐渐淡去，公孙、包相、月华……他们的样子都逐渐模糊。
　　一整颗心仿佛跌进了冰窖，他有些冷，因为他快要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
　　到最后，他依稀只能想起孟婆说的那些话。
　　“我见过一个少年，他比你嚣张得多，那碗孟婆汤喝下去，却是没能见效。”
　　“如果你的执念够深，一碗孟婆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你喝下去后忘记他了，那说明你的执念，也不过尔尔。”
　　也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
　　白玉堂啊白玉堂，你在我心里，不过尔尔。
　　心有些痛，他却只能发出婴儿的啼哭声，大人们心疼的将他抱起来。
　　“这孩子怎么一直哭个不停……？”有人担忧地说着。
　　孟婆汤的药效的确迟缓，直到这一刻，才彻底见效。
　　白玉堂是谁……？
　　只记得心中有个执念，这辈子，宁负天下人，也不要再负他了！
　　可他，是谁？

　　NO、14

　　展昶是个二愣子，所以连他也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放弃练拳跑来这个荒凉的地方。
　　走到松江府的时候，他觉得有些累了，便去了一处酒楼，打算喝点水。
　　他本想住店的，可他一颗心总是提着，仿佛在提醒自己，别停下，就快到了。
　　打尖便打尖吧，一碗温茶下肚，就见酒楼的人突然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原来是说书先生来了。展昶有些好奇地朝酒楼中间的的台子上看去。
　　只见那先生手拿一柄扇子，唰地一声打开，另一只手狠狠拍了一下桌上的木头。
　　“呔！话说那御猫没能等住蒋四爷，只身一人前往了陷空岛……”说书人精彩的故事一下便吸引了展昶的注意力。
　　旁边的小二见他听得津津有味，便跑来，递给他一本厚厚的书。
　　“5两银子一本。”小二狮子大开口道。
　　好家伙，欺负我外地来的吧！展昶愤愤不平。
　　“1两。”他还价道。
　　“哎哟我的爷，这么厚的书，您就只出一两？”小二讽刺道，“罢了罢了，4两，您要就拿走。”
　　“2两。”他道。
　　“爷您是在开玩笑吧？”小二有些无奈，“3两，3两行了吧。”
　　“成交。”展昶点头，将3两银子递给小二。
　　“爷您可真会还价。”小二笑嘻嘻接过银子，便跑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这书说的，是北宋一些侠客的生平趣事。
　　故事里的人不打不相识，辅佐包青天，勇斗襄阳王，做了不少行侠仗义的好事。
　　展昶边认真地看着书，边有些好笑地想，等以后回去见了老白，他一定要狠狠嘲笑他，同样都是白玉堂，看看这北宋的白玉堂，多么地有勇有谋啊！不像老白，手无缚鸡之力。
　　可等他翻到丁月华的时候，他有些不好了。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老白发烧那天，喃喃的梦话里，除了猫儿，还有一个，就是月华了。
　　他火急火燎地往后翻，想要印证些什么。
　　果然！书一页一页的翻下去，一个个故事同老白那天说的重合，仿佛有什么正在呼之欲出。
　　如果月华就是老白嘴里的月华，猫儿便是老白嘴里的猫儿。
　　那白玉堂，会不会就是自己嘴里的老白？
　　猫儿……猫儿！一颗心倏地收紧了，仿佛听到了曾经最熟悉的呼唤。
　　书恰好翻到了白玉堂三探冲霄楼。
　　死了……展昶心头一绞，有些不忍心看下去。
　　他当时，应该很疼吧……这样的疼痛，一直带到了这一世，也太狠心了吧。
　　仿佛有眼泪滴下来，模糊了书上的字眼，展昶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脑子里好像有什么片段走马灯似的放起来。
　　一具尸体静静地躺在床上，用白色的布覆盖着。
　　有人从房门外走了进来，很高，展昶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看到一把巨大的宽刃剑别在他的腰间。
　　红色的衣裳同白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走到床边，半跪下来，轻轻掀开白布。
　　早已是血肉模糊的样子，却还能依稀辨得样貌。
　　“白玉堂……”那人沧桑的声音响起。
　　是老白？展昶有些惊讶，原来上一世的老白，长这个样子。
　　“你若听我一句劝该有多好……”那人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仿佛喃喃自语一般，一只手抚上了白玉堂的脸颊，“对不起……”
　　“这辈子，我不能负的人太多了。我不能负包相，所以我不能离开官府，我不能负天下人，所以害得你跟我一起承担这份责任，我不能负月华，所以……我只能负你。”仿佛是有眼泪流下来了，那人迅速的擦掉，“如果有来世的话……”他像是顿了顿，良久没说话。
　　“如果有的话！”展昶听见那人突然升高了语调，仿佛发誓一般，对着白玉堂说道，“我展昭，宁负天下人，也绝不负你！”

　　一句话宛如一盆凉水浇上了展昶的心。
　　展昭，他就是展昭。
　　记得老白形容他时，停停顿顿，吞吞吐吐了良久，才说了八个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那套名为南侠展昭的拳法，此刻就是最大的讽刺。
　　谁知道他娘的甘凤池是不是就是听了这故事，才起的这个名字。
　　展昶，你他妈就是个二愣子。

　　算了，还是不去松江府了，回家继承父亲的衣钵，打铁去吧。
　　于是他背起包袱，揣着那本书，就要回家。
　　可是一颗心突然七上八下起来，仿佛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样。
　　他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学拳学到一半，就跟个二愣子一样，心血来潮想来一趟松江府。
　　而且都心血来潮了这么多天，它还是这么热情。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里等着他。
　　做人，最重要的还是要听从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展昶叹了口气，又重新上路了。

　　走啊走啊，就到了陷空岛。
　　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心脏砰砰地跳动着，呼吸逐渐急促起来，该死！他想，老子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怎么这么熟门熟路的。
　　也许因为这地方是老白上辈子住过的，他多多少少还是很好奇的。
　　一路摸到了老白上辈子的老巢，雄伟的建筑和精巧的工艺让他不由得感叹，不论哪辈子的老白，都是那么的有钱啊。

　　这一片的土地好像有些松啊，他有些奇怪的停了下来，双脚使劲跺了跺，就好像，没有填好一样。
　　没有填好一样？他一惊，这该不会是陷阱吧？
　　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掉了下去。
　　展昶，你他妈果真是个二愣子。他认命地紧闭上了眼睛。

　　这么多年过去了，下面肯定全是蛇虫鼠蚁吧。

　　当他睁眼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地底十分干燥干净，什么都没有——除了远处墙壁上一块粉白色的匾，上面模模糊糊有些字。
　　他壮着胆子走过去，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墙壁。
　　“气死猫！”模糊的字显出痕迹来，大红色的三个字格外的醒目。
　　心微微一动，仿佛在提醒他一些什么事情，脑袋有些疼起来，他却不知为什么。

　　展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通天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白玉堂的院子里的，更不知道他是怎么熟门熟路的、翻出600年前、老白上辈子埋的女儿红的。
　　他觉得奇怪，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人有时候笨一点儿，蠢一点儿，或者慢一点儿，都是能理解的。
　　可是如果你三番四次的旧事重演，故地重游，你还想不起什么来，那就真的应了孟婆的那句话了。
　　你的执念，不过尔尔。

　　那把刀被翻出来的时候，记忆就像是潮水一样哗啦啦拍过来，一下一下，将他的脑袋搅了个翻天覆地。
　　刀鞘上的纹路有些陈旧了，他缓缓抽出刀，像是有些眷恋一样的摸了摸那把刀。
　　跟600年前，一样锋利。
　　埋了这么久，竟然一点儿也没生锈。
　　慢慢合上刀，坐在桌边，展昶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谁？
　　心里有什么在呼之欲出吧。
　　你是展昭啊，你就是展昭，只是你现在才想起来罢了。心脏跳的越来越快，像是在回答他的疑惑。
　　现在才想起来啊，展昶有些苦涩的摇了摇头。
　　那句誓言就好像讽刺一样的浮现在脑海里。
　　宁负天下人，也绝不负你……
　　笑话，你连记都记不起来了。
　　你真的爱他吗？
　　展昭，你真的爱白玉堂吗？展昶紧紧的揪住自己的心，无声地质问道。
　　那颗原本炽烈跳动的心，此刻突然寂静无声了。
　　“你若真的爱他，你他妈就不该娶丁月华！”展昶的声音陡然变大，像是在质问展昭，却又像是在替白玉堂不平。
　　“去他妈的宁负天下人，也绝不负你一人。”他恶狠狠地朝自己的心脏打了一拳，“你他妈就是不够爱罢了。”
　　“老子凭什么，要替你背负这些跟弱智一样的感情？”他说着说着，竟顾自哭起来了，“我爱老白，他妈原来是因为你爱白玉堂？”
　　“展昭，我去你大爷的！”他对天长啸，像是在骂展昭，又像是在骂老天爷的不公。

　　他想不通，他开始质疑自己的感情，他不明白，爱白玉堂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展昭的执念。
　　展昶是个二愣子，这么大一个难题，不适合他去想。
　　接下来的日子，他将那把刀使的风生水起。
　　仿佛这样就能忘记所有的事情一样。

　　直到——白玉堂出现在他眼前。
　　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他问出那句话，一下子就呆滞了。
　　两人相对无言了半响，展昶突然倒在了白玉堂怀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他也有些累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小的时候，自己趴在老白家的墙头，偷偷地看老白。
　　那小孩真好看呀，他想，脸微微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