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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记忆的证明(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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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咖啡馆出来,停在马路边的一辆出租车旁,两个女生发生冲突口角,正在互相问候彼此的母亲和十八代祖宗。
一个小孩子牵着一条狗,飞快地从沈韫跟前蹿过,那条狗的尾巴上一点毛都没有,光秃秃的,丝毫不可爱,但跟在狗身后的小朋友一直在喊:“宝宝,宝宝——”
沈韫想,这大概就是爱。
外人根本看不懂,自己却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像这小朋友欢喜这条狗,像郑太太欢喜郑浩然,像程轶欢喜郑浩然……
而走在前头的郑浩然,沈韫想,他到底欢喜谁呢?
这八点档一般无聊的剧情,让她想起年轻时的电视剧,大概是叫《牵手》,清纯漂亮的女大学生做了一对夫妻的第三者。
许多人称之为真爱,但她丝毫不觉得有趣。
真爱又如何?还不是最后伤人伤己?
郑浩然走的时候警告让她不要乱跑,异常强硬地要求留下她的联系方式。
沈韫看着他坐进停在画廊门口的那辆跑车,帕拉梅拉,纯白色,有种与这个高大的身形不太相称的可笑感。
但跑车轰鸣的马达声还是止住了她无边无际的漫想。
在这个故事里,沈韫像是一个不及格的表演者,总是在游离,一会儿是舞台下看戏的人,看半天轮到自己的台词才想起来,自己原是舞台上的一部分,就算身在舞台中央,也时不时一只脚伸到幕布后去恨不得躲起来。
“小轶,想?想什么?”胖仔从画廊门里看到她,似一座雕像一般站在梧桐树底下,他喊她,她才反应过来,“没事。好饿啊。”她走进来一看,画廊收拾得干净,“你吃了吗?”
胖仔摇头,沈韫去拿包,笑着问他:“我请你吃饭,吃烤鱼?”
这条街隔壁的街区,一到晚上,就有不少隐藏着的烤鱼店开门营业,从别处赶来的食客能把车塞满整条路,从蔓延画廊走过去就只要十分钟。
胖仔挺开心的,点头答应,路上,他把刘晟刚才回画廊这件事提了一句,沈韫却没继续追问,她有其他更重要的问题要问刘晟,关于郑浩然,他显然是个局中人。
这一晚,沈韫和胖仔大概吃到晚上八点半才各自回家,早先直达城华北路的公交车过了晚班车的点,她搭上另一班,上去之后才发现车上坐着许多年轻的面孔,年轻的姑娘穿着露脐装和热裤,雪白的大长腿就裸露在外,几个男孩子都染着当前最热门的发色奶奶灰,白色的短袖T恤,袖子往上卷起露出修长的上臂。
最近流行戴口罩,不分男女、不分天气,年轻人都把口罩拉到下巴的位置,看上去都有点说不上来的古怪。
这一车的年轻人则有不少在口罩上玩涂鸦,动漫卡通、个性夸张的,白底彩色的口罩,一时间酷感十足。
沈韫看着其中一个小姑娘脸上的口罩上的彩绘,专业又不失创意,心说,这该是美院的学生吧?她抬头的看这班车的行经路线,果然终点是去文城美院的。
沈韫没找到位置,站在后车门的口子上,只要坐两站就到城华北路的南路口,得再走很长一段路才到公寓。
不知为何,今晚她心脏嘭嘭嘭的跳,在以前,她还是沈韫的时候,就有心悸的老毛病,常年的熬夜、失眠和不规律饮食所带来的馈赠。
但最近已经几乎意识不到这个问题,今天却猛然再次出现。
沈韫想起那天在凌云山,是眼皮不规律地乱跳,后来——后来发生的事太多,不知道哪一件才是预兆所对应的了。
她翻出手机,已经显示九点十分。
路两旁的人挺多的,还有人一些店面没关,老板在门口支起一张方桌,一边喝啤酒一边发呆看着路面。
大家走过路过,也丝毫没有任何异样。
沈韫觉得自己有必要回头看一眼,否则这种诡异的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无法克服——她猛地一下站住,然后回过头。
一对情侣被吓她吓一跳,正搂着说甜蜜话的俩人迅速分开,以一种快速的脚步分别从沈韫的两侧绕过去。
沈韫似乎听到那个女的在骂她神经病,她自己亦深有同感,静下心继续往前走。
等到府邸公寓门口,看到这么大晚上依旧灯火通明的公寓大门和出来遛弯的老太太和老先生们,她满心欢喜地感觉到一种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的安全感。
让我们将时间往回流转,回到郑浩然与沈韫在咖啡馆的那个时段。
王应峰接到郑太太的电话,赶到她家楼下,郑太太正在门口等他,带着墨镜,裹着纱织的披肩,风从她身后拂过,掠起她柔顺的长发,王应峰想,郑浩然怎么配拥有这样的女人?
郑太太坐进王应峰的车,“随便开,我就想同你说几句话。”她的声音沙沙的,显然是刚哭过。
王应峰的心抽紧,平日里怎么见过她这样?“文蔷……”
“不,阿峰,你不要说话。”她吸了吸鼻翼,斩钉截铁般地打断他。“我问你,你只消回答,是,要么不是,好吗?”
将车子转出这条路,王应峰才道了一个“好”字。
天光已经逐渐黑下去,蓝色的天幕和不甚明亮的月光,将一切见不得人的东西都藏匿住了。
但藏得再好又如何?总有人,要去撕破这平和的假象。
“浩然去年,去年藏的那个姑娘,就是程轶?”
郑太太的声音里透出一点绝望,但总有种不甘心似的期盼。
这一点,她同郑浩然,又是相似的。
“我不清楚。”
王应峰回答得快速而明确,似乎真的不了解这件事。
“你真的不清楚?”郑太太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哭红的大眼,楚楚动人、柔弱万分地望着王应峰,“阿峰,我同你多少年的情分,你不能跟我说真话?”
王应峰却道:“我当然能与你说真话。否则我不会拿着郑浩然在美国乱来的照片发给你。但是程轶,我真的不知道。”
像是深刻地反省了一下自己在中间起到的作用,王应峰继续道:“我不会让别人来伤害你,这一点,你务必要清楚的。”
郑太太挪开眼睛,她自然相信王应峰,否则她现在又应该相信谁?
“阿峰,你说,怎么这么巧?”郑太太翻来覆去没想明白,最终都想把这一切归结给命运弄人,“我现在想起来,程轶——真的是……”她一下子没忍住,哽咽着停住话语,“我……我怎么就……”
王应峰捉住她颤抖的手,“文蔷,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跟你没关系——”郑太太用纸巾抹去眼下的泪,“我现在怕就怕,浩然,又要提离婚。”
离婚这两个字,就像是开关,打开了王应峰内心深处的某一盏灯,他小心翼翼地问:“浩然,昨天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郑太太回想起昨天闷声不吭气的郑浩然,就难受得想哭,她多希望他能说两句话,但他一言不发,等所有宾客都走光了,他才站在那幅油画面前,久久不离去。
如果,她一切都不知道,还当他是在看自己。
现实却并非如此,郑太太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郑浩然如何看着自己与他的画像,脑海中想的却是程轶。
光是这一点,郑太太就难受得几近崩溃。
晚上两人同床而眠,他自始至终都不曾问一句——文蔷,你是不是不舒服?
因为他根本无暇顾及自己,郑太太恨恨地想,穷尽这一生她都没有这么伤心过。
“阿峰,你说——你说,浩然会不会又要同我离婚?”
这不该问王应峰,她何尝不知道?但是除了王应峰,她又该去问谁?
王应峰摇头,他不知道。
他希望事情可以朝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但他的确猜不透郑浩然的想法。
郑太太自己将话接回去,“不,我绝不同他离婚,我既然进了郑家这个门,我就是他太太,只要……只要我不答应,他就休想!”伤心欲绝的话语在热泪滚滚之下,显得如此决绝。
有时候,马路会豁然开朗,会越行越宽阔,但人的关系却并不一定如此,反而渐行渐远,渐行渐逼仄,也时有可能发生。
这当下,王应峰唯有看着文蔷哭,他说的任何话,都可能被她用自己的思维解读,他并不想在她脑海中留下不堪的印象,他要做守株待兔的人,而决不能引火烧身。
“这两天,你好好休息下吧。”他车子已经兜回来,准备送她回去。
郑太太将墨镜重新戴上,“是啊,我是要好好休息下。”缓了会儿,她又凄凄地道,“可是我哪里静得下心休息。”
这件事,就像一把剪刀在脑子里戳,根本容不得她安生。
“阿峰,你会帮我的是吧?”郑太太突然开口问他,墨镜后面的那双眼,直直地望着他,根本让王应峰避无可避。
“是。”王应峰确认无疑地回答她。
郑太太嗯了一声,“我先想想,先自己想想。”她开门下车,踩着织金的镂空拖鞋,却走得飞快。
王应峰看着她走远,心中有点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