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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雨夜闻铃 ...

  •   前日言浚查到陈几何的身份,便知文海不过是傀儡,此事幕后主使其实是祁王桓斌。否则区区一个学政,如何能役使堂堂王爷府的大管家。以他的官位,想要在科试中一手遮天,也甚是勉强。

      祁王干涉科考,却不为贪财。实际上,所有受贿银钱,他一文也不过问,全部交由文海处置。他的目的与皇上相同——即选拔人才培植自己的势力。况且他为人素来爽侠,搁不住旁人两句好言相求,便要点头。

      最早有试子拿着银子来求他,他觉得不好推拒,豪口一开便应下了,却未收半个铜子。如此便开了先例,此后只有愈演愈烈之势。

      其实来求他的,也并非都是碌碌无才之辈。即便有真才实学也要来给几个钱,拜一拜山头,表明归顺的心迹,方能高中。否则任你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也只有名落孙山的份儿。

      言浚答应祁王不再追究科举之事,将陈几何买鸽子的事在御前掩饰过去,只让对他忠心耿耿的文海顶罪了之。条件便是要他明里暗里显示出要拉拢萧索的意思,以此逼迫皇上转变对萧索必杀无赦的态度。

      祁王欣然应允,又说了许多笼络他的话,见他态度冷淡,便悻悻作罢了。

      沈砚闻得萧索无事,心中大安,叹道:“可算好了,可算好了!”

      言浚从袖中抽出一沓纸,道:“这是你要的东西,我给你找来了。可费了一番功夫,你得请我和希声去八珍搂吃顿好的才行。”

      “少不了你的席。”沈砚微微扯了扯嘴角,接过那叠纸,道:“我就说他学问好、用功勤,脑子又聪慧,如何屡屡不中,敢情是没送礼的缘故。可怜他好容易中了一次,又被我连累了。还是你说得对,我也该和他恩断义绝了,省得又害了他。”

      他神情异常落寞,看得言浚心中一刺,不禁劝道:“其实你也不必自责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所之伏。’若非此次的事故,他哪里能入了皇上的眼,又哪里会榜上有名?此番你虽连累了他,可也成全了他。”

      “成全?”沈砚嗤道,“若不是此次这场大祸,他该是头名。只因跟了我这个扫把星,才落得个末名。皇上他……我现在甚至压不住想恨他。”

      那日麟德殿定名次,皇上御手一勾,将萧索原本的头名,排到了末名,还说毕竟是下过狱、有过嫌疑的试子,岂能忝居头名之位得以免考春闱。

      桓晔是故意羞辱萧索,沈砚焉能不知。

      言浚皱眉道:“头名末名有什么打紧,只要能参加来年春闱即可。皇上为形势所迫,不得已放了他出来。这口气,你还不让他出一出了?”

      沈砚撇撇嘴,未曾作声。

      言浚说罢,便要回府。

      沈砚却道:“左右无事,我现在请你去八珍楼算了。”想想又吩咐十一:“去把阮桐叫来,让他陪我一起出门。”

      十一应声而去,很快便将阮桐带了来。他穿着翠绿的袍子,里面透出一截绛红领子,腰封上一条红丝绦,直垂到膝下,愈发显得妍媚。

      言浚着意打量了他几眼,回头道:“你何时换了脾胃,从前不是只爱清俊出尘的么?如今竟也看上了这艳丽妩媚的。”

      沈砚一面登车,一面道:“少胡说八道,我带着他只为做戏给皇上看,和他清清白白!再说,本将军向来胸怀宽,能品出腻的甘美,也能赏得了淡的鲜甜。哪像你审美狭隘,一个两个,卫岚、陆宇的,都是一个路子。”

      二人拌嘴,阮桐便在一旁看着,神情不冷也不热,态度不温也不火。自从那日在福州军营中,沈砚说过他之后,他便成日是这副形容,也不知是在赌气,还是懒得讨好。

      八珍楼在西城,是京中最富盛名的酒楼,里面掌勺的庖厨,据说早年游历过四海,兼容并包、东西合璧,做出的菜品花样极其繁多,且滋味与别处不同。

      沈砚却没有走近路,反而命十一绕道从京畿大街上过。言浚心中了然,淡淡问:“你忘了答应我的话?”

      京畿大街是刑部衙门所在,而他前几日答应过言浚,从此不再见萧索。为了自己好,更是为了他好,他也的确不该从这里过。

      “自然没忘。”远远看一眼,难道也不行?

      马车停在一株伞盖遮天的老榕树下,撩开车帘,远远只见刑部大门里走出两个差役,一左一右将萧索架在中间,手一松,丢了出去。

      沈砚“腾”地站起身,却被言浚一把拉了回来:“你做什么?”

      “我……”是啊,他现在能做什么。

      可是萧索就摔在那里,似乎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身上那件旧衣也褴褛不堪,狼狈得如同一条丧家之犬。

      当时他在狱中,身上伤口引起高热,整个人却冷得发抖。沈砚便亲自拧了冷帕子来给他敷上,又将他抱在怀中,吻他的眼睛,吻他的鼻梁,吻他微微翕动的嘴唇。

      他没有认出沈砚,哼哼唧唧,叫了一夜娘。

      沈砚那日留在牢房里给他上的药,他身上血肉模糊的样子他还记得,这短短几日,他如何能好?既不能好,叫他如何走路?他身无分文,在京中举目无亲,又如何立足?

      然而这些都与他毫无关系了。

      想必,他此刻恨死自己了罢。

      正左右为难地煎熬着,只见远处过来两个人,将他拖起来,抬到一领草席上带走了。

      “美其名曰请我吃席,却借着我的名号来偷窥。沈将军愈发会用小心思了!”言浚摔下车帘,吩咐十一驾车快走,又瞪了他一眼。

      沈砚沉着脸,没有搭话,一时进了八珍楼,面对满桌的珍馐,却觉索然无味。他又命人来唱曲儿,听调子唱的还是那日言浚在鸿渐楼中听的曲子。只是此刻听来,却别有一番悲戚。

      “给我讲讲,这曲儿说的是个什么意思。”沈砚手里提着壶,只顾着灌酒,眼神迷离,表情漠然,似乎是醉了,又似乎没醉。

      言浚不忍拂他的意,道:“此是杨贵妃死在马嵬坡后,唐明皇随大军逃到益州剑阁行宫避难。这夜风雨萧萧,打得屋檐下的金铃啷啷作响。他思念贵妃,心有所感,作的一首诗。”

      “原来如此。”沈砚哂笑,“他竟也会作这样的诗。”

      言浚摇头道:“诗是后人揣度他的心境,杜撰出来的,并非真是他所作。说到底,他是君王,薄幸之人,终究是他害得贵妃有此下场,哪里真的会作什么诗。”

      沈砚不觉怔住,是了,终究是他害的。

      他们在八珍楼直饮到入夜时分方回,此事隔日便传进了宫中。

      桓晔负手站在麟德殿上首,踱着步子问他:“卿前日去了何处?”

      “回皇上,”沈砚叩首,“臣前日去了八珍楼吃酒,言御史也在。”

      他轻笑一声,接着问:“不知卿走哪条路去的?”

      “京畿大街。”

      “因何绕到那里?”桓晔又问。

      沈砚笑道:“那日京中巨贾施家做喜事,迎亲队伍将大半条街都占了。臣怕马车过去拥堵,便绕到京畿大街,直接去了八珍楼后门。”

      “可曾遇见什么人没有?”

      “街上人太多,却无一个认识的。臣未留神细瞧,请皇上恕罪。”

      桓晔笑了笑,点头道:“爱卿何罪之有,你和言卿身边可还有旁人?”

      “有。”沈砚想了想,道:“臣身边跟着一人,正是之前在奏折中提到过的,此次在剿海盗中出了大力的阮桐。此人原系福州府官营妓馆里的人,后来为海盗所扰,才辗转流落到臣身边。臣有罪,私自收留官妓,有违礼制。”

      桓晔浅浅一笑,并未追究。

      彼时萧索正歪在床上静养,他方才做了一个梦。

      那日他被丢出刑部衙门,被人用草席抬走。躺在席上之时,他还心存幻想,问身边抬他之人:“这是去何处?”

      那人回过头,却是欧阳旭。他微笑说:“萧兄,咱们去狗尾巷。我听说了你的事,想你大约无处去,便和舅舅来抬你回去了。”

      “多谢欧阳兄。”他想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那些大恩不言谢的话,此刻却显得如此多余。

      梦在此处开始。

      他躺在席上,总觉得身后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从方才被丢出来时便盯着,一直看着他如何狼狈地爬不起身,如何被人抬上草席,如何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成为生命中的一个墨点。

      他果然疯了,梦岂能如此真实。

      一时到得南城,欧阳旭和王铁嘴东拐西绕,将他抬进了莲花街边狗尾巷中。科试后众试子都已回家去,这里也冷清下来,不复之前拥挤的情形。

      欧阳旭将他安置在正房中,自己却睡厢房。萧索见状有些过意不去,歉然道:“欧阳兄,此番实在麻烦你了。”

      欧阳旭笑笑不言,回头与他介绍:“这位是善姑,是住在隔壁的大娘,平日会过来照顾你的。”

      萧索挣扎着起身行礼,善姑忙按住他,温声叹道:“好个白白净净的孩子,怎的遭这大罪。可见老天爷错了眼,将来必有后福的!”

      她生得一张圆脸,眼下两只小小的水涡,说起话来忽闪忽闪,看来温柔慈爱,令人恍然。

      众人安慰他片刻,便让他好好休息,都退了出去。

      萧索望着紧闭的门扉,抬头看了一眼蒙尘的木梁,低低叹了口气:“他果然,还是没有来。”

      自己终于回到该回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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