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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明血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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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阳县在涿水之北,玉山之南,是越州府下辖的一个附廓县。城东是府衙之所在,城西是县衙之所在。县衙里有个小账房,乃是涿阳县外松溪村人。
松溪村坐落在涿水支流绿松溪旁,拢共不过八十余户人家,向来是民众安居,百姓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可今日,松溪村却出了一桩命案。
沈砚穿着一身黑锦缂丝的蟠螭服,骑着匹雕鞍彩辔的五花马,打涿阳县城招摇而过,引得路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他也不理会,嘴里叼着根牙签,嘴角噙着抹朗笑,骑马摇晃似乘船。
他身后跟着的戎装小家童,从一匹大叫驴上探过脑袋,欲语还休地提醒:“爷,咱们是不是……别太招摇了?”
“爷今日锦衣还乡,有何招摇不得?”沈砚拿着牙签指点江山,“你瞧,这些县民一个个看见爷,都高兴地咧着嘴。果然还是回乡好,乡党们热情啊!”
家童鼓了鼓勇气,汗颜道:“爷,他们……是这样的,您牙缝里,嗯,有根韭菜……”
沈砚一个踉跄,几乎摔下马去,忙拉拉缰绳,整整英姿,闭上了嘴。
这一拉缰绳的空当,蓦地里忽然撞出一个人来。沈砚皱了皱眉,心想如今这碰瓷的也识货,竟认出自己不是凡人,瞧他跌在地上灰头土脸的模样,当真弱不禁风,活像只小奶猫。
那人略带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揉揉胳膊爬起来便跑。
沈砚刚想喊,他却又赶了回来,拱拱手道:“学生萧索,不察之下冲撞了阁下,望乞恕罪。今日家中有急事,改日再登门致歉。”说毕,慌里慌张地跑远了。
“瞧他斯斯文文的样儿,怎么忙里忙慌的?”家童握了握腰间的刀柄,很瞧不上他这样的文士。
沈砚若有所思道:“瞧他这屁股上着火的样儿,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不过这人生得倒好,可惜,可惜啦。算了,别管他,咱们且回咱们家。”
“灰头土脸的,能看出什么来?”家童撇撇嘴,“爷您看人先看长得好不好,这毛病皇上已申斥过许多次了,还是快些改了罢。”
“你懂什么?”沈砚嗤道:“这可不是毛病,这是好意趣。你看方才那人,虽然摔得满头满身是灰,但那身段儿,啧啧。浪费啦,居然生在乡下,这要是到京城萱花坊里,怎么也能一领风骚,可比现在那些平庸之色强远了。”
“宽袍大袖的,哪里就看出身段了!”家童嘀咕一句,又道:“圣上此次恩准爷回家丁忧,那真是皇恩浩荡。只是这一回家就是三年,圣上怎么舍得?”
谁不知道他家将军是当今跟前的大红人,军户下三级出身,一路平步青云,升到从三品上羽林卫中郎将,去年又特旨擢升一等带刀侍卫。圣上一日不见他,便没了用膳的胃口。此次一走三年,那还了得。
沈砚敲敲他脑袋,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圣上身边侍卫行走多得是,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这话再多说几遍,小心你的小命儿给人夺去。”
家童扯扯嘴角,忙拍驴跟上。
沈砚晒着太阳信马徐行,待走到松溪村时,已是日上三竿。不远处的河岸边,滚滚浓烟腾腾而起,周遭围着一群人,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
家童牵着驴走过去,在人群中挤开一个空——给他家将军看热闹。
那浓烟来自于河边焦黑的院子,如今已被烧成一片白地。上午在县城里遇到的文弱书生,此刻正趴在门口哭天泪地。他家院门幸存了下来,门框插着一支黑羽箭,上面挂着只僵死的黑猫。
沈砚素来急公好义,见状便打听出了什么事。恰好边上一群嚼舌头的村民,他拱拱手问:“老乡,劳烦打听一下,这是出了什么事?”
那人打量打量他,见他面目英俊、装饰华贵、周身透着不凡之气,弯身笑道:“您是过路的吧?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事。这家人姓萧,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您瞧,那趴在地上哭的,就是萧索萧秀才。”
沈砚少年离家,军务繁忙从未回来过,况且他这通身的气派也非山野村夫打扮,是以乡民不认得。
旁边又有一人凑上来道:“说起来,这萧秀才真是可惜了。他那脑袋瓜极聪明的,打小苦读,十一岁就中了秀才,是个神童。谁知后来屡试不第,到现在也没考上举人,只能在县衙里做帐房,看那些胥吏押司们的脸色,赚几个散碎银子贴补家用。哪里想得到,这不开面儿的老天爷,今儿又扔下这么大个祸来,竟一把火将他老娘烧死了,真是惨呐!”
沈砚点点头,心里叹了一叹,带着仆从自回家去。天下的惨事多而且多,他若个个掬把同情泪,也不必忙别的了。
今次丁忧,乃是他家中老父辞世。如今族中已没了人口,只有他和一个弟弟,后者此时夺情外放在南边,也不在家。
回去换了丧服,置了灵堂,启了棺椁。沈砚将家事交给老管家,正要出门。外面人又回报,说越州府台陈几顾大人亲来吊唁,送了好些丧仪。沈砚忙带人迎出去。
烧过香,下过拜,陈大人蹙着一双八字眉,颇沉痛地道:“此次沈将军丁忧回乡,越州府衙上下皆有意来拜会。只是沈老太爷刚刚驾鹤西归,众僚虽有此心,却不好来打扰。还望沈将军节哀顺变,闲暇之时,若能指点我等一二,那便是我等的大幸了!”
沈砚腹诽一番,寒暄道:“陈大人太客气了。我乃武人出身,又不常在地方行走。于这州府政事,一窍不通。指点的话,可当不起。”
陈几顾又忙道谦虚,二人你来我往,客套一番。
正没话说时,家童忽来通禀,说萧秀才在外求见。沈砚不禁疑惑——难道他遭遇如此惨祸,竟还有心思来给自己致歉不成?
他低声吩咐家童:“去跟他说,是我的马惊了他,并非他冲撞了我。叫他回去罢,不必来道歉了。”
家童将这番话带出门,很快又回来说:“回爷,他说他不是来找您的,而是要求见府台大人。”
沈砚又奇,这人消息倒灵,转脸问陈几顾:“府台大人可要见他?”
陈府台顿了顿,凝眉道:“沈将军有所不知,这萧秀才是个有名的固执头。幸而他胆小怕事,才不致惹出什么祸来。下官此来是专为吊唁,顺便拜访沈将军。若有什么事,也该回府衙去办,怎好扰了沈将军的清静。”
沈砚会意,回头道:“去跟他说,府台大人不得空。要他有什么事,自去府衙敲鸣冤鼓。”
家童应声去后,沈砚又与陈几顾寒暄片刻,才亲自送他出府。
那萧秀才尚未走,正在外面和一众小厮斗法,双手抱着沈府门前的石狮子,无论如何不松开。
他穿着半旧蓝布衣,里面露出雪白的一截长襟,宽袍袖口却已蹭黑,益发显得文弱寒酸。
陈几顾方一踏出大门,他便抖手软脚地扑了上来,泣不成声地求府台大人给他讨个公道。沈砚在旁劝解无果,命家下人将他拉开。他死死攥着陈几顾的官袍,修长骨节露出一段青白之色。
手还挺好看的。沈砚暗暗地想。
“学生冤深似海,家母为恶佞所害,求府台大人做主,受了学生的状子吧!”萧索瞳仁颇黑,眼角笼着一圈红,看得沈砚心里一动。
陈几顾颇不耐烦,迭声催促身边护从将他拉下去。
眼看文弱书生被彪形壮汉们团团围上,沈砚护花之心泛滥,伸手拦道:“陈大人,此人在我府门前闹事,冲撞先父英灵,着实可恶!这口气本将军可是忍不下的,请陈大人卖沈某个面子,将他交给我府上管家,非要他在先父灵前跪上七日,方能解我心头之气!”
陈几顾沉吟片刻,笑道:“将军既这么说了,下官没有不从之理。只是这厮甚是倔强,若由将军带回去,恐冲撞将军、亵渎了沈老太爷英灵。倒不如下官将他带回,处置起来更方便些。”
沈砚“哼”了一声,冷笑道:“这厮甚是可恶!陈大人是斯文人,比不得沈某这等治军的粗人。刺头儿本将军见多了,只怕还降服不了他?大人不必担心,今日非让这厮给先父守灵不可。”
萧索听着二人讨论如何处置自己,别无他法,只得不住磕头,凄凄切切道:“大人,学生当真有天大的冤情,并非故意冲撞大人。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岂能不闻不问?”
壮汉们的铁手紧紧箍着他肩膀,陈几顾瞥了一眼,脸上隐隐有些烦躁,无奈地拱手道:“既如此,下官便将他交给将军罢。”
他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护从,接道:“只是,若劳动了将军,下官心内必不能安。未免他在老太爷灵前做出什么不规矩的事来,请将军切莫婉拒下官的一片拳拳之心,将下官身边的这两个护从带回府去,也好帮将军看着他。”
沈砚笑说:“多谢陈大人考虑周全,我岂有婉拒之理?但劳动这两位护从,沈某心下颇为不安。”又命令身后家童:“还不将这厮给本将军捆了,扔在太爷灵前,叫他跪着不许动!”
陈几顾道句客气,看了看仍在以头戗地、大喊冤枉的萧秀才,钻进青蓝官轿,鸣锣打鼓地去了。
家童吩咐人押下萧秀才去,满面堆笑地冲两个护从拱拱手,道:“两位大人快请进,一向当差辛苦。小人甚是仰慕二位的武功,此番可要好好向二位请教。”
沈砚心中赞了句机灵,自去内堂寻萧索。
岂料他家实诚的小厮们,真将那腐儒捆了,此刻正按着他在灵前叩头。萧穷酸的额头今日遭劫,方才在府门外已磕破了油皮儿,此刻更是血流如注。
沈砚偷笑两声,这厮属水荔枝的,皮还挺嫩。
“好了,”他摇摇手,“都下去罢,我亲自看着他。”
小厮们立刻作鸟兽散。
沈砚端杯茶,装出一派深沉而富有智计的模样,笑问:“那穷酸,你今晨说你叫萧索,是也不是?”
萧索方才在外面听到他的一番狠话,又经过被逼磕头,已将他当作恃强凌弱、倚势霸道的纨绔,因而甚有骨气地梗着脖子,沉默不言。
沈砚好笑,这厮,脖子也挺修长。
“来人。”他唤来老管家,“去,把他带下去洗洗,换身干净衣裳,再把他额上的伤包扎了,看着就烦!老头子若是看见文人在我这儿受委屈,回头非到本将军梦里来闹腾不可。”
老管家应声“是”,带着怒恨交加、眼中蹭蹭冒火的萧秀才便向外走。
“且慢,”沈砚又叫住他,“收拾好了,带他到偏厅去,我要问他些话。”
老管家微微点头,带着萧秀才退了出去。
沈砚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