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梨花带雨的梨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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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战役，不只是远方的战役。
当前，外界的一切似乎都与傅雅若无关。
她和傅云倾所在的王府，就好像在喧嚣乱世中唯一的洁净之地。
哪怕是在战乱的年代，无论是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文化背景……对，历史总是相似的，因为挑起战乱的是人类。
在战乱中，必然会有相对和平的地界，书面的说法是“中立地带”，然而说到底，立场如何根本不能改变征服者的野心。
对，实际上的说法，就只是利益使然。
所有人都明白的一个道理。
就像世界上不能没有大夫，因为没有人不会生病不会衰老，以及各种天灾人祸。
还有，不能没有粮食，也不能没有做饭的人。
当然，在保证基本的生存条件之后，才会去想如何将食物制作的更加美味，又在这样的基础上，开始将食物当做艺术品般雕琢。
战乱年代，有食物就很好了，生食可以吃，只要没有毒，就算有毒，毒不死就好了。
就是这样。
但是我们还知道，粮食或者牲畜，都有其自身的生存环境。
人类会水土不服，动植物一样会。
嗯，说了那么多，是为了突出一点，为什么羲国已经强大到这个地步，却没有被其他国家联合攻占？
对他国来说，强行侵略远远没有议和来得有利。
对，土地富饶。
强攻的下场，很有可能落得两败俱伤、鱼死网破、或是同归于尽。
对谁都没有利啊。
但是，放任这个国家强盛下去，没准就真的不小心被它统一了。
和平，是虚假的和平。
羲国真的很和平。
尤其是贤王府。
看起来如此。
真进到里头，你看看傅云倾和傅雅若每天都在谈什么危险的话题。
如今，他们交谈的对象是远在数里之外的战毅。
每隔十天会从战场传来报告，当然有好有坏，当然提到战毅的部分很少。
他只是一个小卒。
只不过因为他的父亲是个比较重要的将领，所以才会有人特意关注他。
不过一旦打起仗来，谁还能顾及那么多？
只要知道战毅没死……嗯，他老爹本就是个军人，所以不会因为儿子伤了病了就紧张不已，男子汉的历练，没有血和汗怎么行？
很多男人啊，会把身上的伤疤当做是英雄的勋章。
女孩子看到那些伤疤，会心疼、会感动、也会崇拜。
真好啊，英雄与美人的故事。
“先生，该吃药了。”
对，与他们截然不同。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最近你给我服用的药似乎有些多，而且每次药的味道也……”
“是错觉，先生。”
“……是么。”
自然界，很多种类的动物在预料到自己快要死亡之前会悄悄离开族群，不让同伴见证自己的死亡。
真悲伤，也很美丽。
傅雅若不能确定傅云倾的身体状况，谁都不能确定，再高明的大夫也不是神仙。
她想的很多，但是能做的却很少。
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就是傅云倾日渐苍白的脸孔，日渐消瘦的身体，日渐加重的咳嗽。
她每日伺候他宽衣进食，对于这个男人再细微的变化都了如指掌。
她的先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死亡。
她怎么说得出口。
哪怕傅云倾自己再清楚不过。
“雅若。”
“我在。”
“你是不是长高了？”
“……有么？”
花园里，玉石所作的桌椅，摆放在一片梨花树旁。
这里的孩子是如何比较身高的呢？
是用树木和梁柱做参考……当然，还有自己身边的人。
这里的梨花树有些年头了，很高，枝桠延伸的很广。
哪怕是没有开花的季节，也让人觉得它是如此的高大伟岸。
嗯，如果傅云倾能够站起来，他定然会比这树木更加高大更加伟岸……在傅雅若眼中。
“先生为什么喜欢梨花？”
纯白的花朵，让人想到纯洁无垢的小姑娘。
但是，傅云倾这样的大男人，怎么会喜欢这种“纤细”过了头的花朵？
白色的，很多人还会觉得丧气，是办丧事用的颜色。
而且，梨花的黎与离别的离同音。
嗯，这个时代的人很有多避讳的事物。
傅云倾自然不是俗世之人，不会在意俗世的眼光。
她只是好奇，好奇他的一切。
“白色很好。”
男人微微一笑，望着梨树的目光说不出的温柔。
“白色是很好，和先生给人的印象一样。”
傅云倾看向她，“也同你一样。”
傅雅若的衣着中，几乎也都是雪白的色彩。
少女的色彩，应该是粉的，是蓝的，是黄的，是绿的……嗯，五颜六色才能体现出少年人内心的丰富多彩。
她是沉静的白，不需要其他色彩。
不，因为傅云倾喜欢白色。
在这个时代，崇尚的是黑色。
帝王的龙袍，皇亲贵胄的朝服，都是黑色。
傅云倾自然也有朝服，但是到底有没有穿过……傅雅若从来没有见过就是了。
纵然因为傅云倾的缘故，让傅雅若偏爱白色，但眼前的梨树对她来说最大的意义，也不过是梨子泡水能够清肺止咳，如此而已。
如果连这点意义都没有，那些风花雪月之事，傅雅若定然是不屑一顾的。
真不想是这个年龄的女孩子。
那么，到底是谁，剥夺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
“先生，外头太凉，我们该回屋了。若是一会落了雪，先生这浑身上下的骨头又该痛了。”
闻言，傅云倾不由苦笑，“雅若，你先生我不是上了年纪的老爷爷。”
“怎么？先生看不起上了年纪的老爷爷？有些老爷爷的身子骨可比先生好多了。”
“……是，雅若说的极是。”
反了她了，这个王府到底是谁在当家作主？
傅雅若扶着轮椅，抬头望了望光秃秃的枝桠。
“先生。”
“嗯？”
“等明年开春，我们定会一同赏花。”
“……那是自然。”
“每一年开春。”
“……雅若。”
“先生晚膳想用什么？雅若最近又和厨娘学了新的菜式。”
“嗯，随你吧。雅若的手艺我自是再放心不过。”
“先生未免太放心了。若是先生将雅若惹恼了，先生的膳食中会出现什么，雅若可就不能保证了。”
“惹恼？雅若如此容易恼怒？”
“那是自然。所以先生平日里要多注意自己的言行。”
“……是极，是极。我记得了。”
很不安。
但她怎会在他面前说出泄气话。
自然也绝对不会允许他亲自说出口。
傅雅若觉得，自己的天真烂漫其实还在，还没有彻底消失，因为这个人还在。
所以，不要那么残忍的将身为“少女”的傅雅若彻底扼杀。
好么，先生。
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数日的落雪，让院子里披上一层白霜。
看起来很美丽，但是冰冷的触感……很伤手。
不只是手，肌理和脉络都是相连的，随着血液流遍全身的寒冷，然后将病气带入肢体。
对，傅云倾根本不能承受这样的寒冷。
他已经数日没有出门了。
傅雅若不让他出门。
那是他自己的房间，那是他自己的院子，这里是他自己的府邸。
孩子会在一夕之间成长得惊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来自于家庭、来自于父母兄弟。
家人的死，让傅雅若整个人都茫然若失。
她的性格的确是很安静的、不易冲动的，看到家人被杀，比起仇恨还是悲伤更多。
而且她也是理智的、懂事的，不会因为眼前的景象就贸然下判断。
可是，再怎么思考也不会得出结论的。
她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需要有个人，给她生存下去的空间，以及理由。
她还很有耐心。
她不可能让自家的污名一直流到后世，为岳家平反是她不会放弃的目标。
但是有句话叫做“大局为重”，自己的小家和国之大家哪个更重要呢？
傅云倾的心愿是拯救这个时代的所有人，比起她家族那几十口，诸多国家加起来的人数何止千倍万倍？
足不出户的傅云倾每日依旧会查阅许多书简，该做的事情一件不少。
傅雅若无法阻止他，其实也没有理由阻止。
对，国之大家和傅云倾一个人相比，孰轻孰重？
当然，如果要傅雅若私心的决定，她定然会选择傅云倾。
他们都是人，纵然是坐在高位上的那位帝王也同样是人，什么龙之子神之子不过是奉承罢了。
再者说，如若世上有神，你能保证神明随时随地都能观测到世间的一切？
平息战乱或许可能，但是让世间所有人都过上丰衣足食太平安康的生活，是绝对不可能的。
对，他们再怎么做也只能帮助一部分人，既然如此，傅雅若选择傅云倾一个人，又有什么问题呢？
有人会被抛弃，有人会被牺牲。
说是为了大局，但生命的流逝丝毫不会减少，甚至会更多。
一场战争，若敌方不投降，你待如何？
屠杀么。
这就是为了和平做出的决定？
傅云倾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不明白。
其实仔细想想，他看淡了生死，连自己都没有求生欲，却想要让所有人在战乱中活下去？
……有哪里，是傅雅若没有察觉到的……违和感？
她是个孩子，他自然不会什么都跟她说。
嗯，有些大人教育孩子的时候，只会将世间的美好无限放大给孩子看，下意识回避世间的污浊，期盼孩子能够天真无邪的成长。
保护过度。
其结果是，若非成长之后，同样有愿意如此保护她的人存在，守护她终身，那么这个人终将面对……足以让她怀疑人生的打击。
……
傅云倾身边放置着四个炉子，男人身上还盖着厚实的被子。
说实话，他额头上都有点沁出汗了。
不过，那个女孩不接受妥协，强硬的让他无法反驳。
“冬天的仗不好打。他们打算今日班师回朝。”
傅云倾将手中的纸丢进炉中。
傅雅若抬眼，淡淡一瞥，“冬天打仗恐怕不是第一次了，为何这次不力战到底便班师回朝？”
“北胡的气候比往年更恶劣了。前些时日雪山崩塌，积累的雪层阻挡了士兵们的去路。我们国家的士兵没有在雪上作战的经验，所以不可能冒险。”
“谁都不可能有在雪上作战的经验。但是胡人知道如何除去积雪，或是避开它们战斗。虽说有逃跑之嫌，但比逞莽夫之勇更为英明果断。”
“只不过这样一来……”傅云倾微微凝眉。
傅雅若垂眼一笑，“只不过这样一来，战公子没有任何表现的余地，甚至连他的作战能力都不甚清晰。这次的战役，根本没有达到先生想要的结果。”
傅云倾缓缓点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淬炼那个孩子，十五岁的年龄其实已经不小。”
十五岁的年龄，当朝陛下已经娶了皇后，并且让皇后怀上了身孕。
“先生又在说什么胡话。先生的时日有很多，战公子往后的功绩，先生定能亲眼瞧见。一件不少。”
傅云倾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不切实际的想法，他不可能认同，也无法剥夺这个女孩无望的希望。
“先生，今日晚膳雅若多煮些肉食给先生吃如何？先生太瘦了，雅若看着心疼。”
这话说的是好听，但是傅云倾根本不喜欢肉食，吃多了还会想吐。
嗯，很多疾病缠身的人都无法食用太多肉食，很有可能会加重病情。
傅雅若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而且傅云倾的情况不一样，他是真的不喜欢吃肉，而不是不能吃肉。
民以食为天啊。
你的一日三餐掌握在某个人手中，岂非把命都交给了她？
傅云倾满脸都是无奈，却只能自认倒霉。
嗯，都是他自己的错。
“雅若，有件事我要同你说一声。”
这种郑重其事的口吻，叫傅雅若下意识蹙起了眉。
不好的预感。
“皇兄希望我入宫教导皇子公主们，所以，自明年开春，我每日都要入宫。”
傅雅若的眉头蹙的更紧了。
小小的脸蛋，五官都没有长开，这样皱在一起……还真是有些滑稽呢。
“当今有名的文人骚客不少，朝中有真才实学之人也不少，为何偏偏要先生去？”
“雅若，我本就闲来无事。”
“怎会无事？好好调理身体就是先生的当务之急。”
“在宫中也可以调理。”
“……先生是嫌弃雅若做的不好？先生是觉得宫人们定然比雅若更会伺候先生？”
“雅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抱歉，先生，雅若资质愚钝，不明白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雅若。”
“先生不把话说清楚，雅若怎么会明白？雅若不过是个十岁孩童，既不能为先生分忧解囊，也无法让先生推心置腹。如此无用的学生，还亏得先生能够忍受下来，没有将雅若扫地出门。”
“……雅若，你在生气？”
“岂敢。贤亲王英明神武，所作所为哪件事是不对的？连当今圣上都要礼让三分，雅若一个罪臣之女又怎敢给贤亲王脸色看？”
……这不就给他脸色看了么？
傅云倾一时间甚是哭笑不得。
不过……挺好的。
她的喜怒哀乐可以如此鲜明，而不是他在刑场上看到的那般麻木。
真的，挺好的。
“雅若，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放心把暮晨交给别人。”
“……”
傅雅若低垂着眼，不去看他。
明白了。
不是皇帝的要求，而是他自己的要求。
为了尽快培养出一位明君……因为他的时间不多了。
风烛残年？燃尽自己的最后一缕□□？
开什么玩笑啊。
他为什么要为了别人如此拼命啊。
他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的性命多做考虑呢？
就算现在找不到，但不代表绝对没有医治他的方法啊。
“雅若，我知道你不喜欢听，但是你要面对现实。没有任何人能够救我，这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被告知了无数次的现实。”
“……先生太武断了。”
“毕竟是我自己的身体。”
“医者不自医，先生太武断了。”
“你用尽办法，也饱读医书，我认为我说的那些……其实你心中早就有数。”
“屋外积雪又厚了，我叫人去扫掉。”
“雅若，不要骗自己了。”
“我没有。”
“你这个年纪，正是爱做梦的年龄，读着不切实际的坊间故事，想象着永远不会到来的甜美未来。”
“……先生，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是一个那么残酷的人。”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时间了。”
“哪怕只有五年，我也不可能就这样放弃。我和先生不一样，我不像先生这般软弱。”
听到这话，傅云倾顿时呼吸一滞。
半晌后，他深深叹出一口气，自嘲的勾了勾嘴角。
“……你说得对。我就是这般软弱。你千万不要学我。”
“先生，既然对你来说，你的人生最多不会再超过五年，既然你早就放弃了自己，那么……将你剩下的人生交给我，好不好？”
傅云倾转头看她。
小姑娘的表情非常认真，认真到可以用壮烈来形容。
似乎啊，即将英勇赴死的人是她一般。
嗯，而且还是那种轰轰烈烈的死。
很明显，傅云倾的死亡定然是安安静静。
虚无缥缈的男人，无声无息的离去。
很适合他的结局。
不，她不接受。
“好。”
她听到男人这般低语道。
一点都不会让人感到开心的回答。
他这么回答，等同于默认了她刚才的话。
他放弃了自己。
“我把自己交给你，阿若。”
傅雅若怔住。
心脏紧缩，喉头哽咽。
当然，她不会落泪。
她绝对不会像……先生那般软弱。
作者有话说第8章 梨花带雨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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