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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梦里不知身是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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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水淋湿的女孩,是否解决了干渴的问题?
怎么可能呢。
发烧之后,身体里的水分会加速流失。
又冷、又热、又渴、又饿、又累、又……
这么难受,她却没有哼出一声,更没有像任何人求饶。
昏昏沉沉,视线模糊。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有宽厚的父亲,还有温柔的母亲。
记忆中的父母,一直都是笑着的,知足常乐的笑着。
她的家境并不是那么好,虽然说是做官的,但一个不懂得趋炎附势、更不会贪赃枉法的小官,家里就是那么清寒。
可是他们很快乐,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个日日夜夜。
父亲不是很忙碌,他不会和其他官员一起去喝花酒,处理完事务之后,一定会第一时间回到家。
他很爱自己的妻子,很爱自己的女儿,很爱这个小却温馨的家。
十岁时,父亲曾问过她将来想要做什么,母亲曾问过她将来想要嫁给什么人。
这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话题,只不过她根本没有想过,所以没办法回答。
她的父母没有霸道的决定她未来的道路,他们想要听她的意见。
那时候吧,作为一个小姑娘,她大概只是想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将来的事情,就等到将来再说。
她怎么可能想到,会在十岁的那一年,平静的生活发生了那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艳戈说过,哪怕没有这种变数,她也绝不可能一生平凡。
傅雅若不知道,事到如今依旧不知道。
如果……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
可是啊……
可是啊……
可是啊……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么她岂不是一生都无法……遇到那个人。
不忠。
不孝。
不仁。
不义。
她是个那么恶毒那么残忍的女人。
如果这个世上有神明,如果神明给她一次回到原点的机会,她……却无法那么简单的做出决定。
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她从那个男人身上得到了那么多之后,如何能够将一切归零?
她在父母身边十年,在傅云倾身边五年。
不过感情的事情,与时间没有必然的关系。
傅云倾成就了如今的傅雅若,他是傅雅若生命中对她影响最大的人。
小时候的记忆甚至都开始逐渐模糊,只有那个男人的音容笑貌在她脑海中日益清晰。
很久很久,没有想到小时候的事情了。
不去想,不代表她就忘了那一切。
不敢去想。
她觉得,若是父母还在,或是托梦给她,必定会怪她的。
不,是必须要怪她。
她无法原谅自己,所以不敢去面对,哪怕只是梦境,哪怕只是幻想。
一个男人,一个对她没有半点男女之情的男人,如何能和自己的父母相比?
他只是过客,轻轻拂动她的心,然后又无声无息的飘走。
但是,却成了她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梦魇。
对,就是梦魇。
根本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正因为如此,才会更加刻骨铭心。
她听见了母亲温柔的声音。
她看见了父亲慈爱的笑容。
他们坐在桌旁,说着生活中细小的事情。
她听着,她看着,一直如此。
她是个不多话的孩子,比起参与他人,她更习惯于观察别人。
父母有时候会吵嘴,吵着吵着就相视而笑。
从来没有真正生过对方的气。
他们说,这会给自己的孩子笑话。
他们家的萦无那么懂事那么成熟,定然会将一切都尽收眼底,怎能给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说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他们过于恩爱,不管什么时候都像是方才相恋的年轻男女,恨不得时时刻刻在一起,诉说对对方的情愫。
她有没有羡慕过?有没有幻想过?
“我们家的萦无,定然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子。”
他们这样说过,说了很多次,傅雅若都一笑置之。
对,她从未羡慕过,也从未幻想过。
她天生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孩子。
奇怪到……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被砍头,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在下雨。
雨水布满她的脸庞,是否掩盖了什么的痕迹。
没有。
没有啊。
她在朦胧中看到离别十年的父母,却没有丝毫想要哭泣的冲动。
岳萦无,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啊。
画面变得模糊,父母的脸庞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然后,她看到了他。
一袭白衣,一架轮椅,一壶清茶,一册书卷。
是她的先生。
她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
过去,傅雅若时常不敢直视他的双眼,生怕这个男人看到了她无法隐藏的爱慕。
可是她想看着,他的一颦一笑都舍不得错过。
那个男人的眼中,仿佛有星云夜空,容纳着她的全部。
人与天比,何其渺小。
这就是傅雅若在傅云倾面前的感觉。
爱的卑微,不是她性格的问题,正是她看清事实的表现。
只要他好好的,她怎么样都可以。
他为她取名,他教她谋略,他予她爱情。
她应该恨他。
是的,应该恨。
他在她心里留下太多东西,然后残忍的离开。
他并非是她的先生,他是执棋的人。
她知道。
有没有人能够告诉她,该如何去恨一个在心里刻满痕迹的人。
她对于情感或许很迟钝,可以无爱无恨、无悲无喜的去看待所有人。
可是她有,她有感情。
她爱着自己的父母,爱着那个狠心的男人。
她会觉得愧疚,对于爱着她的人。
纵然如此。
她就是一个残酷又恶毒的女人,她可以怀着愧疚,同时硬下心肠去伤害那些人。
如果。
她这样希望过。
傅明辰能够看懂她,那么可不可以不爱她。
不值得。
真的,不值得。
如果。
你说,傅雅若没有遇到傅云倾,只遇到傅明辰,事情会变得怎么样?
耳边,似乎能听到谁的呼唤声。
温柔且细腻,缠绵且怜爱。
这是多么深情的呼唤声,被爱着的人……一定很幸福吧。
嗯,是吧,岳萦无。
她睁开了双眼。
她觉得自己还处于幻觉之中。
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为什么会在她面前。
傅雅若笑了。
是嘲笑么。
是嘲笑啊。
嘲笑谁呢?
嘲笑那个不乖乖待在能给他富贵安康的黄金殿中、不知死活赶来战场的那个少年。
还是嘲笑一边怀着愧疚一边无情利用他的自己。
抑或是嘲笑造成这一切的残酷的命运。
老天真的不长眼。
值得的人,为何总是要去追寻不值得的人呢。
一定会受伤,你明明知道。
知道啊。
她自己就是这样。
都是傻瓜,谁都别想嘲笑谁。
所以她在嘲笑。
嘲笑他,嘲笑自己,嘲笑他们所在的这个天下。
傅明辰,会不会终有那么一天,你会为如今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后悔?
那……岳萦无,你呢,你会不会感到后悔?
她闭上了双眼。
她想要否认眼前的场景。
她没有看到那个傻瓜。
她没有听到那个傻瓜的声音。
她怎么会教出这么一个傻瓜呢?
一定是因为神志不清了。
她真没用啊。
“萦无。”
听不见。
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雨停了。
没有那嘈杂的雨点声,近在耳边的声音如此清晰而明朗。
听不见。
都说了听不见。
“萦无,我带你回去。”
没有的。
她没有任何能够回去的地方。
哪里都不属于她。
是白天,还是黑夜。
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早就分辨不清了。
她看到了已经过世的人,永远无法从她脑海中消失的人。
她很想继续沉迷在梦境中,永远都不要醒来。
她在乎的人都不在了,她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别怕,我在你身边。”
温暖的手掌覆在她的头顶,一如那时,那个清风朗月般的男人给予她的赞许。
他呢?
这个少年在做这个动作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她想看一看,却发现眼皮很重,无论如何都无法抬起来。
“睡吧,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啊,他还是个少年,比她小的少年,怎么敢在自己先生面前说出这么老成的话。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离开你身边。”
啊……
他在说什么。
不知道。
听不见。
根本没有人在说话。
……你啊……
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傻。
——傅明辰,我不爱你。
——那就由我来爱你。
梦中的景象还在继续。
开满白花的树,铺满白花的路。
谁坐在景中,浅浅微笑。
她原来是这样软弱的人么。
看似坚强,却在病中时寻求虚幻的梦境。
是不是就这样,永远不要醒来,就能得到她渴望的幸福。
这么做的话,未免太自私了。
有人将一生之愿托付给她,她既然已经应下,如何能够食言。
她在想,在那个人脸上从未有过怒容,如果她叫他失望,他会不会板起脸教训她?
她始终没有见过那个男人除了微笑以外的神情。
是真的没有,还是……根本不想让她看。
我想你啊,先生。
我的人生中若是没有你,又何谈幸福。
听到了声音。
不久之前才听到过的声音。
眼前的景物再一次变化。
她看到了一个孩子,一个笑望着她的孩子。
孩子朝她伸出了手,孩子在等她伸出手。
就这么等着,就这么笑着,没有丝毫不耐烦。
为什么呢。
她到底有什么好。
她踌躇良久,良久,良久。
她会害了他,一如他们所说的那样。
他当真不在乎、不害怕么?
他还在笑着,他还在等着,没有丝毫不耐烦。
她踌躇着,不由自主抬起了手。
他没有着急,他始终笑着,始终等着。
为什么呢。
他和他很像,但又和他不像。
固执的孩子,笑得温和,实际上却根本不听人劝。
你啊……
少女的手搭在孩子的手上,孩子一瞬间就握紧了。
“果然,不能让你一个人。”
真可怕。
秦艳戈说,若是当真论起谋略,她未必是傅明辰的对手。
他很有耐心,耐心得等待着猎物,耐心得看着猎物一步一步靠近陷阱,耐心得使猎物逐渐放下戒心、逐渐放弃反抗。
他甚至说过,不在乎傅云倾在她心里有什么样的位置,因为如今,在她身边的人是他。
对,她也说过,不会离开他。
……
到底,是谁,落入了谁的网?
“把眼睛睁开,你已经睡了太久。”
不啊,她难得做这样的美梦,梦到自己最在乎的那些人,不要那么残忍,将她从美梦中唤醒。
这么多年,她不敢做梦,怕梦到不该梦到的人。
她每夜入睡都不安稳,因为她觉得自己在做亏心事,而且会做更多亏心事。
啊,她怕的不是报应,而是她不想让自己污秽的行为让那个人看到。
带着一身污浊到下面去,他还会愿意微笑着轻抚她的头么?
“萦无。”
不要再叫了,这里没有什么岳萦无。
岳萦无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和所有的家人一同去了另一个世界。
“萦无,天亮了,快睁开眼。”
不要用那么温柔的声音叫她,她不会被这样的甜言蜜语给迷惑。
“你是先生,怎么能在自己学生面前露出这样懒惰的一面?”
如果她可以动,她一定会笑出声。
哪里轮得到这个孩子在她面前说教?真是没大没小。
不对,哪里有学生直呼先生名讳的?
等她醒过来,定要好好叨念他一番。
几月不见,这个少年似乎……霸道了一些?
“先生,再不愿醒来,学生可要在你身上作怪了。”
……
嗯?
等一等,这是傅明辰会说的话?
傅雅若还真是好奇,他会对她做什么呢。
不会做什么的吧?他向来温和守礼,对她更是敬爱有加,从未有半分逾距。
“先生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不会……吧?
少女的眼皮轻轻颤动,随后便听见来自少年低沉的笑声。
溢满了宠溺的笑声。
他果真是骗她的,她竟然还有些相信了。
被自己的学生哄骗到,还真是丢脸啊。
不,她才没有介意,更没有生气。
只是有些……无奈想笑。
他对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心无芥蒂。
你当真,从未有过犹豫么。
“萦无,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她是先生,要有先生的风范,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小孩斤斤计较?
少女的双眼终于正视了现实中的景象。
方才的梦境,仿佛从未存在过。
少年的笑脸真是久违了。
久别重逢,该哭该是该笑?
傅雅若静静的看着他,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傅明辰却不变脸上的笑意,还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是想要将刚才的事情一笔勾销?
这个孩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学坏了不成?
见她不说话,傅明辰笑意加深,“睡了一天一夜,你肯定饿了,我叫人给你准备吃的。”
一天一夜?
不,这不重要,反正不管是打仗还是勾心斗角,这里都没有她什么事。
“你是不是应该先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知不知道……”
傅明辰笑着用手指抵住她的唇。
嗯?以下犯上啊!这是做学生该有的态度么?
“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是你在这里,我怎能不来。”
“……”
傅明辰的大手覆上少女的发顶,细细梳理她的长发,“你瘦了。”
“瘦的人是你。我在这里并没有得到不好的待遇。”
是的,瘦的人是傅明辰。
思念成疾的人绝不会是傅雅若。
可是傅明辰觉得傅雅若瘦了,傅明辰觉得傅雅若受苦了。
就是这么任性,傅雅若的话都不顶用。
“没有不好的待遇?若是我不来,你可知如今你会变得怎么样?”
三天。
只要秦艳戈在第三天将她救出,她无论变成什么样都可以将罪过推到尧苍印身上。
原本她只是要经历三天的断水断粮,若是当时的雨,她最多也就是虚弱一段日子。
可若是在发烧的情况下,继续接受风吹雨打,三天之后,她会变得怎么样?
“事已至此,就不要再说过去的事。你先告诉我,你是否孤身一人前来?你如何在天佑帝和秀慧夫人的眼皮子底下离开?还有,为何你会亲自上城楼将我带走?”
明明烧刚退,她的脑子竟然如此清晰。
真叫人不知该怎么说她。
生病的人,只要向对方撒娇就够了。
被爱的人,就是有这样的权利。
“你刚才说,不要再说过去的事,既然我人已经在这里,那些都不重要了。”
“傅明辰,我是你的先生,我在质问你。”
她面目清秀,神情冷静,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可是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对傅明辰有绝对的命令权。
傅明辰不禁微微叹了口气,“父皇不知道。我是在皇兄的帮助下离开皇城的。皇兄本就不希望我在那里妨碍他,母亲明白我对你的心意,所以再无可奈何也未阻止。”
不忠。
不孝。
不仁。
不义。
就和她一样,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放弃了很多身为一个人绝对不该放弃的事物。
而且,他应该知道,经过此事,天佑帝会对他有什么样的看法,天佑帝又会多厌恶傅雅若。
他仿佛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只为了与她共同进退。
被爱的幸福……她从未感觉过。
本应如此。
“我若不来,或许已经和你天人永隔。萦无,我不会再放开这双手,无论阻止我的人是谁。”
哪怕,是傅雅若自己。
傅雅若看着他,无法再言语。
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无法说服他,就像傅云倾无法说服她。
痴儿。
傻瓜。
说谁呢。
“你可知前路会有什么在等着你。”
“萦无,从我第一次与你交谈起,今日的一切便早已注定。你要记住,不是你选择了我,而是我认定了你。”
“……”
论谋略。
论算计。
论城府。
究竟谁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