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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落阴观 ...

  •   半空阴云密布,闷雷滚滚。天地间微光朦胧,浩瀚的大海黑沉如铁。丛林里没有一声鸥鹭的鸣啼,诡谲的阴云正在酝酿。

      胡来道人出门后行了约莫半里路,来到后山海湾,远眺层云,自言自语:“别看这是海滨,但背依高山,左青龙、右白虎,像一把太师椅子,若百年后沧海变成桑田,这可就是一块风水绝佳的……阴宅了。退一万步来说,面朝大海,景色极佳,埋骨此地,也不算辱没了你。”

      他的意思是,要在这里杀了我?周不渡仍未感到害怕,如果能开口的话,他会说,自己也喜欢住在海边。

      胡来把周不渡放在奇形怪状的礁石丛里,点燃两盏树形青铜灯。

      夜里风大,灯盏里的火苗摇摇摆摆,却经久不灭。

      炎光照亮礁石丛,看起来像是一座极古老的圆形祭坛。

      礁石如荆棘般竖向苍穹,石头上挂满了红的黄的帘儿帐儿。石丛中间极平坦,以一方石板作为香案,铺瑶草席子,遍洒鲜花。案上立着一尊破旧神像,左侧旁置有一张虎座凤鸟漆木架鼓。

      胡来慢条斯理地往石板上摆放祭品,肥牛、羊羔、大雁、甲鱼应有尽有,佐以香草桂椒,用古法蒸煮炙烤,香得让人流涎。

      他悄没声偷吃了几口,又取出楚地酿造的清酒,单独盛了一大碗,深吸了一口气,堪堪忍住没有偷喝。

      再而后,他解下背在背上的玄铁匣,从匣中取出一柄长刀。

      此刀通体漆黑,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

      但见胡来左手持刀,右手持五枚两指粗、三寸长的铜钉,一扬手,将铜钉洒向半空,再一挥刀。

      只听“铛铛铛铛铛”五下脆响,五颗铜钉瞬间被拍飞了出去,射向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落地后却没有乱滚,而是稳稳地竖立在地面上。

      这是……魔术?周不渡有点儿蒙。

      胡来举起长刀,用刀尖穿一张符纸,烧着后使劲一挥。

      符纸神奇地裂成了八颗火星子,散开后分别奔向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方位,一落地便消失了,同时,原先竖立在地面上的五颗铜钉仿佛受到了一股无形之力的拍打,整个钉入海岩之中。

      黑暗中,一个符文繁复玄奇的金光之网倏然显现,复又化为无形。

      这合理吗?周不渡的理智濒临崩溃。

      “全备好了,但总像是差了点儿什么……啊!对了,可不就差你这个人祭了嘛!”胡来扯掉贴在周不渡额前的黄符,掐诀念咒,给他祓除宿垢。

      周不渡顿觉浑身清爽,在胡来的催促下,换好衣裳,披散长发,头戴兰芷花环,身着五彩华服,缀满鲜花香草,做荆楚女巫祭祀时的装扮。

      胡来摇晃铜铃,把僵尸招来,使其躺在祭坛神像前的花丛里。转而问周不渡:“宝贝儿,拿你祭天,换你师父活过来,可好啊?”

      周不渡觉得自己并没有选择的余地,此时此刻,他也不想再挣扎了,便没有解释说这副躯壳已经换了魂魄,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胡来十分高兴,猛地抱着周不渡亲了一口,继而耐心地给他做示范,教他唱诵名为《云中君》的歌谣、跳请神的巫傩舞。

      周不渡又累又饿,懒得再管这到底是在做什么了,只因不想被蛊虫吞噬,死得太难看,才强打起精神,按照胡来的指示,硬着头皮上台祭天。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胡来站在鼓架子旁,举枹击鼓。

      周不渡站在祭坛上,对着破旧的神像缓节而舞,唱着凄凄哀哀的古调。

      夜风盛,烛火狂舞,云水雾气笼罩着整个祭坛。

      鼓点阵阵,祭歌声声。

      光影交错,迷幻不似人间。

      九遍歌谣唱罢,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空中大朵大朵的乌云缓缓聚集,最终连成一整片,云气翻滚鼓动,暴雷轰鸣、白电狂闪,仿佛天神盛怒,让人不禁胆寒,欲跪地伏拜。

      但是,别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这?周不渡望向胡来。

      胡来老神在在,兀自念咒、行罡步,燃香,再烧符,对着香火焚烧化出的袅袅青烟,鬼鬼祟祟地低声说话。

      他是不是真的有病?周不渡上下眼皮打架,快撑不住要睡着了。

      胡来一回头,发现周不渡看傻子似的望着自己,登时怒从心头起,双手攥紧长刀,把胸膛一挺、下巴一扬,远眺雷云,深吸了一口气。

      总算要作法了,周不渡勉强打起精神。

      不想,胡来又发疯了,朝着天空胡乱挥刀,鼓足内劲大吼:“云中君!云神丰隆!雨师萍翳!毕星玄冥!老子已经看见你了,别躲在云里不出声!快给老子下来!下来!”

      兴许只是我在死前做了一个荒诞的梦?周不渡疲惫至极,破罐破摔,在祭坛上原地躺下,闭眼准备睡觉。

      ·

      “你个叉烧!”胡来急了,愤然发出一声怒吼。

      “赤松子——!”

      刹那间,巨大的雷云滚动变幻,形成一张几乎笼罩了整个海面的人脸形云团。

      雷声轰鸣,隐约发出人言。

      周不渡莫名其妙地听懂了。

      那雷声带着某种极其古旧的音调,只四个字:“何人惊神?”

      随着神灵发声,漫天暴雨扑洒。

      胡来笑嘻嘻的,蹦跳退步,反手将周不渡护在身后,用长刀穿起一叠黄符,左右挥舞,念咒不停。

      明明没有点火,符纸却自发地在雨中燃烧起来,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随着胡来举起长刀,朝天一挥,刀尖猛然迸射出一道数万丈长的烈焰。

      那条由熊熊烈焰织成的长鞭十分奇异,雨浇不熄、电劈不灭,重击在雷云之上,穿过厚厚的云层,卷住了某个东西。

      胡来眼里精光一闪,把刀往后一收,火鞭便拖着一个朦胧的人影自天而降,落入祭坛上那尊破旧神像里。

      他旋即念咒,催使数百张黄符腾空,瞬息间贴满神像。

      金光大网乍然显现,把祭坛罩在网中。

      暴雨歇,乌云散,海面波光粼粼。

      “神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天生好命,修行容易,我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神仙!”胡来抹了把脸,朝周不渡得意地笑,来到神像前面,拎刀敲打它,“老家伙,打开你藏起来的小路,道爷要送人下九泉。”

      神像默然,似在挣扎,然而法阵金光闪烁,它的神灵竟然挣脱不了。它不免有些惊慌,问:“五岳真形阵,你是什么人?”

      胡来不答,再敲打了两下,把神像敲出了几条细小裂缝,却仍觉得不满意,便把长刀扔到僵尸身旁,取下插在自己发髻里的白骨簪,用那簪子轻轻地敲了神像一下。

      只一下,神像竟轰然崩裂,大大敞口,黑黢黢的装藏流出,简直臭不可闻。

      “通天骨?”神灵认出了那只白骨簪子,惊惧无以复加。

      “先把话说清楚。方才请你降灵的人是凡夫俗子,你来这一趟,不曾引起任何神仙注意,不必担心。旁的事,你不用管,也不许问。”胡来自说自话,不像是请神帮忙的,倒像个讨债鬼,“你替我开路,可能会招来天罚,但我把通天骨借给你,必能保你不会被雷劈死。你不替我开路,我就用五岳真形阵杀了你,你认识这个法阵,应当知道一旦在阵内被杀即便是神仙也……呵呵,必死无疑。”

      法宝、神通都做不得假,面对拥有此等能耐的高人,说谎全无必要。神灵直言不讳,道:“而来两千载,我不曾开过此路。”

      胡来故作惊叹状,揶揄道:“小徒弟被罚下九泉,你便开辟了一条小路,让大徒弟下去陪伴,还以为你是个多么体贴的师父。如今两个徒弟在下头待了两千年不见天日,你这做师父的,竟不敢下去看他们一眼。”

      “你怎会知道……”神灵没有受激,大概是已经认命了,变得从容了许多,“你到底是谁?”

      胡来摇头晃脑:“你若是贪生怕死之辈,就更应该同我做这笔买卖。”

      神灵:“修仙成神,谁不是为了长生?”

      “死何足惧!”胡来放声大笑,不再用正眼看那神灵,随手把白骨簪扔到神像前就走了,“你看着办吧。”

      处理完一件事,胡来回头找到周不渡,五指点在其头顶百会穴,虚虚抓握,念了两句咒语,再往上一提。

      于是,周不渡遇到了今夜最最离奇的遭遇。他感觉自己的意识,确切来说应该是魂魄,飘然而起,离开肉身,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身猝然倒下,被胡来抱起,放到祭坛前的花丛中,跟那僵尸并排躺好。

      胡来摸着下巴,打量周不渡的肉身,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你全身上下,唯独可爱的只有这张脸。”

      周不渡也才看见了这具身躯的面庞。

      这的确是一张秀美如画的脸,面部线条柔和,五官比例恰到好处,略深的眼窝带着些阴郁气质,但长而浓密的睫毛形成一种自然微笑的弧度,右颊上还有个梨涡,正好将那阴郁化为温柔。美中不足的是,嘴角略微向下,神情疲惫,颓丧又脆弱,像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再也不能恢复平整舒展的烂纸团。

      可是,这分明就是周不渡原本的长相!只是比他“死”时年轻了几分。身为克隆人,他很不喜欢自己的面孔,没想到,灵魂穿越、异世重生,竟仍然摆脱不掉。

      胡来却没空理会周不渡的小情绪,兴高采烈地把祭坛上的两人摆弄了一番,让周不渡的肉身与那僵尸手牵着手。

      见两人躺在花丛之中,面容安详,仿佛做着同样的美梦,他眼含泪光、微笑点头,那画面诡异里透着几分温馨。

      周不渡的灵魂站立在祭坛前,放眼周遭,景象没多大变,只是比之从前肉眼所见更为清晰。

      那破旧的神像不再是石雕,而是一位穿着羽衣、姿容清雅的女人。

      神仙早已摆脱了生老病死苦,并没有肉身,化现时用的是凡人惯见的模样,可男可女,并无不同。

      此神真名赤松子,做过炎帝神农的雨师,曾教神农的女儿修行,楚地歌颂云中君之时,兴云布雨、回应祈请的大多是她。

      “家乡的酒,气味已变了。”赤松子慢慢地咄饮楚沥之中腾起的白气,看一眼胡来,再看一眼那僵尸。

      她活过了凡人不可想象的漫长岁月,神通已经衰弱,正神之位被太多天仙觊觎,若什么都不做,只有死路一条,若能拥有通天骨,就可以无惧天雷,甚至跳脱生死。

      虽然说是“借”,但这道人兵行险着,后果未知,往后还不还、还给谁,都是另说。这么好的买卖,赤松子没办法拒绝,再多的探究亦无必要。

      她摇了摇头,捡起白骨簪,凝神一探看,不见有什么蹊跷,便插到了发髻里。转身背对两人,举起双手,周身环绕黑白之气,于虚空之中撕开一道裂缝。

      那裂缝里漆黑一片,仿佛黑洞永恒的寂静。

      胡来从怀里取出先前拾得的信笺,递给周不渡。

      周不渡看赤松子捡过簪子,不了解那是何等珍奇的法宝,可以在阴阳之间任意转换而不受天罚,还以为信笺亦是相同,自然而然,伸手去接,抓了个空。

      “给你变个戏法。”胡来狡黠一笑,手指灵动,三两下把信笺折成飞鸟的形状,念了个咒,把纸鸟烧化。

      待到灰烬飘散,那纸鸟复又显现在其掌心。

      周不渡再度去拿,总算是抓住了。

      “纸烧成灰之前,把你师父的天魂带回来。”胡来伸手,想揉揉周不渡的脑袋,但两人阴阳相隔,他的手掌只能从魂体上穿过。

      他眉眼低垂,有些落寞,说:“你往后要对他好,至少……别再欺负他了。”

      周不渡:“该去哪里找?”

      胡来:“心里想着你师父,青鸾自会将你带到他身旁。”

      周不渡:“其实,我……他……”

      “你必须去!”胡来陡然又不高兴了,嚷嚷着“走走走”,一脚把周不渡踹到裂缝里。

      “不要怕!上穷碧落下黄泉,越千江总是护着你的!”

      胡来喊完,满脸颓然,把赤松子放了,让青铜灯熄了。

      裂隙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胡来再不掩藏疲惫,双目半睁半闭,像是许多年都不曾安睡过,只有眼珠子仍然清亮,如同枯朽古木里生出的嫩芽。

      他在祭坛旁坐下,独自面对无边汪洋,从玄铁匣里取出一管擦得油亮的紫金洞箫,吹起《红叶赋》。

      箫声婉转悠扬,哀而不伤。

      胡来嘴唇颤抖着,时而哭,时而笑。

      一曲吹罢,他慢慢站起来,把祭坛上的石头案板揭开,露出预先挖好的深坑。

      祭品洒了满地,他却浑然不在意,掏出匕首,割开掌心,放血,在石板上涂画符箓,又绕着花丛,诵咒做法。

      暗红、暗金、暗紫三色光芒交替浮现,最后全部汇入胡来的灵台。

      他闭目沉吟,笑了笑,径直走入深坑躺下,抬手慢慢合上石板,只留下一道缝隙,视线恰能穿过缝隙,看见周不渡与那僵尸。

      自然,周不渡并不是什么人祭,此地亦非他的埋骨之处,而是胡来给自己选的坟墓。

      天空中雷云又在聚集,将在他们回到阳间时落下——私自接通阴阳,将死物转化为活物,必然遭天罚。到那时,胡来会代替他们受罚,虽然没了通天骨,这一次必定是万劫不复了,但他觉得,这座坟墓的位置确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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