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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十二月,窗外落着大雪。薄薄的一层银色裹挟着凉意,窗檐处都覆满了霜。冰碴子滚落,扑棱着摔在地上,玉般声脆。

      医生走进病房的时候,看到的仍然是苍白、瘦削的青年失神地望着窗外的样子。他心中不由得难过起来。他依稀还记得高中时夏凉意气风发、就像只骄傲的小狮子。那时候,对方的眉眼是柔软的,笑起来时会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漂亮精致的相貌仿若年画里的吉祥娃娃,唇红齿白,活泼张扬。
      任谁也想不到他低下头颅无精打采的时候。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恹恹地躺在病床上,失去了全部的精神气。

      医生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走上去一如既往地检查夏凉的身体状况,“昨晚休息得好吗?”

      “挺好的。”
      夏凉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如蝶翅般颤了颤。他望了眼窗外,又看向医生,犹豫许久后才期期艾艾地说着,“那个……今天还是没有人来吗?”

      医生沉默了一瞬,接着他若无其事地说着:“昨天我接到了容景予的电话,他很关心你的情况。但他最近比较忙……所以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来看你。”

      “真的吗?”夏凉眼睛亮了亮,很快又掩饰般偏过头去,“可是景予他……不接我的电话。”

      夏凉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手机,他今天已经看了十几次手机,可是仍然没有收到想得到的那条回复。短信页面只有空荡荡的、他单方面发给容景予的讯息。

      容景予上一条回复他的消息要追溯到半年前了。

      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他只知道容景予是夏凉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却没说过半句话,更别说有容景予的联络方式了。

      医生望着夏凉的眼睛,却无法把真相诉之于口。他无声地叹息了下转移话题,“明天就要进行手术了,你紧张吗?”

      夏凉沉默着攥紧了手机,没有回话。

      “说起来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手术,洛老一直没有告诉我……”医生努力轻快地说着,信誓旦旦保证,“不论如何,你不要太紧张。洛老从医几十年了,手稳的很,不会有问题的。”

      夏凉轻轻地笑了下,“我知道了,谢谢你。”

      但他似乎依然不打算告诉医生手术的内容。

      医生摸了摸鼻子,他也曾追问过几次夏凉都不曾回答,所以这次他不打算再自讨没趣。“那我先走了,接下来还要去下一个病房。”他把一颗橘子味的酸糖轻轻放在夏凉枕边,说完后就往外走去,在他即将踏出病房的那一刻,身后却传来了极轻的声音。

      “……你讨厌我吗?”

      医生脚步停住了,他没有回过头,“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只是……有点好奇,”夏凉断断续续组织着言辞,“高中时候,我对你并不好,经常嘲笑你……那时候我被宠坏了,我以为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他张了张嘴,干巴巴地说着,“……我看到过你哭泣的样子,我……”

      夏凉嘴张开了又合上,始终还是无法说出抱歉这两个字。

      医生眉眼不由微弯,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你确实见过我哭泣的样子。但你还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诶?”
      夏凉愣愣地望着医生的背影。

      医生转过头来看着夏凉笑了下,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失望,“你果然不记得了。但这么多年我一直清楚地记得你那时候的话,你叫我不要哭。”

      他手指下意识地摩挲起来。时至今日,哪怕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记得那一刻心中的悸动。

      医生一字一句地说着。
      “你说,如果我想让别人看得起我,那就把哭泣的时间用在其他事情上。去爬的更远,去站的更高。让你哭着对我道歉,乖乖收回你当时对我的耻笑。”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高中时的记忆太久远了,夏凉茫然地说着。

      “你说过,当然你肯定已经忘记了。”医生失笑地摇摇头,“说实话,我并不讨厌你,毕竟你也没有实质性地伤害过我。相反当我被隔壁学校的不良勒索时,你还站出来保护了我。哦,虽然你大概没意识到那个缩在角落的人是我。”

      医生把剩下的话咽在了喉间,他只是出神地盯着前方的夏凉。

      ……怎么可能会有人讨厌夏凉呢?

      高中时的少年,意气风发、而又眉飞色舞。眉目流转间便是无边艳色,光是接近都似乎会被灼伤,神采飞扬。他跋扈、骄傲、盛气凌人、像只不可一世的小老虎,让人心中嘀咕的同时,却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他曾经多想再靠近这颗太阳一点。

      近一点,再近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距离。他也宁愿化作扑火的飞蛾、心甘情愿被灼伤翅膀。

      但是没有人可以接近夏凉,这注定只是奢望。夏凉身边永远只跟着容景予一个人,容景予会织就一张细密的保护网,不动声色挡下所有想靠近夏凉的狂蜂浪蝶。

      医生一直以来刻苦学习、拼尽全力考上名牌大学的原因,也是想改头换面地出现在夏凉面前,让夏凉对他刮目相看。

      但奇怪的是,这个高中时的风云人物在高考结束后却突然隐没了行踪。直到多年后他才在医院里再度遇见了对方。

      这么多年没见了,但他依然第一眼就认出了夏凉。而和医生记忆里的夏凉不同,现在的对方苍白、瘦削而又忧郁。但尽管如此,他仍然是他。

      那一刻医生忍住了跃动着的心脏,只是礼貌地伸出手对夏凉自我介绍。

      ——我是梁钰。

      看着夏凉陌生的视线,他知道夏凉早已忘记了他。

      虽然不知为何夏凉的身边不再有容景予的存在、曾经将夏凉千娇百宠的家人也一次都没来探望过,但梁钰想,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个机会。

      但首先。

      他温情地望着夏凉,默默在心底祈愿着。

      ——你要快点好起来才行。

      春天马上就要来了。你也快点康复吧,然后变回他记忆里那颗飞扬跋扈、却又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太阳。

      *

      注视着梁钰走出了病房的背影,夏凉低头继续盯着手上的手机。短信框定格在他短短的几个字上:“景予,我想见你。”

      他斟词酌句打出的话,最后却又一段段的删除。他想告诉容景予他明天就再也睁不开眼了,想告诉容景予自己真的很疼,删删减减最后却只留下了孤零零的几个字。

      他想见容景予。

      夏凉拿起梁钰放在床头的糖果,慢吞吞地拆开糖纸,把糖塞入口中。很酸,酸的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在人生的最后一天,夏凉却无端回忆起了以前的事情。他曾是幸福的。他曾有着将他视如珍宝的家人、对他呵护备至的学长、还有自幼长大亲密无间的竹马。所有人都顺着他、捧着他。他曾以为自己是这世界的中心,以为自己想做什么都可以。

      但后来他才知道,自始至终,他都生活在一场巨大的谎言里。

      幸福是假的。疼爱是假的。他一无所有。

      夏凉自嘲地笑了一下,失神地凝视着自己的手心。橘子糖很酸,他唇齿间全是橘子的微甜涩味。夏凉眼眶泛红,酸涩的泪水也随之落了下来。啊,好酸。橘子糖太酸了。很快他又擦去了眼尾的泪,哭泣没有意义,因为已经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悲伤了。

      几个月前夏凉才知道,原来养育了自己二十二年的父母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而他被领养回家的唯一原因,是作为一枚承载心脏的容器。

      这种需要签订保密协议的手术内容,当然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他不过是拯救他患有心脏病的弟弟的一个容器罢了。这么多年来,他的父母、他的弟弟看着他傻乎乎地亲近他们时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

      会讥讽他傻、会觉得他天真、会在背后冷漠地嘲笑他吗?

      夏凉不敢去多想,光是思及这个问题,就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闭上眼,明天就是进行手术的时刻了,他大概再也无法看见后天的太阳了吧。

      他并不畏惧死亡。他的人生本就是一败涂地、一无是处的。

      但是夏凉很想在离开前再见容景予一面。他想当面问对方一句,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容景予会突然而然地疏远他,变得冷淡起来。

      大概是实在太过疲倦,闭上眼没多久,夏凉就困倦了起来。他鼻子轻轻哼着,意识不清地坠入了梦境之中……

      他梦见了曾经的午后。在让人昏昏欲睡的微醺日光下,容景予微笑着给他念小王子的故事——

      “她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虫是我除灭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我聆听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记忆里,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景予,那对你来说,我是你的玫瑰吗?”

      对方笑着说,“不,你不是……”

      ……

      记忆逐渐远去,重重叠叠的斑驳剪影褪下了颜色。群山回响。那个午后的他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但现在的夏凉却怎么都想不起,那时候容景予回答的到底是什么内容了。

      他费尽心思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从那些光是忆及、都仿佛被玻璃碎片给割得鲜血淋漓的记忆中寻找着答案。在被推入手术室的那一刻,夏凉终于想起来了。

      啊。

      夏凉歪了歪头,迟钝地想着。

      原来容景予那时候是这么说的啊。

      ——你不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小王子。

      正如多年前容景予递给他的橘子糖,一点都不酸。
      明明是甜的啊。

      夏凉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

      手术室的灯沉默地闪烁,忽明忽灭。窗外天色黑沉,颇有骤雨乌云漫卷之势。家属在病房外等待着,夏母焦虑地不停走来走去,“小炽不会有事吧……”
      “放心吧……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另一人安抚道,他沉稳地坐在座椅上,像座稳然不动的泰山。

      没有任何人提及夏凉。
      就像夏凉不过是一个与他们无关的路人罢了。

      “之前有个医生在打听夏凉为什么住院……”夏母突然低低地开口了,语气中带着几分嫌恶与冷漠,“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早就叮嘱过夏凉不许和别人接触,他总是不听话,从小都大都这么惹人厌烦。”

      “毕竟只是孤儿院里带回来的杂种。”
      夏父面无表情地说着,“养了他这么多年,他也享受得够多了,是时候偿还了。”

      “你说得对……”夏母把涂着指甲油的手抵在唇上,“能把自己的心脏移给小炽,这是他的荣幸。”

      一阵风自窗外吹过,把帘子吹得哗哗作响。没有人再发言,走廊上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手术室上方的灯还在闪烁着不安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推开了,夏母眼前一亮,连忙往前走去,殷切地看着眼前的人。发须皆白的医生取下口罩,和蔼地笑着:“放心吧,手术很成功。”

      “那就好……”
      夏母终于松了口气,差点喜极而泣。就在这时,外面却传来了一片喧嚣和嘈杂,“抱歉,这位先生,不能擅闯手术室……”

      但走廊那边的门依然被人推开了,一位青年脸色难看地冲了进来。他的大衣上沾满了雪,裹挟着一身凉意。不顾一切地撞开了门,跌跌撞撞地冲入廊道。

      走廊里的一切都暴露在他眼底。
      他站在门前,愣愣地盯着手术室已经打开了的门。

      手术已经结束了。
      这也就是说……

      青年张了张唇,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不住颤抖着,“……夏凉,死了?”

      他一时间无法厘清自己的思绪,只是唇边缓缓露出了温柔、却又残忍的微笑。

      “……凉,我会把你带回我身边的。”

      喧闹、嘈杂。旁边似乎有人在说些什么,却全部传不进他的耳中。世界倾覆,山海崩塌。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手术室里,像亲吻神明那般,虔诚地蹲下身亲吻着夏凉的手背。对方的身体还残留着些许温热。但他的心却像是一点点陷入了泥沼之中,融化成了被黑色蛛网所包裹着的琥珀。

      他恍惚而又自虐般地想着。

      原来这就是……绝望的感觉啊。

      *

      夏炽睁开眼的时候,足足过了有半刻钟才意识到了眼前的情况。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体,被层叠的纱布和医疗器具所裹住。但他知道,自己的胸腔内有一颗正在跃动着的心脏。

      而这本来不是属于他的。

      他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

      一滴液体悄无声息地滴落在床单上,濡湿了雪白的被单。

      夏炽原本以为那是泪。
      他低下头去,才发现那是自心尖上坠落出的血。

      是他胸口处被剜下的一块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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