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墨为客

5、五、长恨人心不如水

　　“乔琪，有个在投行的实习机会，你去不去？”电话里传来大师姐淡漠的声音。
　　“投行？是做什么？”彼时乔琪只得21岁，虽是一流大学，但她是二流专业中的学渣。读会计出身的女生都逃不脱做个平庸财务的命运，天资聪慧的，去四大做个审计狗。在同辈羡慕眼光中天天加班至凌晨2点，年少谢顶，可歌可叹。天知道乔琪最害怕就是做会计，每天对着科目和数字头眼昏花。四处实习了一圈，做过销售、人力资源，也做过前台秘书，贴过□□，卖过冰箱，大部分时间是替老板和他有躁郁症的太太订酒店机票。她是个聪明姑娘，即便只是贴□□也能在两天内摸清楚老板请客接待的喜好，沪粤菜精致小资，西菜优雅别致，女客户都爱；东北菜北京菜西北菜，则是针对特定区域客户的首选。最终乔琪还是被难以糊口的薪资打败，乖乖回到学校谋划继续读研。她是个有理想的女生，她也是个出身清苦的女生，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在一个月薪5000、朝九晚五的岗位上搭上下半生。国内读研太花时间，研究一番后她瞄准香港，不为别的，只为时间短，价格也便宜。虽然和父母沟通的并不顺利，他们没有能力负担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只一心期待她回到老家考个公务员找个同等编制的同事结婚，再生两个孩子——父母还年轻，有精力帮她带。但她没有气馁。她可以贷款，可以借钱，无论怎么样书是要读的。
　　这天她正在图书馆复习雅思就接到师姐的电话。她们相识于学校的义工活动，师姐年长好几岁，早就一脚踩进风光的金融业风生水起。乔琪对她说的投资、上市似懂非懂，但看她如今已然在浦东买房买车的节奏，不禁心生羡慕。她也得读个研究生，再回来做金融。
　　”大老板找人呢，急需实习生，会很辛苦。“
　　“我去，我不怕辛苦。”
　　这就是乔琪与蒋培松的缘起。
　　假若没有师姐那一通电话，她可能会因为收到来自香港的offer兴奋不已，几个月后离开故土开始勤工俭学，艰难地适应全英文的学习环境，再削尖脑袋和数十万毕业生一起踏上求职的独木桥。
　　那些都没有发生，唯一发生的，就是她打扮成超过年龄的成熟，去见宸海投行部的CEO魏风南。再顺理成章地在宸海上海办公室见到蒋培松。

　　很多年以后乔琪再回想，只觉得内心是荒凉和酸涩的，她像是被剥夺了爱的能力，她再也找不到一个让她魂牵梦绕的爱人。八年那么长的时光，无论蒋培松提什么无理要求，无论他是误机、误车，无论他在如何重要的商务会议上迟到，她都能不惊不慌地一面替他安排秘书改签，一面笑颜如花地应对会场面露愠色的甲方。
　　很快她要30岁了，她终于可以平静地交一封辞职信，buyout所有的garden leave期限，买张机票去欧洲度假一整个月。独自一人站在伦敦塔桥上她长出一口气，那天伦敦的天气实在太好，泰晤士河像一汪流淌的星光。蒋培松的硕士学位是在伦敦读的，他们说过无数次了，要再回他的母校去转转，他们一起去康河，撑篙划船直到圣三一学院。她一个人实现了两人的梦想了。

　　2012年3月18日，魏风南亲自给蒋培松颁发年度荣誉员工奖，以表彰他在上一年内完成宸海母集团发行H股上市，并签下银亿集团的联席保荐人的超级大单，奖赏便是从项目经理直接成为执行董事的越级提拔。蒋培松为人低调，升职的消息也没有大肆宣扬，反而是一直在项目上欺负他成习惯的VP见到新的项目通讯录，惊讶至百思不得其解，甚至邮件蒋培松抄送项目组所有人要求他对自己的职级进行确认。那是父亲入狱以后，蒋培松这五年来唯一轻松而坦荡的时刻。
　　虽然宸海在内地是老牌券商，但在香港，此地仍然是外资大投行的天下。蒋培松早年供职的启汇，亦换过一波又一波领导，旧人有些移民美加，有些转行去了买方，或而自举大旗另开私募。宸海香港的业务一度大大依赖于蒋培松的辛苦开垦。这等情形直到乔琪入职后，魏风南及集团董事会决定加大业务拓展速度，树立中资第一大行的目标，广泛挖角外资投行从业人员抢占势力范围，在西欧、拉美、东南亚、印度相继收购当地投行，完成全球化布局后才逐渐改变。
　　蒋培松以照顾父母为名，香港上海两地奔波，随后索性大半时间长居上海。父母亲年纪都大了，除去关心他的身体事业，无外乎就是催促他早日结婚生子，不知疲惫地替他安排相亲。然而遇到的世家女子，要么脾气太娇嫩，要么颜值不过关，要么智商欠费鸡同鸭讲。父亲不时劝说他，切勿太挑剔，这世上哪有完美的女人。蒋培松虽然赞成这一说法，到底意难平，不知不觉就晃过去三年五载。想来也怪，女生过了30岁不结婚，便要贴上“大龄剩女”之标签，而男人只得越老越值钱，除了父母无人劝他结婚，只告诫他珍惜婚前的自由岁月，至于生孩子，到五十岁也不着急。
　　蒋培松没想到，他竟然在此时再遇见杜仪方。他今时不同往日，杜仪方也升职成项目主办律师了。
　　以前只是觉得杜仪方漂亮，深入接触后蒋培松才发现，她简直就是自己长久以来幻想中最完美的妻子。父母都是局级公务员，她本科毕业后先做了几年传媒工作，父母倾尽心血为她在上海置办了房产，落好户口，她逍遥自在地过了几年，忽而想转行做法律工作，于是又去上海排名一二的名校读了法学硕士，毕业专攻资本市场境内法律咨询业务。完成几单大型H股上市之后，杜仪方决定换个节奏，她法语极好，谈妥了一份法资大外企法务主管的新工作，外籍男友移民澳洲她没有选择跟随。上天注定给了他们重逢的机遇，也给了他们谈婚论嫁的资本。
　　双方一拍即合定下10月的婚期。蒋培松火速预订了离家300米的法租界老牌酒店，恬静的法式建筑比邻美国领事馆，10月的高墙里遍地都是枫叶和桂花。他终于如愿以偿，要和杜仪方要在这里成婚了。
　　没有人比他父母更高兴。要知道能找到一个家世相当、双亲满意，又让蒋培松心甘情愿套上婚姻枷锁的女子，是多么不易。
　　杜仪方也确实落落大方，她身材高挑，着什么款式的婚纱都好看。蒋培松已经想好了拍婚纱照的地点，就在他们共同的母校。

　　他一切都准备好了，婚后要生三个孩子，尽管杜仪方年纪也不小了，生养三个会很辛苦吧。没关系的，他实力出众自然会安排好月嫂菲佣一切都妥当。所以直到杜仪方郑重地邀请他陪她一起去做乳腺癌筛查的时候，他丝毫没有觉得不安或紧张。两年前她发现自己的□□有肿块，当时去检查医生说并无大碍无需担心。又过了两年，既然论及婚嫁又即将备孕，她想要跟进了解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而蒋培松，整个人全情投入地在筹备婚礼和幻想全新的婚后生活。
　　可现实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杜仪方的切片活检结果刚刚出来，他都没有看见，父亲的电话已经打来了。只要他在上海，就仿佛生活在父亲的监控之下，放眼望去但凡他能找到的好医院好医生，哪一个不是父亲人脉圈中的一环。
　　他顾不得调整尚未反应过来的自己，也顾不得照料躺在病床上麻药未醒的杜仪方，父母亲的车已经停在医院门外了。
　　她的左侧□□有一颗7mm的肿瘤，医生难以判断性质，于是建议他们切除并活检。结果未出来之前，他们都存有希望。但现实没放过谁，肿瘤是恶性的。这就意味着她必须接受后续的治疗，在至少五年内都不能怀孕。
　　她还没有苏醒过来，母亲就已经斩钉截铁扔下了命令：“和她分手吧。即便她能好起来，五年之后她已经40岁了，她还能再生孩子吗？”

　　刚入职一年的乔琪，还仿佛蹒跚学步的小孩，日常工作中总有这样那样新鲜的从未处理过的问题，每个人都很忙，无法时时刻刻看在她身边指导照顾，她必须自己学着去解决。这天她刚刚发出去一枚邮件，要求客户提供尽调文件。
　　五分钟后座机便响起来：“你是上海的Vicky乔？”
　　“我是，您是哪位？”
　　“刚才那封邮件是你发的？是谁教你这么发的？你没有上司的吗？”
　　语气之严厉简直把乔琪吓懵了。她完全不了解自己犯下的是什么错误，但也不敢撂下电话更不敢问，只得硬着头皮听对方怒火冲天的发泄。待她挂断，才知晓打过来的是香港办公室有名的“小辣椒”Peggy杨，斯坦福医学博士。
　　乔琪摸进空无一人的小会议室，哭到泣不成声。她一边哭一边掐着手表计时，她只有五分钟，她还有20张PPT要在今天下班前完成，女上司要在明早前看到她的成果，也在刚刚告诫过她，完成了这一项任务还有别的。擦干眼泪整理好头发出门，乔琪撞见一脸疲惫的蒋培松在等电梯。
　　“我家人生病了，我早些下班去医院。”他似乎几天没有睡觉一般疲惫，向来最修边幅此刻却冒出了青色胡茬。
　　乔琪不敢多说，默默回到自己的工位继续工作。那两年，她不知撑过了多少个这样的时刻。

　　蒋培松挣扎良久，顶住父母压力，死活也不肯提分手。他后来也怀疑，是自己当真如此伟大吗？或者当真如此爱杜仪方？他说不清楚。他只知道那个时间点他不能离开，虽然他私下里取消了婚宴，赔了价格不菲的定金，但他仍然坚持每天下班后都去医院陪着杜仪方，无论父母亲友说什么。直到，直到她自己消失了。
　　蒋培松去她家敲门，没有人应，一切联系方式都被拉黑，她仿佛人间蒸发抑或从未出现过。
　　一切一切都狗血得像是在演电视剧。
　　他犹记得自己酩酊大醉，是了，谁遇到这种事情会不想喝酒。他想起好多往事，这几年他相亲认识一些女生，自己也因为工作场合交过女朋友，在一起时开心，对方一旦逼婚他便退却。从未有一个像杜仪方的人，让他如此渴望婚姻。上一次他那么想结婚，还是落难之时对魏珊珊动过的念头，然而她放弃了他。这一次，他没有放弃，但杜仪方放弃了。
　　命运简直在和他开天大玩笑。

　　本故事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