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前线]荒原时代（枪魂后传）》鸫羽

27、尾声 My Promised Land

　　洛杉矶天使之城中轴实验室被毁两年后，一场旷日持久的谈判终于在举世瞩目下的某个凌晨落下了帷幕，人们无法看见帷幕背后那些在历史的车辙下趋于缄默的刀光剑影。
　　Kar98k卖掉了她的红木文明棍，李卖掉了她所有珍藏的古董制服，伦敦结社、春田酒馆和红团变卖了全部资产，再加上把黑天鹅堡作为文明遗产转让给政府的法定补贴和马德拉索家族的慷慨出资，勉强凑出了一笔天文数字，用维罗妮卡·马德拉索的名义在公海上买下了一座无人岛屿的主权。
　　依照谈判签署的《马德拉索协定》，洛杉矶中轴实验室宣布放弃对SS级实验对象赤司天弓的所有权，其除却人身自由之外的其他自由人基本权利将得到国联基本公约的保护，永不受到侵害；而拟似人脑实验成品的拥有者将在未来一百年内分批次陆续开放对成品芯片的逆向工程与相关科研开发授权，技术应用授权则在一百年后启动新一轮多边谈判进行协定。
　　就像是神话里描写的那样，这座数个世纪以来杳无人迹的海中孤岛上，杂草和野花肆意生长，海鸟在悬崖绝壁上做窝；在遥远的文明留下的遗迹中，有一座坍圮的教堂——没人说得清那是什么时候的建筑，没准在久远到无法计算的年月里，上帝也曾在此落脚。
　　她们在岛上修建了一座结实的房子，把天鹅兵团囤积在黑天鹅堡地下的物资全部运来，足够供给一个人的生活直到老死。她们还从中轴实验室合法购买了四个护理机器人，辅助打理日常起居。
　　——人身自由是竞争者唯一没能谈下来的，不过没人责怪她。李和春田都认为这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好事，指挥官必须在无主孤岛上终老一生，任何国家、组织与个人不得与其进行任何形式的接触——这反而是对她的保护。她已经失去了记忆、情感、自主意识，但至少在最终的最终，她还能获得衰老与死亡。
　　G36和杰里科在岛上的高地开辟了一片花圃——就在教堂的废墟旁边，虽然她们没法搞到指挥官喜欢的那些世间罕见的蝴蝶，但是一座开满鲜花的花园还是在力所能及的范畴内——她们毕竟没有更多能为她做的了。至于那座坍圮的教堂，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了它的存在，没人提议去清理它。
　　G36C和L85A1检查完地面情况，便向在空中盘旋的米-24直升机挥动橘色指挥棒，引导直升机降落在岛中唯一一块符合起降条件的平地。座舱舱门打开，竞争者先跳了下来——她今天穿着剪裁便宜、款式低调的衣服，和前两年整天连打瞌睡都系着领带、衣襟上没有一丝褶子的时候颇为不同——她回过身递出手，那个女人的指尖落到她的掌心，整个人从机舱的阴翳里一点点挪动到黄昏的海风中。她披散着赤红的长发，穿着宽松的白衣，像个刚从伊甸园里出来的，脚上还未沾染过泥土的赤诚的人。DSR-50在她身后，立刻抖开一件大衣披到她的肩上，并伸手护在她身侧，在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的搀扶与照应下，她终于沿着舷梯慢慢走下来。
　　见到这一幕，年纪小的人形已忍不住开始低声抽泣，年长的人形有的也默默流泪。竞争者挽着她的胳膊，走到等候在岛上的百余名人形的面前，今日她没有上妆，面色有些憔悴，眼底还有一圈青黑，是常年睡眠不足、过于疲劳的证明，而她一开口，仍是落落大方的政治家的气度和风采。
　　“久等了，我的朋友们，我们都等待这一天太久了——尽管我一度犯下了错误，做了一些并不正确的决定，但我还是非常高兴能站在这里，亲口告诉你们每一位：我有幸完成了我的使命，我把指挥官带回来了。”
　　李-恩菲尔德点了点头：“辛苦你了，竞争者，我们由衷地感谢两年来你所做的一切。”说完，她带头鼓了几下掌，陆陆续续地，春田、汤普森、莫辛-纳甘也跟着鼓掌，最后，Kar98k、HK416也加入了热烈的掌声中，算作同意了冰释前嫌。而站在掌声与热泪中心的那个女人，依旧是一副空白懵懂的神情，她安然地看着每一个人，不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无悲无喜地看着，就好似她们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流过了太多眼泪，而她不忍心再在上面洒上自己的，这是最深的怜悯，也是最大的残酷。
　　掌声落下去后，沉默与微妙的尴尬就在这种静默的对视中蔓延开来，每个人都有沉积发酵了二十年的千言万语，可对着这个人，却感到了无处诉说的茫然与无力。末了，是DSR-50笑盈盈地打破沉默：“尽管调理了两年，指挥官的免疫系统还是很薄弱，不宜在外面待得太久，我们还是快送她到里面去吧。”
　　温柔的、熨帖的、无丝毫不妥的言辞，没有人反对，弥漫在心中的难以言表的悲切却更加深重了。面对一个被抹去了人格的女人，她们纵然写了一页又一页告别的长诗，又能从哪一句念起呢？
　　她们挤挤挨挨地在杂草丛生的岛上走，愣是就地走出一条新的路来，簇拥着她走过很短的一段距离，山坡的上面就是她们为她建造的居所，居所后面就是开满鲜花的高地。送别的队伍那么长，一如生命变成了一长串必须被消除的执念。人形们默契地在山坡下停住了脚步，默默地目送她在四个护理机器人的陪同下走向她的栖居之所，她终老于此的坟墓。
　　当她缓缓拾级而上的那个时刻，黄昏时分的恓惶暮色蕴含着的天生的悲哀令再冷漠的人也克制不住地流下眼泪——那一刻所有人形心里都明白，二十年的守望与思念、牺牲与祈愿都行将终结，这一次她得偿所愿，这一次她是真的要离去了；不再苦心经营、不告而别，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堂堂正正、一身磊落地离去，是一种消亡正如一种天命，淙淙流逝而不可挽回。
　　在一个二十年终结之际，她走得如此轻松，把一切伤痛都留给了背后的人，等着再花下一个二十年慢慢去疗愈。她们是心甘情愿的，正如二十年前，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蓦地，一阵带着砂石轻响的风拂过，所有人形都怔忪了。僵直的平静只维持了一刹那，与惊愕和无措的表情重叠，接着就在下一个瞬间，丧失理性地彻底爆发了。
　　“指挥官！！”
　　汤普森眼疾手快扑上去死死抱住Kar98k的腰，大喝一声：“都不许动！谁也不许过去！！”
　　“汤普森你放开我！！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毛瑟，你别去……春田！拦住她！！”
　　春田恍惚了一下，她回过头冲着汤普森露出了脆弱的眼神，那一瞬间的迟疑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还是因为她本心不愿听从汤普森去阻拦HK416。春田伸手慢了一拍，HK416已经快步冲上山坡，朝着指挥官的背影直直追去。
　　那个女人走在四个护理机器人的前面，脚步轻盈如流云，似乎毫无重量也不受任何阻力，她的眼里只有山坡上那个最后的归处，哪怕身后天崩地裂她也充耳不闻，只是安详地、决绝地朝着她的房屋走去。
　　“别去！416！别去！！”汤普森声嘶力竭地嚎叫着，“那是她想要的——那是她最后想要的东西了！！给她吧！！”
　　或许是因为汤普森喊出了“她最后想要的东西”这种并无棱角却锋利得足以刺穿一切的字眼，HK416迟疑了，她慢了下来，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山坡上的房门打开又关上，只短短的几秒钟，就像是被上帝的手指轻轻抹去了那般，那个女人的红发与白衣统统消失在了门后，再也看不见了。
　　“要是你也和我一样，被和她重逢的渴望折磨了二十年，那你就应该懂……你他妈的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汤普森喘着粗气，她压着喉头弥漫上来的哭腔，竭力平和地说道，“416，她为了这一刻忍受的痛苦远比我们所承受的多得多，她忍受着我们都无法想象的痛苦……！她为了这一刻的安宁一个人熬了二十年了！！”Kar98k终于不再试图挣脱汤普森的牵制，而是依靠在她的胸口失声痛哭，汤普森用力地抱着她的头颅，似乎用了多大的力气安抚她，就是用了同等的力气在说服自己，“倘若我们还围绕在她身边，那些人就会意识到她仍然是有价值的……！所以，不要再因为我们的一己私愿让她遭受折磨了……回来吧，你们都，不要再过去了……”
　　其他想要冲上山坡的人形也终于停下了脚步，有的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地上。渐渐地、渐渐地，又不知道是从谁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号起来，在这所有别离与终末都同时发生的黄昏里，彷徨了二十年的鬼魂们在痛哭流涕。
　　……
　　“我一直都觉得，人形的寿命这么长，我可以护送她的一生，从她的青年到盛年，直到老死。”
　　“我们会和指挥官一起变老，只是天各一方。”
　　“可我们是人形，不会变老啊……”
　　“会，我们的心会。”
　　……
　　“愿她的灵魂拥抱不朽。”
　　“愿她的余生拥抱平静。”
　　当疲劳的太阳彻底坠下海平线，那就是汤普森，也是所有人对那黄昏的晚风吹来的道别做出的最后回应。
　　后来，她们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她说那话的时候是带着笑意的。当她们越过二十年漫长而黑暗的光阴，越过一整个泥泞而孤绝的人世，越过一切不知所终的彷徨与困苦来到她的面前，她是微笑着同她们告别，她放弃了荣耀与姓名，换来尊严与宁静，没有怨恨、没有悲痛，就像那贫瘠的荒原上终究开出白色的花朵。

　　——“永别了，我的士兵们。

　　——“我的坟前不必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