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逃生指南》萧一画

21、第一个世界（二十一）

　　电影继续进行着。

　　连绵的暴雨不知下了多久，雨水将留存在世间的罪孽与鲜血一同冲刷而去。

　　这口埋藏着恩怨与爱恨的喷水池却忽地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更准确地说，这口喷水池还在，人们也能正常地看到它，甚至堆积在喷水池周围的砖头碎石也被施工队清理的干干净净。但每当人们提起这口喷水池的时候，他们的视线与话题却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被转移到其他的地方去，喷水池下方的底下空间再也没有人找到过，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好些时日过后，雨过天晴，烈日蒸干了地面。纯洁而清澈的水分随着阳光升腾而起，像是羽化登仙的神，离开了这个肮脏而丑陋的尘世，去了飘渺的看不见边际的极乐之地。留在地面上的只剩干燥而腐朽的烂泥，与阳光背后纯粹的阴影。

　　这天中午，女巫裹着一袭漆黑的斗篷，带着一只手提袋来到了喷水池边，像是行走在阳光下的鬼魅。喷水池周围空无一人，安静的有些可怕。她环顾四周，将手提袋放下，安静地盯着喷水池中央的位置看。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她才轻声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开始一样一样地从手提袋中拿东西。

　　香烛，符咒，朱砂，画笔，与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羽毛被依次取出，按照顺序摆放在喷水池周围。很快，一个造型简单却独特的发展便在喷水池周围形成了。

　　一只黑猫小心翼翼地从右边不远处的树丛中跑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围绕着喷水池转了两圈。女巫发现了这只黑猫，但她并没有驱逐这只猫，只是挥挥手，仿佛在和这只因为意外迷了路的生物打招呼。

　　黑猫见女巫发现了自己，迅速地溜走了，重新躲进旁边灌木丛中的树影里，只留一双黄澄澄的眼眸，偷偷观察着女巫的一举一动。

　　在仪式开始前，女巫从怀中取出一只红色封皮的笔记本，刷刷地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字。她一边写，一边喃喃自语道：“你们不要怪我，这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恶鬼本就不应该存在于世上。如果你们的献祭可以终止轮回，净化世上所有的鬼，还人间一片清明太平，那也算替你们那些残忍杀戮的同胞赎了罪。”

　　她将笔记本藏回怀中，随后半跪下来，垂下头，微微合上眼眸。地面上朱砂画的轨迹逐渐开始发光。这光芒起初暗淡，随后渐渐地变得越发璀璨夺目。到最后时，明亮而刺眼的金光几乎能与天上的太阳争辉。

　　然而这耀眼的光辉中却潜伏着无数蠕动着的阴影，仔细看时，赫然是无数个支离破碎的漆黑的人形。是这个阵法先前吞噬过的所有恶鬼。只要再收集到这口喷水池内的两只厉鬼，那么女巫的阵法就可以集满一百只怨念极深的恶灵。在她之前的预测中，终结恶鬼轮回的契机就会在此时出现。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喷水池边，解开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漂亮的脸。她眼眸中闪烁着暗淡的金光，微微笑着，对着喷水池缓缓伸出手，口中喃喃道：“来吧，出来吧，孩子。为了更美好的明天。”

　　两道漆黑的影子挣扎着，摇摇晃晃地从喷水池正中央底部的位置上升而出，随着夺目的金光，缓缓地向女巫飞近。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地面上刻画着的法阵在半空中投射出来的光辉忽然开始剧烈摇晃起来，金光形成的牢笼摇摇欲坠，无数形状狰狞的恶鬼碎片挣扎着向金光牢笼之外伸出手来。

　　女巫面色一变，她知道如果强行将喷水池中的两只恶鬼收入法阵之中，虽然有可能会献祭成功，终止轮回，但是更大的可能是，这个装满了恶鬼碎片的囚牢会在她开始献祭之前就彻底破碎开来，到时候恶鬼作祟为祸人间，她将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她尽管做过许多错误的事，但是她的终极目的是还人间一片清明太平，而不是让更多本应平静幸福一生人为了她个人的追求在鬼潮中送掉姓名。

　　于是女巫当机立断决定终止这一切，之后寻找机会再做打算。可是这一切已经太晚了。当第一道裂缝形成之后，整个金光屏障就已经不再完美，蛛网一样的裂纹顷刻间从第一处裂缝形成的地方向整个屏障蔓延开去。

　　被困在屏障中的厉鬼发出激动锐利的尖啸，他们梦寐以求的自由近在咫尺，他们用残破的鬼体叫嚣着复仇的口号。

　　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女巫也来不及去想其他的办法。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想法在她心中成型了。这些被她困住并即将成为最后的献祭上的原料的鬼都有一个共同的仇人，那就是女巫本人。

　　女巫完完全全地打开了连接她自己的躯体和装着鬼的牢笼的通道，这些恶鬼立刻一窝蜂地顺着这条狭窄的通道绵绵不绝地挤过来。

　　若是站在外界，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便能看到数不清数目的漆黑肢体扭曲着压缩着，源源不断地顺着一条手臂粗细的通道，往女巫的身体中输送而去，像一条承载着罪恶的黑色河流。

　　女巫将自己的身体化作了新的屏障，将恶鬼重新困入其中。

　　周围的金光越来越盛了，隐藏在树丛里的黑猫惊恐地“喵喵”叫着，随后转身跑了。

　　在一片混乱中，起风了。风声，树叶晃动的沙沙声，与恶鬼越来越低的尖啸声混合在一起，一同融合在了这片明媚到要淹没世界的金光中。

　　整张屏幕都变成了耀眼的金色。这金色像是海潮，几乎要从电影屏幕中溢出，流落到屏幕外的世界里。

　　可忽然，下一秒，满屏的金光骤然消失了，与金光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黏腻蠕动着的鬼影，电影画面上只剩下了喷水池，和静悄悄站立在喷水池前的披着黑袍的女巫。

　　女巫的面色如常，神色自然，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弯起唇角，迈开脚步，缓缓地向前走了两步。

　　正午的日光在她脚下投射出了短短矮矮的一小圈影子。

　　在她眼前，一团堆在一处的符咒无火自燃，冲天的烈火骤起，火焰的颜色明媚极了，就像是沙漠中梦幻的海市蜃楼，吸引着迷路的饥渴交加的旅人，明知是陷阱，却仍想飞蛾扑火一般，去无望的追逐。

　　女巫就这样慢慢地走进了烈火之中，与她身体内被封印着的无数厉鬼碎片一起，在机制的光和热中化为火焰，照亮了这个世间。

　　可能女巫真的很爱这个世界。即使这个世界堆满了阴霾与痛苦，即便需要她一步步走进烈火，她一样可以笑着。只是她不甘心，她的执念还没有被完成，她还没有亲眼看着这个世界变成一个清明又美丽的地方，她又怎么能甘心？

　　许久许久之后，符咒形成的火焰熄灭了，女巫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仍然面带微笑。

　　可是这次，明明站在烈日之下，她却再也没有了影子，轮回外的人被迫加入了这个轮回本身。有些人因为恶念与痛苦在死后化鬼，有些人因为未解的执念化鬼，可有些人宁愿不人不鬼地生存着，也不想加入这个绝望的轮回。

　　进行到这里时，电影屏幕逐渐黑了下来，最后留给观众的，是屏幕上女巫明媚的笑脸。

　　苏停雪以为影片结束了，她对钱毛毛道：“你觉得她可怜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可能有人觉得她可怜，但她自己并不会这么觉得。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很多人连追逐自己执念的勇气都没有。”

　　苏停雪道：“我不觉得她可怜。”

　　钱毛毛转头看她时，却听她道：“她间接害死了那个小女孩。如果她没有看上穿黑白袄的女人心中浓重到必然化鬼的恶意，她就不会给她提供那个阵法。她明明知道那个穿黑白袄的懦弱的女人很有可能去找个替死鬼，让无辜的人为此枉死，可她为了让这世上增加一个可以被她收为己用的恶鬼，还是这么做了。”

　　钱毛毛扑哧一声笑了，声音中却透着些好大的悲伤：“这和小女巫有什么关系，没什么好怨恨的。她命中注定如此，即便是躲过了这一劫，总会死在别的劫难之下的。世上不如意的事太多了，如果事事都要怨恨，那么活着的人和死去了的鬼又有什么区别？”

　　见苏停雪没有说话，只是神色难过地望着她，钱毛毛继续道：“不过言归正传，你学到净化这世上所有鬼魂的方法了吗？好好学着，说不定将来会有用呢。”

　　苏停雪道：“我不想学。”

　　钱毛毛再次笑了：“没关系的，不想学就不想学，没关系。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个早饭？我记得门口有个早餐厅，吃完饭我们可以回来把这个片子看完。”

　　说完，钱毛毛站起身，把双层窗帘依次拉开。清晨明媚的阳光霎那间照亮了这间漆黑的放映室，苏停雪惊讶得差点儿从沙发上站起来，阳光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适应过来这明亮的光线，惊奇地问道：“这怎么已经早上了？我记得我们进来的时候还是晚上呀？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这次轮到钱毛毛惊讶了，她对苏停雪道：“你刚才看电影的时候不是睡着了好一会儿吗？我看你睡着了，就点了暂停，等你醒了才继续放的呀？”

　　苏停雪本人却对这件事没有任何的印象，但在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来到了第三天的事实令她感到震惊。这个副本是真的特别特别的奇怪，她感觉有人在暗中已经替她安排好了一起，只等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走到那个注定的结局。她心中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但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此刻她只能说：“那好吧，我们去简单吃个早餐好了。”

　　早餐厅就在私人电影院对面一转角的地方。因为这里平时人流不大，所以整个早餐厅里只有两三张桌子。此时时间早得很，整间铺子里只有门口的老板娘坐在椅子上刷手机。

　　见钱毛毛拉着苏停雪的手进入店铺，连忙招呼道：“来啦来啦，二位今天想吃点啥？”

　　钱毛毛把菜单递给苏停雪，苏停雪快速浏览了一下，随意点了两样，就将菜单还给钱毛毛，问她想要吃什么。

　　钱毛毛接过菜单，却直接将菜单递给老板娘，并没有点。苏停雪虽然现在并没有什么吃饭的心情，但她还是顺便问了一下：“你不吃么？”

　　却听钱毛毛摇了摇头，回答道：“现在来不及吃了。如果吃完，恐怕等下就不好看了。”她眉眼间满是笑意，“我不想让你看到我不好看的一面呀～”

　　苏停雪怀疑她是担心吃多了小腹鼓起来撑得衣服不好看，并没有往其他地方想，只是道：“可是简单吃两口也不会怎么样呀？早餐不吃，一整天都会没有精神的。更何况，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觉得你好看的。”

　　两人说话的功夫，钱毛毛已经拉着苏停雪在其中一张小桌前坐下，老板娘将热气腾腾的青菜粥与酱肉包子端了上来。苏停雪管老板娘要了两个小碗，用大瓷勺将青菜粥盛了浅浅的两小碗，并将其中一碗推到钱毛毛眼前，顺路把筷子塞在她手里，对她说：“吃点吧。”

　　钱毛毛接过，却只是浅浅地润了润唇，道：“味道不错。”随后她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苏停雪食不知味地一勺一勺吞着食物。

　　一时之间，气氛竟有些沉闷。

　　苏停雪抬眸看了看对面坐着的似乎陷入了沉思的人，随后问她：“毛毛，你在想什么呢？”

　　钱毛毛道：“我在想一个故事。”

　　“哦。”

　　钱毛毛一掀眉毛：“正常人难道不是都会问一下，你在想什么故事吗？你这人可有趣得很。”

　　“毕竟我一直都是个有趣的灵魂呀。好吧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配合一下，问问你，你在想什么故事呀？”

　　钱毛毛说：“是一个童话故事，我准备把这个故事投稿给我们学校的杂志社，但是还没有构思好，你可以帮我参考参考。”

　　饭店的老板娘一听也来了兴趣，凑过来对她说：“我也有点好奇了，小姑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讲出来，让我也听听？”

　　钱毛毛道：“是这样的。从前，在大森林里有一只小白兔。对，就是那种特别可爱的，雪白雪白的，两只耳朵竖起来，我一口能吃两只的小白兔。这天小白兔在森林里迷路了，天上还下了大暴雪。这只可怜的小白兔在风雪中被冻的瑟瑟发抖，就在它以为自己马上要死掉的时候，一只胡萝卜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她眼前，牵着它的手，把它带回了家。请她在自己热乎乎的被窝里睡觉，还给她吃胡萝卜最爱吃的大灰狼。”

　　苏停雪道：“你这故事有问题，为什么胡萝卜要吃大灰狼呀？”

　　钱毛毛道：“不知道，可能我故事里的胡萝卜比较厉害吧。大雪一直下着，下了好多好多天都没有停，可是胡萝卜却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它的房子里温暖如春，有充足的柴火和足够数量的大灰狼，更重要的是，它还有小白兔给它作伴。这一切足够它熬过这个漫长的雪天了。”

　　“小白兔看起来也很喜欢吃大灰狼，每天都能吃满满的一大碗。可是胡萝卜不明白，为什么小白兔看起来一天比一天消瘦？”

　　钱毛毛顿了顿，忽然用一种很悲伤的声调说道：“其实小白兔的食谱只有一个，那就是胡萝卜。如果不吃胡萝卜，小白兔不可能撑过这一个冬天。它已经撑到了极限，它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吃掉胡萝卜，就会被活生生的饿死。可是它想，胡萝卜救了自己的命呀，它即便是饿死，也不能吃掉胡萝卜。”

　　“可是第二天，它在卧室的柜子里发现了被胡萝卜藏起来的日子本。”

　　“星期一：天气 雪
　　我生了重病，需要小白兔的心头血才能救命，不然我活不过这个冬天。

　　星期二：天气 雪
　　我在林子里抓住了一只小白兔，我得救了。

　　……

　　星期日：天气 雪
　　我最后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我其实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小白兔根本不吃大灰狼，它装作吃大灰狼其实只是在骗我。”

　　“今天就是星期日了，小白兔很害怕，因为它怀疑胡萝卜终于要动手了，于是它决定比胡萝卜先动手。”

　　讲到这里，钱毛毛停了下来，问道：“你们觉得故事的结局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老板娘皱了皱眉头道：“小姑娘，你这个故事可不是童话，黑暗得很呀。我觉得结局是小白兔弄死了胡萝卜，活了下来。”

　　可钱毛毛却并没有关注老板娘的回答，她在安静地等待着苏停雪的回答。

　　却听苏停雪答道：“我猜，小白兔杀死了它自己，胡萝卜吃了它的心头血，活了下去。”

　　钱毛毛却道：“错了，这也不是故事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