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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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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死了,你是会痛心疾首还是奔走庆贺?”傅玉生的半张脸藏在折扇之下,只露出一双狭长而敛光的眸子,他似笑非笑得盯着顾衍又道,“王爷何曾对不住你,你竟然要杀他……”
顾桥奶孩子的过程其实相当漫长,他初遇顾砚成时才八岁,没什么经验,便使人待他如兄;少年时逛烟花巷,又捡到了傅玉生,正是好为人师的年纪,便使人待他如长;再后来从宫人的手里接过顾衍,已经经历了前两轮的失败,因而这次再接再厉,十几岁就有了当爹的觉悟。
可为兄时,教出来的是社稷之才;为长时,教出来的是将帅之才;唯独当爹当得十分昏昧,教出来一个野心勃勃的混账东西。
顾衍面前的桌案上对放着两盏茶,尚是温的,想来应有一人刚刚离开。傅玉生不过扫了一眼,话锋便随之一转,“我容你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不曾想养成了一个狼崽子,心向外人,却分不清是非好赖。”
“傅玉生,你长我不过五岁有余,哪来的资格高高在上?”
顾衍到底还是年轻,又被顾桥一路养在沃土里未曾修剪,两句话就被激得有些红眼,急匆匆道,“顾桥待我与画地为牢有何不同?除了学堂跟王府,我没有一处能去的地方,我是先皇的嫡长孙,这天下都应该是我的,怎么就不能……”
“放屁!”傅玉生粗暴地打断这孩子接下来的胡言乱语,“若没有王爷,你连命都交代了,还什么嫡长孙?先皇是疯病把自己撞死的,你就算同他一个血脉,这病发的也太早了点!”
“傅玉生!”顾衍稚嫩的脸上泛出一种愤怒的愠红。
他与傅玉生相处的时间并不太长,就算同在王府里,也常常是各干各的事,连话都不多说……所以在此之前,顾衍从不知这位文质彬彬的门客如此牙尖嘴利。
“玉生是王爷给的名字,你不配叫,”傅玉生又道,“你们顾家真是盛产忘恩负义之徒……王爷还撑着一口气,但我决不能容忍你活在世上。”
他的眼睛深沉的就像是水墨画里一笔促就,瞳仁是后来滴上去的,故而浓郁的格格不入,手中附庸风雅的折扇成了一柄利器,轻而易举地割开青瓷杯,在到达顾衍胸口时,却猛然顿住了。
那看起来早已仓皇失措的少年忽而笑道,“你如此在意他就该知道……这世上能害死顾桥的人只有一个,且绝不是我。”
桌子在他面前一分为二,身上的锦袍也受不了这般锋利的剑气,从当中破开一个洞,扇缘毫无遮拦的抵在顾衍的皮肤上,甚至淌下一丝血来。
“的确,有人要我动手杀了顾桥,我既然要借助他们的力量达成自己的目的,就不得不接受这个条件。”
顾衍一改方才的焦躁,气定神闲地推开傅玉生的手,“但我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这毒该下多少,分量为何,自然有错漏之处。只要让这些人看到成效,至于结果怎样,人是生是死,我也不能完全掌控。”
他才一十有七,可心思之缜密,倒是完全继承了顾家的血统。
傅玉生手腕一转,把“杀人”轻描淡写的转化成了“打人”,竹骨抽在顾衍的脸颊上,瞬间起了半掌宽的红印子,他扬了扬眉,吐出一口浊气道,“好了,舒坦了。”
“……”顾衍拢在袖中的手攥紧了拳头,却至始至终,没有再说一句不痛快的话。
“就如你所说,王爷若要死,不在他处,定是在顾砚成的手上,顾砚成就是个王八羔子!”傅玉生打痛快了却还没骂痛快,又接上一句,“除了王爷,你们顾家都是王八羔子……我可以跟你联手,先除掉顾砚成,但你也要记着,倘若你伤王爷更重,我也会反过来,跟顾砚成联手。”
“是你还是他,于我没有太大区别。”傅玉生阴森森的眼睛透过扇缘,落在顾衍的身上,“我也不会帮你谋权篡位……告诉你背后的人,别打王爷的主意,他承担不起后果。”
顾衍不是经不起吓,可他从小就觉得傅玉生跟别人不一样,就像天生有着威胁的技巧和能力,随口说一句话都像是底气十足的恐吓。
这样的人才与其留在王府中混吃等死,还不如去山头上安营扎寨,定是天皇老子都管不着的大土匪。
揭竿立在群峰之巅,哪怕山河颠覆,朝代更迭,为此匪寨亘古打劫,管你有钱还是没钱。
“收拾你的东西滚吧,”傅玉生代主逐客道,“顾砚成可没有我这么好的心眼!”
王府当中正上演着众叛亲离的戏码,太医院里却和平许多,只是这和平有点惊悚,门口齐刷刷跪着一整排的老爷子和青年人,跟土里长出来似得,一个个竟然动也不动。
顾砚成的面色不善,只因为下达了一个“进去医好他,否则拖下去砍了”的命令,这鱼贯而入的太医们前门进后门出,码得整整齐齐,跟他怄气似的等着砍头。
太医院共一十八人,眼前已经跪了一十六个,都是找死的犟脾气,要是今天顾桥死在里面,顾砚成若不血洗太医院,恐怕两边皆下不来台。
“陛下,”徐太医虽然不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但明显是脾气最差的,他是第十七个进去的,出门就往顾砚成的面前一跪,双膝落地时,顾砚成总觉得自己听见了“咚”的一声。
他老人家身子骨倒还健朗。
“王爷已经命悬一线,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们就算施针的施针,下药的下药,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陛下这就要杀我们,老臣不服。”徐太医僵硬地拱了拱手,没好气道。
“……得了,见好就收,别蹬鼻子上脸。”顾砚成竖着耳朵,留意着房里的所有动静。
宫里的太医都是一时翘楚,并非浪得虚名之辈,加上顾桥本身内力雄厚,这“造化”有很大程度上的偏袒。
更何况徐太医众所周知的驴脾气,人要是真救不回来了,他才没这个闲工夫跟顾砚成摆臭脸呢,疑难杂症可比顾砚成好看多了。
房里的咳血声已经停住了,淡淡的苦药味弥漫出来,倘若真是将死之人,这药煎了又有什么用处?
顾砚成总算是松下了一口气,他无奈的放下方才盛气凌人的姿态,给这帮没官没职在身也能养活自己的文化人赔不是,“方才是朕性子急了,徐大人莫要见怪。”
他是当今圣上,能说出这种话已经算是十分屈尊了,徐太医方才还气的脸红脖子粗,这时候又觉得自己甚是无理,以下犯上,忙顺着顾砚成给的台阶自行圆话道,“陛下还是进去看看王爷吧,我们就在外面侯着……就怕王爷的情况还有反复。”
顾桥虽是看上去弱不禁风,但这病浸在骨子里这么多年都没能要他的命,所以下在药里的毒也只是猝不及防才攻破了他的防线,等他的身体自行反应过来,又结结实实树立起了高塔,心脉一处未曾受到多少损害。
顾砚成推门进去的时间,方才觉得房间里有种渗人的寒气,而随着这股寒气的堆积,顾桥的脸色却反而好了很多。
太医们识时务地收拾好自己吃饭的家伙什,将门虚掩起来,只将顾砚成留在了里面。
“阿桥,”顾砚成要了一碗水,用筷子蘸着,一点一点顺着顾桥的唇缝让水渗进去。
而床上的顾桥看起来,颇有种难得一见的惨像。
他的肤色因失血的缘故,比起之前更加苍白,甚至还有些泛青,眉心的朱砂蹙成一道细痕,却红的堪比最鲜嫩的蔻丹,唇更是紧紧抿着,外面是粉扑的惨白,里面却还残留着吐血的痕迹。
顾砚成蘸水的手忽然一抖,水碗翻倒即将撞地之时,又被他极险地接住了。
“阿桥,我方才忽然有些怕,”顾砚成叹了口气,将空了的水碗放在一边,替顾桥擦了擦溢出来的水渍,“十七年前参与那件事的人只剩下你我了,阿桥,若无你,我如何撑得下去?”
“都当我六岁的娃娃,能知道个什么,”顾砚成的声音很轻,化开在安静的房间里,他又道,“六岁其实已经知道很多事了,更何况,我若当真什么都不懂,岂能活到现在?”
十七年前的动荡,是后楚皇权开始衰败的起点,也是顾砚成噩梦的开始。
但在此之前,顾桥就已经是个病入膏肓的人,他才十岁冒头,早已习惯了在这样的环境下沉浮,所以那一晚,他才知道去哪处搬救兵简单易行,才能及时救下顾砚成。
宫里那场大火只是一个由头,顾砚成透过眼前人的眉心朱砂,好像看见了当年那一场手足相残的权利厮杀,他只是个无可奈何的旁观者,却最终名利双收,万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