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杂谈》长风不竞

1、壹

　　皇上派人来传话的时候，晏国相府上已是大门紧闭，熄灯就寝了。除却那朱红大门上贴了个国相爷亲手写的福字以外，这汴京大宅竟是冷清得要命，没有半点岁旦的味道。
　　晏清疏半夜里被身边伺候的小丫头叫起来，眉间锁着深深的一抹倦怠，浓重得像是刻在了脸上似的。
　　但他看见朱公公的时候，唇角还是扬了起来，细微的弧度描在那一张画一样好看的脸上，连那上了年岁的太监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灯影摇曳之下，晏清疏抬手拢了拢衣领。他出来得急，慌忙披了衣服，穿得着实不大整齐，站在先帝御赐的牌匾底下，还未等人说话，心里便已多了几分不自在。
　　“晏大人，”朱公公倒像是什么都没看见，“陛下说，快去跟清疏说，朕终于不用再听太后念叨那些个家啊儿啊的东西了，今儿御膳房送来的点心好吃得很，过会儿朕就给你带去，清疏可要留个门，免得朕又要翻你家那个破墙，务必一字不落地说给晏相，少一个字，朕就摘了你的脑袋当球踢。”
　　可真是好一个“一字不落”。
　　晏清疏眉头舒展了几分，他垂着眼帘，笑道：“劳烦公公了，还请公公替我再带个话，臣这院子比不得宫里，今日格外的冷，千万要穿得厚实些，今日出宫，莫要张扬，免得坏了陛下的名声。”
　　朱公公应了一声，免不得在心里一番慨叹，晏丞相待陛下，当真是掏空了一颗心。
　　先惠帝钦点的丞相晏清疏，十几年前赫赫有名的江南才子，湖上一游，伴天子一晚，吟诗作画，还是副少年模样，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了。
　　十八岁做官，二十岁为相，通州瘟疫，凉城水灾，常太尉明价卖官，尹太常买凶杀人……有人说晏清疏爬到这么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靠的是那一张雌雄难辨的脸，迷了圣上的眼睛；也有人说，大梁百年，唯有晏相担得起忠正廉洁四个字，若是没了晏清疏，那些个老臣可还记得这王朝姓甚？
　　众口纷纭，十几年了，依旧没辩出个胜负来，倒是把晏相其人传得更加神乎了。
　　而朱公公此时，却只瞧见一个为情所困、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二十岁是晏清疏命里一道坎，他奉陛下谕旨，携一干名医前往通州治理瘟疫，却“不慎”染疾，鬼门关走了一遭，说不上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落下了一身的毛病，却也坐稳了自己的位置。拿命来拼的人，总是让人怕的。从此汴京那些个风言风语，便再也传不进晏相府里头了，高墙之内，是一方难得的清净之地。

　　丑时传的话，却是到了寅时，魏长恒才骑着匹黑马踏过来，晏清疏倚在门边瞌睡，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险些弄掉了手里的灯笼。白日里下了雪，地上早已是厚厚一层，过了子时又飘起来烟尘一样的细雪，也不知道他是等了多久，睫毛上都要挂了一层冰花了。
　　魏长恒这才觉得是自己考虑不周了，他翻身下马，一把将人搂进怀里，又解了自己的斗篷披在了晏清疏身上，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清疏怎么这样傻，站在这里作什么，你冻着了，朕是要心疼的，”他也不管那宝贝爱卿手里的宝贝灯笼，兀自扯了晏清疏那冻僵了的手捂进怀里，“清疏，你怎么舍得朕心疼呢，嗯？”
　　晏清疏浅浅一笑，他有两个不大明显的酒窝，挂在颊边，更显消瘦了。
　　“我站在这里等你呀。”他说道，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走走，进去暖暖，”魏长恒俯下身子，把人打横抱起来，抬脚便往国相府里走，“清疏今儿喝过药没有，你出来等着，叫采莲熬了姜汤没有，前些日子的风寒好些没有，朕有好几日没见着你了，实在是想得紧。”
　　这一连串的“没有”问得晏清疏有些发懵，一时间想不出先挑哪个说，沉默了许久，直到魏长恒抱着他进了屋，才轻叹了一声：“陛下，您可真是……要臣的命啊。”
　　魏长恒立刻皱起了一双好看的剑眉，声音里染着几分严厉：“爱卿莫要乱讲，这话说得当真晦气，你可是答应朕了，要陪着朕一辈子的。”
　　晏清疏还是有些困倦，勉强半睁着眼睛，伸出手去抚了抚魏长恒的眉心：“陛下，皱了眉可就不好看了。”
　　“朕就是不好看，你也不敢嫌弃，”魏长恒眉梢一扬，把人放了下来，“清疏若是敢嫌朕，朕便去娶个皇后，要你一辈子都后悔。”
　　“陛下还像小孩子似的，您今年都多大了，二十有二，先帝像您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得了一位小公主了，依臣看，太后前阵子送的画像里，有那么几位是合您的心思的，后宫也该热闹热闹……”
　　晏清疏这话还没说完，便被魏长恒给堵住了嘴，同时下唇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还是有点疼的。
　　魏长恒亲完了，还觉得不够，又拍了拍他的屁股：“聒噪，该罚。”
　　晏清疏还了他一个蜻蜓点水的浅吻，转身去把那厚厚的两层毛皮斗篷给脱了，身上顿时松快了许多。
　　炭火烧得正旺，屋里并不觉冷，反而还有些许燥热。
　　魏长恒推门出去，看见候在廊下的采莲，笑道：“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朕又不吃人的，你家爷淋了雪，还不快去端碗姜汤进来，不然明儿起不来，朕可要治你们的伺候不周的罪了。”
　　采莲身上穿衣服的还是晏清疏给她的料子，花团锦簇，十分喜庆，她低头颔首，花苞上垂下来的珠穗在脸旁直晃。
　　“是。”她应道。
　　魏长恒登基八年，已把他父皇的威严给学得有模有样，朝堂之上甚至隐隐更带几分严厉，但在这一方“破”宅子里头，他却总像个阔绰人家的少爷似的，惯会捡些话来吓唬下人和小丫头们，转眼便又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好像只要晏相在这，让他把房子顶在头上，他都不会生气似的。
　　晏清疏眉头微蹙：“陛下，臣不爱喝那个。”
　　“嘘，”魏长恒用指尖压了压他的下唇，“一会儿朕喂你。”
　　他说完，把手里的一包东西搁在了桌上。
　　“你这屋里怎么还是这么冷冷清清的，”魏长恒看了一圈，对那清贫的卧榻甚是不满，“朕带了宫里头的点心，还给你弄了身衣服，想着到你这来借个景，共度良辰呢。”
　　晏清疏心里一动，好像想到了什么，用指尖拨弄了一下那个布包，一件大红的衣裳带着些许珠钗露了出来。
　　是凤冠霞帔啊，他想道。
　　“怎么，清疏不高兴吗？”眼看着晏相没有什么变化，那一张脸上的笑意甚至还淡了几分，魏长恒心里有些忐忑，“这花样你不喜欢？这个朕也没办法啊，宫里头的东西都是按规矩来的，这衣服的花样早就定好了，就是朕也不能改的，清疏，你再笑一笑嘛……”
　　“陛下误会了，”晏清疏到底还是笑了，“臣很高兴。只是这是女人穿的，臣……是个男人。”
　　魏长恒有些着急：“朕当然知道你是男人，你便是穿了，朕也不会把你当个女人看的，清疏，朕喜欢你，不喜欢女人。”
　　话音才落，门外便传来轻声的叩门声，接着便是采莲的声音：“老爷，姜汤煮好了。”
　　魏长恒揉了揉额角，抢在晏清疏前头说了一声“送进来罢”。
　　采莲进了屋，依旧是不敢抬头的，只小心翼翼地看了晏清疏一眼，把那药碗放在桌上，脸都要埋到衣服那镶了毛皮的领子里头去了。
　　说是姜汤，但晏清疏身子骨比别人差上许多，喝的也不是普通的姜汤，里头又掺了几味药材，那味儿闻着便觉得苦。
　　他皱起眉来，脸上是全无喜色了。
　　陛下向来是爱折腾人的，便是这新年，也不让他舒坦，可真是命里的冤家。
　　晏清疏不高兴，魏长恒却是欢喜。他的清疏身子不大好，总得用药养着，才有那么点人气，让他能在床上忍心折腾一会儿。
　　“清疏。”魏长恒亲自舀了一勺姜汤，凑到嘴边仔细吹温了，小口尝了尝，才用汤勺碰了碰对方的嘴唇。
　　晏清疏自知躲不过，只能幽幽叹了一声“陛下”，还是张口喝了下去。
　　那一碗散着热气的姜汤，便是这般经由当今圣上的手，悉数喂进了丞相大人的肚子里。

　　架空王朝，如果官制上有不大科学的地方，不要细究，看个热闹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