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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替罪羊 ...

  •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面壁思过对于白十二来说是最不痛不痒的一项惩罚。不痛不痒到什么程度?不痛不痒到就连舒太妃都不去白临那里求个情,隔一会儿抬起头,透过敞开着的窗户看见白十二还好端端地在墙角站着,也就罢了。

      从白临发话开始,她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日出之后白临遣人来看,她还是一动不动,盯着墙壁上的一块污斑,好像那里头有万千世界变化万千,能供她站在这里打发上三天三夜的时间。

      白临收到这样意料之中的汇报,也只能点点头,让白十二继续站好,没有他的命令不能休息。说句实在话,白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白十二毕竟是先皇的遗腹子,是大梁朝的公主,是他的亲妹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至少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真的伤了她,而那些用来约束管教孩子的惩罚,对于白十二来说全是“不痛不痒”。

      如果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那好歹只是窝火,但每次惩罚白十二,白临都觉得自己好像是一脚踢到了石头上,窝火不算还要疼上半天才能缓过来,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绞尽脑汁地想出些办法来折腾白十二——不然的话,白十二脸上那漠然到近乎在示威的表情会更让他难以忍受。

      又过了几个时辰,正午的时候,白临又派人到舒太妃那里去,确认白十二没有站到树荫底下,要让她挨一挨正午的烈日,才算是惩罚。

      现在已是初秋了,不过秋老虎也凶猛得很,舒太妃听人说明了来意,脸上却没有丝毫担忧的神色,她抬起头,朝着院子里轻轻地唤了一声:“十二!”

      白十二听到了舒太妃的呼唤声,也不应答也不转身,那绷直了的背都没有放松半点,她就这样直挺挺地往右边迈了几步,从树荫下走出来,站到头顶没有遮蔽的地方去,默默地挨着头顶上毒辣的日光。

      “这下总行了吧?”舒太妃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那侍卫头一次被白临派来做这种差事,他不知该说什么好,默默地退了出去,从院子里退出去的时候不免要从白十二身边经过,他忍不住停下来,侧过身看着这个八岁的孩子。

      侍卫原先怀疑,这位公主殿下莫不是和他队里来的那个新兵一样,体质天生与别人不同,看上去白白净净的禁不起摔打,其实不怕冷也不怕热,三伏天穿着盔甲站在正午的城楼上,脸红也不红,除了盔甲一看,浑身上下半滴汗也没有。

      但只消看一眼就知道,白十二不是不怕热。她恐怕比寻常人更要怕热,满脸通红,一身的汗水像是有人拿了盆水从她头顶浇下去似的,但她没有呼哧呼哧地大喘气,也没有拿手扇风,连半点对阴凉处的向往都没有流露出来,双腿笔直,脊背也笔直,汗从头发上滴下来、从额头上渗出来,一路蜿蜒流到了下巴,也不见她去擦上一擦。

      好像她是尊匠人刻出来的雕像,只有等夜深人静,无人看见的时候,才能偷偷从石台上跑下来,让僵硬的身子动一动,坐下来歇一歇。

      侍卫在原地愣了片刻,不见白十二有半点要偷懒的意思,他摇摇头,去白临那里回报,回去的路上他还在想,怎么公主的眼睛也和那石人像一样,没半点生气,没半点念想呢?

      人活一世,多少都有念想。天牢里的囚犯,难道不想从监狱里出去,和家人团聚,继续过上从前的生活?被押上了刑场的死囚,难道不想甩脱这枷锁,躲到任何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哪怕再狼狈再潦倒,也留住这一条命在?欠了一屁股债的赌鬼做梦也梦见无债一身轻,可以继续挥霍的日子,生活艰辛的佃农夜里躺在床上,忽然冒出个念头:呀,皇上耕地,莫不是要用金锄头?

      皇帝倒是不用金锄头,可皇帝每天夜里也想,啊,我要是能江山永固多好!我要是能再活个一百年两百年,活个千秋万代该多好!

      这自然都是妄念,可妄念也是个念头,妄念也实打实地在他们脑海中闪过去了,也许哪天交了好运,妄念成了真,囚犯碰着天下大赦,死囚的生死之交来为他劫法场,赌鬼咬着牙还清了债戒了赌从此无债一声轻,佃农交了好运发了横财,不必再去拿再去想什么铜锄头银锄头金锄头。

      可小公主脑子里怕是没有妄念了。谁都晓得白临看她不顺眼,谁都晓得只要有办法不落人口实,白临会立刻动手除掉她。小公主才八岁,可能不知道兄长在想什么,但她总能感觉到明晃晃的刀刃贴在自己颈后,随时准备砍上来。铡刀悬到头顶上啦,就算有人来,连句“刀下留人”也来不及喊了,那还想什么呢?大彻大悟啦!

      小公主许是生下来起便大彻大悟了。

      侍卫一路上啧啧感叹着,仿佛借着这件事,他明天醒来也要大彻大悟,不过他却不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方向,白十二脑子里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对白临也没有本能的警惕,这一切只因为她天生是这个性子,天生是这么块石头,天生是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有什么苦她也接着忍着挨着,有什么难她也熬着憋着受着,反正本来是顽石,低头弯腰蜷起身仍是顽石,这么韬光养晦忍辱负重,也许某天就……某天就——算了算了,想这个做什么?苦还没吃完,难也没过去,还是先把牙关咬紧!

      这边白十二的苦在头顶上悬着,太阳如一把烈火烧在天上,烧在她皮肉上,那边公羊已的苦却是从心里烧起来的,她那日从御花园回来之后起了烧,本来爹爹给她开了方熬了药,她喝下去之后便舒服了不少,结果不知道是她昨晚偷偷跑出去加重了病情,还是这病本就如此来势汹汹,用药也压不下去,公羊已觉得简直有块滚烫的烙铁在肚肠里滚来滚去,热气蒸得四肢无力,熏得喉头疼痛,声音也嘶哑了。

      公羊大人一大早就出门了,也不说自己去干什么,临走前只嘱咐了王婶要给公羊已煎药。公羊已靠在王婶怀里,昏昏沉沉地喝完了一碗苦药,只觉得每咽一口喉中都剧痛难忍,好像喝下去的不是药水,而是一条带刺的藤条。

      “王婶……”她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等到一碗药见了底,才哑着嗓子撒娇,“这儿疼。”

      她指指自己的喉咙。

      王婶连忙放下碗,关切地凑过来看:“大小姐,哪儿,哪儿?怎么个疼法?”

      “这儿。”公羊已又指指喉咙,“像针扎。热。”

      她疼得连说话都断断续续,王婶心疼地在她喉咙上揉了揉,问她:“咽东西是不是疼得厉害?中午王婶给你熬些粥,好不好?”

      公羊已点点头,从王婶怀里钻出来,钻回到了被子里,她正发烧,捂着被子觉得闷热,但王婶不让她把被子踢开,小心地替她掖了掖,才端着碗走出去。

      “王婶!王婶!”

      王婶还没走出门,就听见公羊已用嘶哑的嗓子大声喊她,连着咳嗽了好几下才缓过劲来。她赶紧转过身冲到床边,轻轻拍公羊已的背:“怎么了,大小姐?你别急呀,慢慢说,我听着那。”

      “咳……咳……王婶,你熬粥的时候会被烫到手,好大好红的一块伤。”

      王婶要是在别人家做活,只会觉得是小主子没来由的胡说,但她在公羊府上做了这些年,也知道主人家有怎样的神通,尤其是她当亲生女儿来疼爱的这个大小姐。别说是二小姐和其他少爷小姐们了,就连公羊大人给人算卜,也要铺纸磨墨,摆开算筹或者沙盘,再小的事情也要拿个铜钱啊骰子啊之类的,从没有空手卜卦的道理,看他教孩子们卜卦,也是从这些教起,还时常跟家里的下人说:“外头红口白牙那么一说,扫一眼就算完了命的大多是骗子,你们若家里有事要找卦师,来找我便是了,我定然尽心帮这个忙,分文不取。”

      可是这个大小姐不同。公羊大人埋头在数字里,从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一二三四五里寻觅天意,而公羊已还没活到她爹爹年纪一半的一半,寻天意却只消扫上一眼——

      “不是一眼!”公羊已总会这么纠正王婶,“我还是得和爹爹学怎么算。我这双眼睛不灵的,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又看不见了……”

      “但是呀,大小姐看见的就一定准。”

      “也不是。”公羊已犹豫了一下,“爹说,我这差不多有八成准。”

      “大小姐呀,那可是天意,哪怕只知道一成,也有个盼头了呢。”

      不过这会儿公羊已没力气说那么多话了,她蹙着眉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木雕的小羊来,塞到王婶手里。

      “你把这个拿着,就不会烫到手了。”

      “这是什么呀,大小姐?”

      “这个啊……”公羊已咳了几声,“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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