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鸟花月千年纪[阴阳师]》T1na

16、贰、洪流

　　[8]

　　小小的恶念最终会滋生出巨大的欲望的花朵。

　　人类的恶一旦种下，总会结出苦涩的果实。

　　即便是抢走一个小小的钵多罗的罪恶，也应该得到纠正。

　　[9]

　　安珍所说的那只蛇妖的妖气很强。

　　而且那只妖完全没有隐匿自己的妖气的意思，青坊主几乎毫不费力就寻到了蛇妖的踪迹。

　　“师父，我想，那只妖也许……”

　　老实的安珍无法向青坊主隐瞒蛇妖拿走钵的事。

　　但将此事如实相告后，年轻的比丘又变得非常不安，他只能一连几遍地对他的师父说：“她说喜欢您的钵多罗的味道，也许是有佛性吧。”

　　青坊主的双眼隐没在笠帽下的阴影中，“安珍，你的心乱了，为什么？”

　　安珍一时语塞。

　　那明明只是一条素未平生的蛇罢了，那种性情古怪的妖物……完全不似他曾喜欢过的温柔的少女。

　　可蛇妖的身影为什么会和他曾恋慕过的少女的身姿重合呢？

　　清姬……

　　安珍晃神间，青坊主已经拨开了阻挡他们面前的灌木。

　　林间鸟雀啁啾，身后传来鱼跃水面的轻响。

　　女妖的背影于那片静谧中出现。她盘着蛇尾，半坐在一个矮矮的坟茔前，用很低的声音念着往生咒。

　　有些磨损的木牌上赫然写着他师父过去的法号。

　　青坊主。

　　[10]

　　我在自制的青坊主的坟前双手合十，算是完成了今年的拜祭。

　　那位曾经名震四方的法师，也不知道重新投胎到了哪一道中。

　　“青坊主啊，希望你来生还能做人吧。”我自言自语道，“最好是女人，毕竟长得那么好看。”

　　！

　　我声音未落，妖的嗅觉，就捕捉到了一丝美味内丹的气息。又纯净，又驳杂。

　　吃了就能变强！

　　我表面装作毫无察觉，口中念叨着，“差不多该回家了。”

　　接着，在转身的瞬间突然飞身腾跃，亮出长牙发动奇袭。

　　“锡——”

　　禅杖上的铜环震颤不停。

　　与我的妖瞳相隔一支禅杖的是……记忆中有些熟悉的眸子，人的瞳孔，却染上了妖的眸色。

　　眼神纹丝不动，近在咫尺的比丘念起了清净的咒文。

　　与我的蛇牙僵持中的禅杖逐渐变得灼热！！

　　“嘶嘶——”

　　啊烫烫烫烫！臭秃子！！！！

　　我愤愤地松嘴跳开，警惕地盯着两个不速之客——方才在湖边见到的年轻比丘，以及一位沾染妖气的青衣比丘。

　　我闻到的妖丹的味道，也是从传青色禅衣的比丘身上传来的。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应该也是我抢来的钵的主人。

　　真奇怪啊，为什么会有能使用佛光的妖怪呢？而且还长得很像青坊主。

　　不过那种吃掉他就能妖力大增的感觉，真好啊。

　　我吐出信子，舔了舔嘴唇，“你的妖丹我很喜欢，能送给我么？”

　　虽然不是我最爱的蚯蚓精口味，但总归不是人类，属于可食用范围。这个妖怪僧侣的妖力，我吃定了！

　　我以审视猎物的眼光重新打量了他一遍。

　　他与记忆中的青坊主那么像，以至于我有种吃掉他就能把青坊主融进自己身体里的错觉。这么想着，我突然开心了起来。

　　[11]

　　“你一向如此对待同族么？”在我再次发动攻击前，青衣比丘问我。

　　我不甚认同地摇了摇头，“和尚妖，不会是跟人类一起念经学傻了吧。弱肉强食，这是妖族和野兽共用的生存法则。”

　　我想要的妖力，我就会吞噬对方，然后夺过来。

　　比丘挥动禅杖，语调平平如诵经，“起见生心,分别执著。众妖相互厮杀，就只是为了夺取对方的妖力么？”

　　我望着他眉眼间的红色妖纹，笑问道：“我懂淬火之术，若是把你烧死，能取你的舍利么？”

　　“什么？”那位僧人似乎因我的话感到吃惊。

　　“不是只为了你的妖力。”我这才回答他的前一个问题，“我还想吃掉你的佛法，吃掉你的佛缘，吃掉你与故人肖似的皮囊。”

　　话音落时，我再次蓄力出击。

　　激战，一触即发。

　　[12]

　　安珍手足无措地站在地面向上张望着。

　　那只化作美女的蛇妖已经恢复原身，以十余丈的纯白大蛇的形象盘踞着，巨大、威猛又阴森。随着蛇尾躁动地转腾横扫，妖风扬起飞沙走石，大有隐天蔽日之势。

　　他的师父则灵活地在白蛇卷曲的身躯上穿梭。青坊主身披金色佛光，虽然在大蛇的妖躯前显得那么渺小，一攻一守间却丝毫不落下风。

　　安珍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不向蛇妖表明身份。

　　那个蛇妖将“青坊主”当作故人，莫非是青坊主曾经作为人类活着时结交的朋友？

　　而且，乱七八糟转世成为女人什么的……有点好笑了呀，师父。

　　僧与蛇妖的战斗仍旧在持续中，无论佛法与妖力的对冲造成了多大的声浪，安珍都不觉得凶险。

　　他的师父青坊主，似乎并不想诛灭那只白蛇。

　　滴。

　　滴滴。

　　安珍忽然觉得头上感觉到了一些湿意。他困惑地摸摸光头，转而看向天际的云朵。

　　是乌云啊。

　　下雨了。

　　[13]

　　那雨起势极快，又突如其来。不消片刻，土地已经变得极为泥泞难行。

　　安珍站在箬笠下，虽然不至于湿透衣衫，但还是被青坊主与蛇妖缠斗的余波弄脏了僧衣。他低头看了看襟上的土色泥点，不由得苦笑。

　　沙、沙沙……

　　雨声密集浩大，甚至减弱了大蛇嘶鸣的声音。

　　白色的巨大蛇妖有一部分|身体陷进了泥水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攻势似乎也不再像方才那般凶猛。

　　雨幕中不时闪过青坊主结印的金光。

　　冷风吹来，安珍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也就是这时，他才意外地瞥见了山洪的到来。洪浪滔天，席卷着树林中的一切，张开了黑黄色的深渊巨口。

　　怪那雨声太大，也怪他太过专注于观看青坊主的战斗。

　　安珍再想喊“你们不要再打了”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14]

　　洪水很快吞噬了安珍。

　　他只是个修行中的普通僧人，完全不具备用法术驭水的能力，只能无奈地在水涡中漂流。

　　万幸的是，他在暴躁的洪水中，抓住了一根浮木。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稍微高些的山坡，艰难地爬上岸，再想去寻他的师父。只见一片大水汤汤，哪里还见得到半个人影。

　　那巨大的白蛇妖也不见了。

　　[15]

　　被水淹没的一瞬间，我说不清自己的脑子里闪过了什么。

　　也许是离青坊主的坟茔近吧，我下意识的动作居然是伸出蛇尾，去卷那块刻着他的名字的木质墓碑。

　　洪水卷着无数碎枝石块，劈里啪啦地砸向我的妖怪之身。

　　有坚硬的妖鳞相护，那种被不断击打的感觉不算疼痛，但也不太舒服。

　　我牢牢地将那块“青坊主”缠在尾尖。

　　明知道洪水这种东西只能祸害凡人，完全不至于要了我这样的妖怪的命，我却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一些泪水混合着浊流，在蛇类的巨大妖眼里打转。

　　我抓紧了青坊主，就像抱紧了自己心里的佛。

　　[16]

　　在洪水即将没过头顶的那一瞬，青坊主召来佛光，从容地守住了自己。

　　他刚想去寻找安珍，却敏锐地察觉到一块暗藏在浪潮中的巨大石头。好巧不巧的是，那块石头正乘着激流，冲向那巨大蛇身的七寸。

　　青坊主以前当他师父身边的小沙弥时，也做过打草探路的事情，他十分清楚蛇的这一弱点。

　　那只白蛇哪怕修炼多年，也一定不能摆脱天生的弱点。

　　罢了。

　　不过是转念的一刹，青坊主已经腾身扑向了蛇妖。

　　[17]

　　妖身最最脆弱的地方，突然变得不受控制了。

　　那是生命的温度。

　　咚咚、咚咚——

　　是人的心跳么？

　　还是妖怪的心跳……

　　[18]

　　浊浪冲刷过后，我低头凝视。

　　一团摇摇欲坠的金色微芒，温柔地保护着我身为蛇妖最脆弱的那块鳞。

　　不同于那时想要接近青坊主时被佛光烫得剧痛不已。

　　拥抱着我的，是非常朴实、非常平常、非常安稳的力量。

　　[19]

　　金色的佛莲吐出猩红的蕊。

　　刹那芳华，转瞬即逝。

　　我着急地从洪流中抽出蛇尾，在他即将被新的浪头吞噬前，拖住了比丘吐血昏迷的身体。

　　那清隽的面庞上，妖纹已经相当黯淡。他不是天生的妖。那孱弱却又易于凝聚法力的肉|体，像极了人类。

　　“青坊主……”

　　我突然不想再以这副蛇妖的身躯来面对他。

　　[20]

　　兴奋、颤抖地伸出人身的手掌。

　　双手虔诚而郑重地摘下他的箬笠。

　　欣悦地一寸一寸触及他高温的皮肤。

　　认真而小心地拨开他面前的湿发。

　　终于。

　　终于找到你了呢。

　　青坊主。

　　[21]

　　我拥紧了比丘的身躯，绝不让他被洪水冲走。就这样，一边注意躲避水中的其他东西，一边寻找可供靠岸的地方。

　　身体相接处的水流，缠绕交换着彼此的气息。真是一刻都不想放开他。

　　那种吃掉就能获得一切想要的力量的感觉，真是太令人迷恋了。

　　……不过这个青坊主好歹救了我一命。

　　而且，他为什么会从一代高僧堕落成妖怪呢？真好奇。

　　想到这里，我不禁哼了一声。亏我还以为他死了，没想到这家伙堕入妖道也有徒弟跟随侍奉，还活得挺滋润。

　　我看着青坊主丝毫没有苍老迹象的容颜。

　　……越看越想吃进肚子里。

　　要不然留他一命，先把他的双足吞掉解解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