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生》小风月

8、世间总无情，你却太有意

　　01

　　这一个月以来，他总是害怕地铁里忽然涌出的人潮人海把他的灵魂冲撞上天；这一个月以来，他总在焦虑那一重重像粽子一样把城市包围成四角天空的高楼，忽然有一天塌下来，吞吃了他并不壮硕的肌骨；这一个月以来，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孤鸟，不住地盘旋，却始终找不到位置筑巢。

　　九月末的时候，他在人民广场遗失了曾花七千块钱抢购到的智能手机，所有的不走运总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来，可幸运，却堪比挤牙膏。
　　当他潦草地填完最后一页登记表，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猛然间意识到了，有许多东西会在不经意间丢失，期限是永远。

　　他在咸鱼上订了一部二手的华为，快递小哥在楼下催促着，他正匆匆忙忙把乱在桌子上的纸巾和泡面盒塞进垃圾袋里，一并带下楼。
　　快递小哥等得急了，见他来，捏着快递盒的手都要憋出青筋，他刚一走近，快递盒便撞进他怀里，“快签字儿！”。
　　感受到了对面的不耐烦，他痞气地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递给对面穿得像个超级马里奥的快递小哥。那小哥愣了一下，接过了烟，嘟着嘴吞云吐雾，绷着的眉舒展开来，模样其实挺清秀，却偏偏总要被一种刻意悲愤的神情所压抑。
　　他把签好名的快递单递过去，那小哥冲他别扭地点点头，“麻烦给个五星好评啊！”，便走了。

　　他坐在楼梯口拆了快递，把补办好的电话卡装进去。刚一开机，机子就不停震动，铃声是“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作重播……”。乍一听吓得一哆嗦，险些手滑又摔了。好不容易摸清了套路，按下接听键。
　　“喂，你是哪位？”
　　“喂，是北辰吗？我是莫楠。”对面是个温柔的女声，如德芙一般丝滑的嗓音总能瞬间勾起了他的许多回忆，“你最近怎么了，发消息也不回，电话也不通，你再不接电话，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失踪了。”
　　他伸手捋了捋一个多月没打理的头发，含混地道：“没……刚睡着呐，咳咳咳……”。
　　对面一听，便急了：“喂，北辰，你怎么了，你不是在s城找工作吗？怎么病了？”
　　听她已然被忽悠住，他从楼梯上站起来，走到转角处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呃，我……就最近有点不太舒服，小感冒而已，多睡睡就好了。本来找了个还不错的工作实习，结果最近我老不去，还被辞了。”
　　“你啊，别太好强了，现在还没毕业。上次聚会，卢伯伯还说你呢，好好的在家这边实习多好，非要跑到那么远。我就跟他说，你是我们这届成绩最好的，虽然不是985、211的，但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差。”莫楠算是他的发小，大学在一个系，两家人来往较频繁，彼此间默认对方为异性闺蜜。“喂，卢北辰，你在听着么？”
　　“嗯……咳咳，我在听着呢。”他故意装作重感冒，抽了抽鼻子，抬头向窗外望去，刺目的阳光后，一排灰色的雁子划空而过。
　　“北辰，我决定了，过几天去看你。”电话那头的莫楠说。
　　“啊？你说什么？”北辰真的没有听清莫楠在电话那头讲了点什么，一边拿手掌狂拍黑掉的手机屏，一边咒骂着黑心卖家，居然连充电器都没送。

　　02

　　这是北辰搬来以后第一次这么搬箱倒柜、折腾着整理这间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以至于隔壁正打lol的二房东都听见动静，探出脑袋来诧异地问：“北辰兄弟啊，你不是要搬走了吧，你可是把三个月的房钱都提前付了……”。
　　“不是。”北辰开了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尽管已经立秋，但仍热得冒汗，“我有朋友要来。”
　　“朋友？”二房东闻言，扬扬眉，一脸猥琐样，“肯定是女的吧？”
　　“这都不重要，快去打游戏吧，队友都让你坑死了。”说着，北辰把咋咋唬唬的二房东摁回房间，还善意地替他关上了门。

　　国庆节很快到了，本就拥挤的s城又涌入了大量的游客。北辰在这之前还试图去找份兼职先做着，结果找到的不是发传单就是卖楼房，犹豫了一下，索性在家关门打起了游戏。
　　10月6号的下午，s城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北辰在机场的椅子上等了整整两个小时，才见莫楠从里面出来。
　　莫楠还和以前一样——高高瘦瘦，白色的小熊卫衣，黑色牛仔裤，咖啡色英伦风小皮鞋。扎在人群里，算不得十分漂亮，却也得体精致。
　　莫楠看见了北辰，远远的就朝他招手，北辰走上前去，看她没带什么行李，便接过她背着的咖啡色mcm小背包。
　　“去买杯咖啡吧，我还是要香草拿铁。”走到星巴克门口的时候，莫楠停下了。
　　北辰点点头，进去买了两杯咖啡。结账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口袋里只有两张皱巴巴的一百块，便拿出了卡，“还是刷卡吧。”
　　站在身后的莫楠愣愣看了北辰一眼，没说什么。

　　从机场出来，北辰问去吃什么。
　　莫楠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要不……你带我去你楼下吃大排档吧，我想喝一大杯扎啤！”
　　北辰纳闷地看了一眼莫楠，印象中她不是个喜欢坐在街边吃大排档的女孩。就像他，在她的印象里，或许他也不是个会躲在出租屋里，失业整整两个多月的人吧。
　　“北辰？”
　　吃饭的时候，莫楠举起了杯子，“北辰，我们干杯吧，这一杯，庆祝你在s城的第二个月！”。
　　他们所处的这条街很热闹，对面的街灯映在她的眼睛里，那双眼睛正无比认真又真诚地看着他。
　　“嗯……好……”，他有些尴尬地举起了杯子，冲她一笑，心底却涌上了一阵莫名的虚。
　　“北辰，你还记得吗？”她放下手里的杯子，透明杯子口还残存着一层淡粉色的唇印，在夜色中格外令人心动，她说：“上初二的时候，咱俩一起逃课。结果逃到一半，我在网吧里觉得心虚，就假装去上厕所，自己回去了。你就以为我丢了，傻不拉叽地找了我一下午。晚上你爸找到你，我爸跑去问你，我是不是和你一起去网吧了？你就说，我是跑去网吧劝你回去上课的。”
　　北辰和莫楠从小玩到大，小时候什么坏事都一起干，却没料到莫楠连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能记得。
　　“北辰你知道么，那天晚上以前，我一直觉得你他么还不如我一姑娘家，从小到大，你什么都听我的，你傻不拉叽地跟我后面，被卖了也替我数钱。可是那天晚上，看你被你爸打得那么惨，我真的……我躲在我爸背后哭，我当时就觉得你就算是挨打，也是帅的……”。
　　北辰一边撸串儿一边听莫楠坐在对面讲，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儿。小时候他俩在一块儿疯一块儿闹，现在长大了，总不像小时候。这几年，北辰隐约觉得莫楠对他有意思，可他却对她全然没有那种感觉，所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想和她像从前一样做男女闺蜜就好。
　　“可能……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啊。”北辰伸手理了理微长的头发，感觉有点尴尬。对面马路上，车子驶过时发出沙沙的声音，让人莫名心躁。“其实你不知道，那次逃学，之所以不敢把你供出来，是因为你那时候太厉害了，我还怕你报复我呢。”
　　他笑着调侃，她却笑着掉下一滴眼泪。
　　“风迷了眼睛。”她拿纸巾轻轻按在眼睛上，精致的妆容此刻被磨出一丝潦草。“我知道，我从小就不爱看书，就爱瞎闹腾，跟个男孩子似的……”。
　　“莫楠你喝多了，我去结账……”北辰说着，起身去结账，刻意避开她的目光。
　　“卢北辰你给我站住！”。
　　猛不丁地，莫楠拍桌子站起来，一声吼震得方圆十里都收起尾巴战战兢兢。
　　卢北辰背对着她停住了，周围人都转过来看他们，他回去也不是，走也不是。对面的车灯晃进他眼睛里，他忽然想起来，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莫楠也常常在他背后这样喊过，卢北辰你给我站住！
　　“卢北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个胆小鬼！”她说。
　　“莫楠你喝多了……”无视掉四周看热闹的目光，他转身，走到她旁边。
　　“你除了会转移话题，你还能怎么样！”她一直抬头看着他，可他却不敢低头看她。“你就不能跟我说，哪怕只说一句，你有喜欢的人了，不是我？”
　　“我……”。

　　03
　　有时候人生最可怕的，往往不是工作的辛苦或者生活的拮据。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一觉醒来，因为无所事事而倍感绝望。

　　北辰今年二十一岁，星座书上说，狮子座的人在这个月会面临巨大的选择。
　　从s大厦出来，北辰一屁股坐在了喷水池边的台阶上。泛着腥味的水时不时地溅到他撸起袖子的胳膊上，再没有哪一刻能比此时更教人麻木。
　　“嘿，小伙子，要住店吗？”一个衣衫褴褛、鬓发凌乱的老男人走过他身边。
　　北辰抬头瞄了一眼，那人便以为他要住店，满布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像一只流浪狗张望着灯壁辉煌的橱窗。
　　也许是这里的秋天太过阴冷潮湿，他忽然觉得不忍心，“我……不住店……”，他扯出一抹微笑尴尬地拒绝。
　　那人把他由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转身离去时还鄙夷地撇撇嘴。

　　傍晚的时候，北辰窝在出租房的毛毯里里看了一部意大利老电影，德西卡的《偷自行车的人》。
　　然后一边整理这被天气扰得阴郁的心情，一边在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了一罐雪花啤酒。
　　“啪！”地一声，白色的泡沫溢出来，扑在手上，秋风一吹，便刺骨地抓人。
　　猛然间想起很多年以前，当自己还是个骑着单车无忧无虑的少年，曾看过的最煽情的话便是“灰蒙蒙的天空，迟迟见不着阳光。/让人感到莫名沮丧，/常常走在街上就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摸出来看，刺眼的光令人很不舒服。
　　是莫楠的微博更新了，北辰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特别关注了她。
　　此时莫楠在墨尔本，她说：“世界这么大，我要开始看一看了。”

　　十月的时候，莫楠来s城找他。以为她是破釜沉舟或者死缠烂打的，北辰都想好了如何应对。可到最后，却是北辰看着她连夜坐飞机回去，一个人，在冷风里，忽然很孤独。
　　这么多年以来，北辰最羡慕莫楠。她总有他难以驾驭的爽快与决绝，喜欢就是喜欢，要转身便真的很干脆地转身走了。
　　所以，她像风，往远方吹。
　　北辰却像雨，原地徘徊，一唱三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