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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画蝶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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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时候,夕阳涂在木雕床上,有些年头的院子里泛着淡淡的香味,似是有人焚的香,又似是泥土里漫出来的味道。阿白坐在屋里的雕花木床上,手里攥着雪白的帕子,低头,绣一只会飞的蝴蝶。
      已经有八年了,阿白嫁到这里,住进这个院子,已有八年。八年不长不短,却刚好阿白从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小女孩长成如今这个婷婷的女人。阿白原姓柳,是本城一位富家的小姐,三岁时就许给了慕家三少。慕家是世代书香,偏在祖父那一辈上了战场,慕家祖父曾随先皇征战四方,如今祖父去了,慕家三少却又去了战场。唯留阿白这个刚过门还没温热的妻子在家里独守空房。
      阿白至今仍然记得,成亲那一日,母亲往她手里递了一只大大的红苹果送她出门,她任性地把苹果丢在地上,不走,她把盖头掀起来带着哭腔看着周围的人。阿嫂跑到她面前笑眯眯地把苹果捡起来塞进她手里,道“阿白如今大了,女大不中留。母亲自是不舍得你,但为了你好也是要把你送出门的。你看,多漂亮啊,小脸儿红噗噗的,这女人一辈子最美的时候,就是像阿白现在一样,穿着漂亮的大红裙子。”阿白抬头,望着阿嫂的目光,阿嫂漂亮的眼眸里像是盛放着月亮,明明那么美,却悠远而惆怅。阿白向阿嫂点点头,然后戴上红盖头出嫁了。她坐着大红色的花轿,从城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一路上锣鼓声声。轿子外面肯定有许多人围观,阿白听得到,她犹豫着要不要掀开帘子看看外面,但在她犹豫的过程中轿子就已经到了慕府。
      之后的事情阿白倒是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被人拉扯着一路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然后便是一番漫长的等待。阿白坐在屋子里的雕花木床上,盖头不能揭开,她想要好奇地打量,透过盖头底部的那一点点缝隙,却看见了对面站着一双脚。那是送她进门的喜婆的脚,她记得那喜婆有一双粗糙的胖手,像她家后院里那棵老槐树的皮。阿白轻轻地叹一口气,想到明天就再也见不到那棵陪她长大的老槐树了,便有点儿不舍得。可那种情绪很快便被另一种感受给冲掉了。人是铁饭是钢。早起的时候母亲带去的一些糕点,阿白因着赌气都没吃,现在她饿了。但她知道现在不能吃,只能任由这种饿在全身蔓延,渐渐地,她感觉自己的头晕晕的。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床沿,直挺着背,她想往后靠或者躺着,但喜娘还在那里,她就不能那么做。
      也不知道是等了多久,她的夫君终于来了,那个据说是要陪她走过一生的最重要的男人,就在她饿得头昏眼花、累得恨不得躺下的时候进了那间屋子。当盖头被掀起来的时候,阿白觉得眼睛都被刺得花了。她看见她的夫君,那个高高瘦瘦面容清俊的少年,有着优雅的丹凤眼,像夏天水池里的白莲花。他用修长的手指轻抚她的脸,她呆呆地望着他似是看得痴了,他嘴角便斜斜地勾起一抹笑,如同夜晚的一勾残月,没来由地触及人心里的地方。他抱着她安静地躺在床上,轻轻拍着她的背,皎洁的月光透过半开摇曳的窗子洒在他们身上。母亲说,这天晚上注定会发生点什么,这会让她从一个女孩儿彻底地变成个女人。阿白似懂非懂,但不介意试试。可那夫君却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静静地搂着阿白睡觉,饿着肚子头昏眼花的阿白很快就入了梦乡。
      如今这个多年后的黄昏里,阿白独自一人坐在这雕花大木床上,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纹路,似乎还可以触到当时残留的月光。
      2
      他是慕秦风,慕家三少爷。他娶了柳家小姐,乳名阿白。新婚的那晚,他抱着心爱的女孩儿,却什么都没有做。他明明是爱着她的,却在那样的晚上,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他记得自己从三岁开始,祖父就亲自教他练字,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武“字。祖父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当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可那时候他不懂。他懂的时候,是十一岁陪祖母去郊外的寺里上香。那天柳家的小姐们也去了,他远远地望着那一群穿戴华丽的姑娘,那些姑娘与自己家的姊妹们不同,自家家教甚严,姊妹们平日都穿得素朴。而那柳家阿白就不同,她那天穿着淡粉色的长裙,上面绣着繁复的牡丹花纹,梳着少女的双鬓头,头上戴着好看的钗饰,整个人都粉雕玉镯。祖母带着笑意偷偷地指着阿白,道,“你瞧,那个丫头,就是你未过门的妻。”那一刻,慕秦风终于知道了,为何好男儿都要志在四方,建功立业。
      成亲后的第三个早上,慕秦风便出发了,他要去遥远的北方率兵打仗,前路茫茫,归期未知。他骑着马,在马背上幻想着阿白醒来发现他已经不在时候的样子,她捧着那封他留给她的书信,究竟会是愤怒多一点还是不舍多一点?不过那个孩子应该还考虑不到这个层面吧。
      3
      果然,阿白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反应,她起来的时候听说幕秦风不在了,心里还有点儿小兴奋,因为以后在这间屋子里就由她一个人做主了。她有点高兴地把慕秦风的枕头丢来丢去,一旁站着的丫鬟巧儿忙劝她收敛一点。
      “怕什么,这里以后就是我说的算啦!”阿白说罢,从床上跳起来。
      “咳咳,三少奶奶,该去跟老夫人请安啦。”另一个丫鬟玲珑道。
      阿白无奈地瞥瞥嘴,梳洗罢,便去给慕秦风的嫡母请安。
      “以后三弟不在,弟妹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嫂嫂。”给婆婆请安的时候,一旁的大嫂插嘴道。阿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此她的岁月便无聊得不能再无聊。如果这无聊的日子里还非得有些精彩的话,那精彩便是家里的表少爷了。
      阿白第一次见到表少爷是在成亲一个月后,那天她带着新得的风筝跑到花园里。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白衣少年蹲在那儿,他的背佝得很深,面朝假山。阿白走近,看见他蹲着的身子一颤一颤,样子神神秘秘。“你在干什么呢?”阿白问。过了一会儿,那少年才停下手中的事,回头看阿白。
      阿白看见他白皙青葱的手里拿着一只漂亮的木头做的小兔子,其中有一半还没有削好,兔子胖胖圆圆的。那少年正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她,她也望向那少年,那少年的大眼睛里像是闪着星星般,深邃而美丽,让人想要一探究竟又忽然觉得它就像夜晚的星河般,烂漫得无边无际。“你是谁啊?”阿白问。
      “我是蓝月,是慕家少爷的表弟,一直住在这里的。”那少年安静地答道,“你一定是三哥的夫人吧?”
      “嗯。”阿白点点头,第一次听别人喊她“夫人”二字,她不由地轻轻低下头,两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你唤我蓝月便是。”那少年道,然后转身继续弯腰完成那只没有削好的兔子。
      “你削的兔子好漂亮,是谁教你的呢?”阿白蹲下身子在蓝月旁边,看他安静削木头的样子。他的睫毛随着手上力度的变化而颤动着,白皙的皮肤上透出淡淡的汗。
      “先生教的。”那蓝月头也不抬地回答。
      阿白想再问点什么,但又看他那认真专注的样子,就不忍心打扰了。于是那一整个下午,阿白都坐在蓝月旁边,安静地看他在一块木头上雕雕琢琢。直到傍晚的时候,蓝月起身离去,阿白望着远处渐渐下沉的夕阳发呆。她看见天上有一片叶子恰好掉落在她的面前,她伸手把那叶子捡起来,可那叶子终究是掉落了,再也回不去。她想起小时候院子里陪她长大的那棵老槐树,那时候她和巧儿还有其他丫鬟们一起,在那棵老槐树下捉迷藏。她想起拜堂那天一直跟着她的喜婆,她想起阿嫂的话,还有母亲最后望她的眼神。在夕阳就快要沉入地平线的时候,阿白忽然感到心底有着从未有过的一种悲伤,这种悲伤不是来自于失去,而是来自于某种冥想。她迫切地想要冲回自己住的屋子里,然后抱抱那个一直陪着她的人,那个唯一陪她一起嫁到慕家的丫鬟,巧儿。
      她也真这么做了。
      “哎呦,小姐,都这么大了,让人看了笑话的。”巧儿看着她扑进自己怀里,眼里还闪着泪珠,像小时候摔倒了撒娇一样。
      “姐姐,我想家了。”阿白抱着巧儿,本以为那种悲伤会被缓解,可她忽然发现,这样做并没有用。
      “小姐要是想家了,过几天少爷和少夫人就来府上串门,到时候就能见到啦。再不行,咱们明日去和老夫人说,就说少夫人想回娘家住住。”巧儿道,她轻轻拍拍阿白的背,细心地安慰着。
      阿白望了望巧儿,呆呆地点点头,然后走了。不是因为得到了安慰,而是她忽然明白,巧儿并不能让她停止悲伤。她从屋子里出来,找没有人的地方安静地坐下来,天渐渐地黑了,月光洒在地上,温柔而醇厚。她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慕秦风抱着她睡去时,那双放在她腰间的手,她想到慕秦风的眼神还有嘴角的一抹笑,也像这月光般,温柔地留在她心上。可是,下一瞬间,想起他们那天晚上没有做完的事,还有,她为什么会想起慕秦风?她忽然脸颊发烫,把整张脸都埋进胳膊里,羞得不知道怎么办。
      月光也洒在了她好看的长发里,乌黑中透着皎洁,可她只顾着害羞和心烦意乱,丝毫没有看明白,想起慕秦风的时候,她的心里不再那么悲伤而空洞了。可当时的她却不明白,后来的她似乎也没看明白,很久以后终于想明白了,可那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
      4
      日子如同手里的绸缎,一针一线地下去,时而准确,时而慌乱,但最终都会绣成一个花样。人活着,忙忙碌碌,也就是为了那个最终的花样。阿白想到这个层面的时候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阿白了,从前那个阿白不曾这样以为。
      那时阿白年少,总觉得时光里会有许多许多欢乐的、不平凡的东西出现。那样的有趣,就像上元节的灯会般璀璨夺目。那时候的阿白总觉得,往后的日子还有很多,很长。
      阿白蹲在花园里的大石头旁边,看蓝月静静地削木头,发出“擦擦”的声音,木头屑的味道吹进鼻子里,湿湿的,有点呛。蓝月削木头的时候极有耐心,从早到晚,一刀一刻,不曾有半点烦躁。阿白觉得日子无聊又漫长,便常常在旁边看着,一看也是一天。
      “我都已经看你削了第六只兔子了,你不觉得烦吗?整天削着一样的东西,至少可以削点别的,比如……削一只小老虎?”阿白道。她已经在那颗大石头旁边看了半个月。
      “你都做了十几年的人,难道不觉得烦吗?”蓝月道,他抬头看了阿白一眼,笑笑,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削第七只木头兔子。
      阿白摇摇头,扶着一旁的大石头站起来,活动活动刚刚蹲着有点麻木的腿。“那,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要削兔子呢?”阿白忽然转头又问。
      “不告诉你。”
      阿白状似不介意地瞥瞥嘴,其实心里在意极了。她就是那样的人,别人越不让她知道,她偏偏越发地想要搞清楚。这种想要搞清楚的心理就像一根藤曼般,会缠着她,在心里时不时地挠痒痒,让阿白整个人看起来都痒痒的,安定不下来。
      “我削木头是要送人的。”
      原来蓝月喜欢上了一个姑娘,那姑娘与他同乡,属兔子。如今蓝月已经在姑妈家住了三年半,好久都没有见到那个姑娘。他想托人送去心意,可那姑娘不识字,所以,他就想出自己亲手做一只小兔子给她。蓝月是个漂亮的男孩,当他睁着大大的眸子,略带羞涩地说出那个姑娘的名字时,整个人都像春天里刚刚长满叶子的树,清新而俊气,有风吹起的时候,傻傻地张扬着。
      “那,你以前,有没有跟那个姑娘说起过你的喜欢呢?”
      “没,还没来得及说。”蓝月低着头,默默地削兔子,目光落在木头的纹理上,里面像淌着一条星河,诉说着寂静的故事。
      “哦,这样啊。”阿白望着蓝月,想要再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5
      两个月后的早上,蓝月跑去找阿白。
      “阿白,你看,我弄好了!”他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灰绿色的荷包,里面装着一只木雕的小兔子,精致可爱。阿白轻轻地接过那只兔子,道:“好漂亮。”她眼睛里流出掩不住的羡慕。
      “嗯。”蓝月点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送给她呢?”
      “先生下个月要回乡一趟,我托先生替我带去。”
      “这样啊。”阿白点点头。用手指又摸了摸那小兔子,把它放回蓝月手中的荷包,小心地递给蓝月。
      “这么漂亮的小兔子,找一个漂亮盒子装着吧。”
      “嗯,可是我们上哪里去找盒子呢?”
      “我们去城头的市集找找,肯定能找到,如何?”阿白道,她望着蓝月。
      “好。”蓝月点点头。
      于是他们偷偷溜出门,去了城头的市集。他们在一家家店铺之间穿梭着,终于,在不知道第多少家后,发现了一个画着白莲花的小盒子。
      “店家,请问,这要多少钱呢?”蓝月问。
      “要三吊钱。”
      “这样啊。”蓝月摸摸自己瘪瘪的荷包,犹豫地望着那只漂亮的盒子。
      “我有办法,你等着……”说罢,阿白就跑出了店铺。
      “哎……”蓝月欲拉住阿白,可阿白已经跑远了。
      过了一阵儿,阿白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回来,手里拿着三吊钱。
      “你这是从哪儿来的?”蓝月问。
      “我把手镯当掉了,反正也没什么用。就当是我借你的,以后可要还的。”
      “那……好吧,谢谢。”
      蓝月兴奋地接过那只盒子,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只装着小兔子的荷包,认真地把它放进盒子里。捧在手上,仔细地看着它的每一处细节,唇角便自然地勾起一抹笑。
      6
      他们从店里出来,天要黑了。
      远处的灯火灿亮,映在湖上,把视线所及的范围勾勒得如梦如画。阿白和蓝月平时都很少出门,对于外面这新鲜的景致便有非常的好奇与喜欢。
      “真漂亮。”蓝月道。
      “嗯。”阿白回头,刚好可以看到对面大红灯笼的光映在蓝月的脸上,让清俊漂亮的他看起来比平时多一分可爱。
      “我记得小时候,我和阿梅一起偷偷跑去看上元节灯会,也是这样美。”蓝月道。阿梅便是蓝月心上的姑娘。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阿白正望着远处湖中的灯火摇曳,发着呆。
      “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会怀念以前的时光,有时候会觉得长大了很孤独呢?”阿白忽然问。
      “有啊,这样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阿梅。”蓝月道。“每次想起阿梅的时候就不再寂寞了,我会盼望着时间快快地过去,然后我和阿梅就可以见面了。”蓝月道。
      阿白听着蓝月的话,似懂非懂。
      过了一阵子,她转身对蓝月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归了。”
      蓝月冲阿白点点头。
      7
      转眼间,到了年末,慕秦风在战场上立了功,朝廷的赏赐很快到了家里。阿白坐在厅堂里看人抬着装满珠宝和绸缎的箱子进来时,才想起了那个没有见过几面的丈夫。她渐渐地发现,随着时光的推移,她甚至都想不起他的脸,只记得他周身如盛夏白莲花般的气质。
      因着慕秦风的关系,最近阿嫂和婆婆对她都比往时更客气。连带蓝月那个已故三夫人的侄子,都因为表哥的功劳而倍受宠爱。
      过年那天,全族的人都聚在一起吃饭,蓝月坐在阿白旁边,呆呆地望着盘子里的菜却不曾下手。阿白夹了一片肉放进蓝月的碗里,问道:“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快吃饭!”
      蓝月冲阿白点点头,夹起碗里的肉放在嘴里嚼着,看起来依然是呆呆的。
      晚上大家在庭院里放烟花,“嘭嘭嘭”烟花打在天上,炸开得五光十色耀眼夺目。
      蓝月却一个人坐在花园深处的亭子里,阿白寻到他的时候,他正望着远处的方向发呆,目光深邃而悠长。没来由地,阿白忽然想起去年她出嫁的时候,阿嫂望着她的眼神。
      “你今天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阿白问。
      说话声打破了夜的宁静,蓝月方回过神来望着阿白,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离开家乡已经四年了。”
      “唉。”阿白随之一叹,她也许久没有回家了。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现在回去。我答应娘亲,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到时候,我才能回去,娶阿梅。”蓝月道。
      阿白抬头望着蓝月坚定的目光。
      8
      过完十五,又是新的一年。阿白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发呆。丫鬟巧儿在一旁绣着一只白色的手帕。
      “姐姐绣的蝴蝶真漂亮啊。”阿白道。
      巧儿抬头望着阿白,淡淡一笑,然后低头继续绣花。过了一会儿,她停下来,抬头道:“少夫人若是喜欢,那巧儿也可以教夫人绣啊。”
      “太复杂,不适合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不喜欢绣花。”
      巧儿笑着摇摇头“那是夫人还小,小孩心性,您再过几年,也会喜欢上绣花的。一针一线,想绣什么就绣什么。想说的话,说不出来的话,都可以绣在上面。日子久了,就会觉得绣花就像是自己和自己说话一样,里面还会有很多故事。”
      巧儿说的话,阿白不懂,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巧儿漂亮的手拿着针线,灵活地跃动在帕子上,一只蝴蝶在手指下憩息,仿佛下一刻便要飞出来了。
      阿白总以为巧儿会陪自己很久很久,等她们都老了,也可以坐在院子里一起聊天。可是,这一生里,有太多的故事都会朝着人们意想不到的结局奔忙。
      夏天到来的时候,再也没有巧儿姐姐陪着她说话了,她还没有学会静下来绣花,她还没有看巧儿把那半只蝴蝶绣完整。巧儿便死了,在那日不久后的一个早晨,她去外面绸缎铺里,回来的时候被一辆马车轧死在街上。她就那样躺着,躺在一片如牡丹花绽放般的血泊里,寂静地死去,像一只堕落的蝴蝶。
      从此,阿白的世界里又少了一人。
      9
      丫鬟玲珑倒茶的时候不小心偏了,茶洒在外面,溅到了阿白身上。她吓得不知所措,慌张地道歉,阿白笑着摇摇头,“没关系。”阿白还记得她和巧儿刚来府上的时候,玲珑因着原先是老夫人房里的丫鬟,所以显得高傲许多。没想到现在,也成了这样小心翼翼。
      阿白对于玲珑的突然变化觉得不理解,但也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直到有天晚上,阿白睡不着,守夜的小丫头睡得很沉,她于是便自己和衣到外面来吹吹风。六月的晚上,暖风轻轻吹,万籁俱寂,月光淌在如镜的水面上,让人倾心。扶着回廊里的栏杆一步步走,阿白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饿了,便想跑去寻一些吃的来。走着走着忽然看见远处的灯火摇曳,似是有人也不曾睡眠。
      她慢慢走近,听见有一男一女低声的叹气,那叹气又不似悲伤,反而有愉快的感觉。女声还会时不时大叫几声。阿白好奇,偷偷地戳破那间屋子的窗户,便看见了玲珑与一男子抱在一起。
      阿白惊了一跳,吓得身子往后仰差点没站住脚,忙忙地扶窗而立,却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音。
      “谁?”屋里的男人闻声跳起来,和衣往外追。
      阿白吓得赶紧跑,好在那人边跑边穿衣,所以速度没有很快。
      10
      阿白并没有把那天撞见玲珑的事情说出来,她不知道怎么说。她现在变得有点深沉了。
      阿白穿着湖蓝色衣裙站在回廊里发呆,秋日的风起了,吹得人比平时清明了许多。阿白眯着眼睛看远处澈蓝的天际。想到去年的时候,她的夫君出发去战场,去年的时候她还抱在巧儿姐姐的怀里发呆。她从怀里掏出那只雪白色的手帕,轻轻地抚摩着上面蓝色的花纹,那是巧儿姐姐绣了一半的蝴蝶。她不知道巧儿姐姐为什么那样喜欢绣花,也不知道巧儿姐姐为什么要绣一只欲飞的蝴蝶。但她忽然觉得,自己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好动,她发现自己开始变得安静,变得喜欢一个人寂静地坐在那里发呆,喜欢回忆那些远去的时光以及离去了的,再也见不到的人们。每每这个时候,她就会觉得,巧儿姐姐仿佛还坐在她的对面,她正望着她,然后低下头静静地绣一只蓝色蝴蝶。
      阿白去找蓝月。推开门,他房里燃着香,淡淡地缭绕,和着墨的味道,让人觉得安神又安心。蓝月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反反复复地背诵和抄写。阿白有时候会一边喝茶一边坐在对面看他专心致志的样子,他白皙的额头上沾满汗珠,圆润而优雅的汗珠,让他俊气的脸庞看起来更加精致生动。
      阿白有时候会在黄昏时坐在院子里饮茶。她低头看玲珑小心翼翼地倒茶,看玲珑一副乖巧的小女儿态。阿白不想承认,自己其实是羡慕的。她羡慕玲珑,羡慕她在无数寂静的时光里有一个可以偷偷惦记、偷偷在一起的人,尽管那样的行为充满了错误,那样的行为世所难容,但她本身却是快乐的。
      11
      “你最近怎么了?总是走神?”蓝月问。
      最近蓝月在教阿白下棋,他也不太懂为什么阿白会对下棋感兴趣。是在冬天的某个午后,阿白忽然推门而入,然后兴冲冲地道,“蓝月,教我下棋吧。”于是,这个冬日的几乎每个午后,蓝月都会和阿白下一盘棋。
      蓝月当然想不到阿白是有阴谋的,而阿白当时也几乎没有想到,自己忽然想找蓝月下棋,分明是想和蓝月多点时间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
      所以,当蓝月看阿白手握棋子,迟迟不落的时候,一句“你最近怎么了呢?”,让阿白惊慌失措地把棋子砸在了棋盘上。只听“吧嗒——噼里啪啦”,那一枚掉落的棋子把棋盘砸得混乱,有不少棋子被撞到了地上,顿时间,如同夏天乱跳的雨脚般让人心惊魄动。
      “我,我只是想家了。”阿白支支吾吾地道。
      蓝月蹲下身来捡棋子,没有说话。却看他深邃的眼里有光流动,仿佛懂了的样子。
      “她,嫁人了。”蓝月忽然道。
      “谁?”阿白还没从刚刚的紧张慌乱中走出来,如今猛不丁听见这样一句陈述语,竟没有听懂。
      “阿梅,嫁给了县令的儿子。”蓝月道。
      蓝月把掉落的棋子捡回来,重新坐下,这下屋里变得十分安静。蓝月还想补充两句,但也没想好怎么说下去。
      “那,你一定很伤心吧?”阿白问。问完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问很蠢。
      “嗯。不过,我也料到了。阿梅那么好,嫁给我是委屈了她。”蓝月道。
      “怎么会呢?你以后……”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外面玲珑的声音打断了。“少奶奶,少爷的信来了。”
      “进来吧。”阿白道。慕秦风时常寄书信回来,信里的内容无非是些“我很好,你好不好”。对这个快要记不起模样的丈夫,似乎只有这时常寄回来的书信和送回来的赏赐才能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
      阿白拿起玲珑递来的信,望着蓝月忧郁的眼睛,那里再也没了曾经的星河流淌。那眼睛变得如同夜间溪流里的石头,已经逐渐显露出被岁月斑驳漂洗过的圆润,再不是初见时少年的模样。
      阿白当着蓝月的面把信打开,然后逐行地默读。但其实,任凭她的目光扫过一粒粒文字,都没有把他们串成读得通的内容。阿白只是想凭借那一张从远方遥寄来的纸,借以掩饰自己此刻内心的颤抖。
      蓝月望着阿白读信的模样,静静地看着她。
      “时间过得真快啊。”阿白道。她似乎是读完信的样子,把拆开的信重新叠好放回信封里。“去年的时候,我们还都不是这个样子呢。去年,我们还一起为阿梅准备礼物。”
      “去年,夫人还像个孩子。”
      “去年,你也像一个孩子。”说罢,二人相视一笑。
      “今年,我们再去城头的市集逛逛,如何?”蓝月提议。
      “好啊。”
      12
      灯火如昼的晚上,阿白和蓝月一起,到了去年一起走过的街市。烂漫的灯火把周围包裹成画里的模样,灯火映在蓝月的脸上,却比去年多了许多硬朗。
      “给。”蓝月递了一串冰糖葫芦给阿白。
      阿白接过糖葫芦,笑着道“谢谢。”
      她轻轻地咬下一颗糖葫芦,硬硬的,酸酸的,勉强透着一股子甜味。她记得小时候和姊妹们逛街市也曾吃过这样的糖葫芦,但当时却不是很喜欢这味道。
      “你也吃啊。”阿白忽然把糖葫芦递到蓝月面前,递过去的时候她觉得非常顺其自然。却在蓝月吃惊地低头看她的脸时,她一时间紧张羞促得不知所措。
      “咔吱——”蓝月就着阿白的手吃了一颗,那是阿白刚刚咬过的糖葫芦。现在蓝月也咬了一口。阿白呆呆地看着蓝月嚼着那颗果子,边嚼边笑,那笑容宛似明月光涂在心上,灿烂得开出了花儿。她能够感受到蓝月咬下它时候的力道,她握着糖葫芦的手臂随着蓝月咬下那一口而晃了一下,那样的感觉让阿白觉得温柔而舒服。像是心里被盖上了秋天的棉被,整个人都如同浸入了温柔里。
      那一整个晚上,阿白都觉得恍如隔世。他们俩就这样一直走到了街市的尽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牵起了对方的手,也忘记了是什么时候,蓝月抱起了阿白,他们在月光和灯火下亲吻着彼此的唇。阿白觉得全世界都在旋转着。那一刻,所有的人的面庞都开始变得清晰而遥远。她忽然想起了那年出嫁时,阿嫂漂亮的眼眸里淡出的悠远和惆怅,她记得那天巧儿死的时候瞪大的眼睛里似乎还有故事没有说完,她想起那个夏日的晚上,玲珑被慕秦风的哥哥抱在怀里,眼睛里有说不出的害羞和快乐。她安静地闭上了眼,感受着蓝月的唇舌和自己接触的味道……她睁开了眼,望着蓝月闭上的眼睛,他颤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她抱紧蓝月,感觉就像,那一年抱着母亲,抱着新婚的丈夫,抱着巧儿姐姐。她想起了她远在沙场的丈夫,想起他如白莲花般幽雅的气质,却始终无法再从脑海里勾画出他的模样。
      那一整个晚上,阿白都是恍如隔世的。有时候,她觉得,她往后的一生,似乎都活在了那一个晚上。像一只欲飞的蝴蝶,挣扎着离开手帕。
      13
      后来,蓝月考上了秀才,举人,进士。
      后来,玲珑死了,在若干年后的某个深夜吊死在屋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阿白没有等到她的丈夫归来,他也死了,死在战场上,壮烈而得其所。阿白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灵,然后安心地做她的诰命夫人。蓝月娶了一位尚书的女儿,日子变得比以前飞快。
      傍晚的时候,夕阳涂在木雕床上,有些年头的院子里泛着淡淡的香味,似是有人焚的香,又似是泥土里漫出来的味道。阿白坐在屋里的雕花木床上,手里攥着雪白的帕子,低着头,绣一只会飞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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