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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学海迷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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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设计学校待了三个月,我一方面是惊叹老师学识的渊博,一方面是概叹自己画功的不济,以前在学校拿的美术奖,在这里简直不值一哂,看着别人随手就挥洒出雅致的构图,我还要涂涂改改才稍稍可以看,挫败感不可谓不小。
但我这人的牛脾气自己最清楚,口中说挫败,但其实好胜心特强,不把别人比下去绝不服气,就算要改五十遍又怎样?只要比他们强就好了。
既然是这个脾气,挑灯夜画是家常便饭,一堆废弃图稿塞满废纸篓,颜料刚买不久就耗去一大半,还好成绩叫人振奋,当我拿着全班第一的成绩在修民面前炫耀,他着实称赞了我一番。
得到称赞,我当然更有自信了,设计图是愈画愈好,在为数甚少的设计比赛中夺得不错成绩,看着那堆奖状,我更是踌躇满志。
第一次在学习中名列前茅,大大出彩,我终于明白为何人人抢着做第一,那种傲视同侪的感觉令人眷恋,特别在别人捧着难题问你,而你能轻易解答的时候,那种舒畅真非笔墨所以形容。
我喜欢这种优越感,我十八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今天下课后,老师叫住了我,“梅龄,你过来一下。”
我走了过去,“有事?”
他想了下,“老实说,以你的资质,留在香城是浪费了。”
“什么?”我糊里糊涂。
“室内设计在香城刚起步,资源教材都不足,你有设计天份但香城没有足够的支持,绝对浪费了你的才华。”
得到老师如此的肯定,我心都飞到天上去了,连专业人士也赞我有天份,我能不高兴吗?
但他这么说,是想表达什么?
大概见我一脸茫然,他补充说,“我是建议你到别国留学,最好是到美国,那里的室内设计最最顶尖,反正你有英文底子,适应不是问题,若你经济不许可的话可以申请奖学金,我可以替你写推荐书。”
我一听,眼睛都亮了,如此宏大的构图是我从来都未想像过的,我竟然可以负笈海外,和世界各国的人切磋研究?这是何等的美事!
那我再也不会被人瞧不起,还能帮助修民的地产业务……
是了,还有修民,我能丢下他么?
理想和修民放在我眼前,我犹豫了。
一边是辽阔无边的版图,一边是温馨甜蜜的小室,我两样也不想放弃,这叫我如何取舍?
老师见我默然不语,便道:
“也不用这么快作决定,先回去想清楚吧。”
※ ※ ※ ※ ※
睡在床上我难以安寝,辗转反侧不得眠,心中沉甸甸的,仿如千斤大石重重压住,脑中混乱不堪,除了美国和修民,我根本想不到其他。
要是进修,我就能吐气扬眉,一洗过去读书不成的乌气,还可以攀上更高阶层,不再让别人说我高攀了修民。
但要是进修,我就要离开修民,小别胜新婚,但我们正新婚,这么一次离别足以动摇根基……
可其实我们也曾分离过几年,重聚了不也一如往昔?
那几年我是痛苦不堪,但有一半是因为受着家中的压力,现在回想起来,会离家出走很大程度是想逃离那个牢笼,逃离那个一无是处的自己。
现在光明前路已经隐现眼前,我是否该踏上去?是否该拿修民的感情作赌注?
我乱了。
我不想冒险,但又不想放弃那条光明的路途。
其实两相权衡,我是否该相信修民?若我俩的爱够坚定,他必会站在我的立场去考虑,在他的支持下负笈美国是否最佳方案?
我是怕得不到他的谅解,但如果他谅解呢?如果他支持呢?
若是我,就算是含着泪咬着牙也会让修民去读,因为我知道他想去,也知道这对他的将来有帮助。
将心比己,是否代表修民也会支持我?
或许我根本就无须烦恼,或许我一说他就赞成,或许……
无论如何也是要跟他商量的。
但该怎样开口?怎样说都好像不对……
“你在想什么?”
突如其来的人声吓了我一跳,我转过头去,见到黑亮的眼眸在注视着我。
“没,没什么。”
直觉地否认,说完却觉得自己无需否认,不是要跟他说吗?
他没说话,仍是看着我,心知我一定有事。
我踌躇良久,才嚅嚅地说:
“修民,今天设计学校的老师说我有天份,但香城的室内设计发展才刚起步,配合不上我,而以我的成绩……”
我拉拉杂杂说了一堆,修民翻身扭开了灯,坐起来。
“重点。”
“重点……”我瞄了他两眼,知道逃不过坦白的命运。“重点……就是他建议我到美国去读……”
“美国?!”他眉心纠成一团。“用得着吗?”
我立刻推开被子坐起来,“老师说美国的室内设计最好,还愿意帮我写推荐书和助我申请奖学金……”
他面目表情,我不敢再说下去,静静等着他的判决。
房间里只有闹钟行走的滴嗒声,我的心跳也随着时钟起伏,滴、嗒、滴、嗒、滴、嗒、滴、嗒……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我的心跟着一缩──
“先睡吧,明天再说。”
一直屏着的气呼了出来,虽然有点觉得他太拖拉,但这事的确需要考虑。
向好处想,最少他没反对,不是吗?
话虽如此,仍是一夜无眠。
※ ※ ※ ※ ※
清早,两人默默无言,饭桌上只有碗筷撞击声,我实在忍不住了,站起来走去开收音机,在快碰到开关时,修民出声了。
“梅龄。”
我转过身去,静静地看着他。
他低头看看饭菜,又瞄了瞄盆栽,重重呼口气才看向我,“你真想去美国吗?”
我咬着唇想了想,点头。
他抿抿嘴,扭头看向另边一会,又转回来。
“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你就舍得抛下一切到美国去?”
他这么一说,我已经知道他不赞成了,顿时万念俱灰。
若是他去,我必会赞成,为何他不能体谅我?
“若我去了,毕业回来就能帮你一起发展地产业务,对你对我对公司也有好处。”我不服气呆在办公室打字打一世,做着简单重覆的工作。
他放下碗筷,把身子拧向我,“我们才新婚,你这样跑了外面会说什么?爸妈会怎样想?你有没有想过这些?”
“但大好的机会放在那儿,难道我不应去把握吗?修民,我不想一辈子扫地洗衣服,我会疯掉。”
这是我的心声,我讨厌被束缚,讨厌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生活,讨厌做着不喜欢的事,我不知道我还能忍多久。
他皱眉,“你一向不喜欢读书。”
“那是以前,我喜欢画画你是知道的。”我没好气地答。
“总之你这么跑出去不大好。”
说来说去,他还是不赞成。
“修民,你在怕什么?”我走回饭桌坐在他对面。“我们分开几年,感情也能一如往昔,现在连婚都结了,难道还怕分离?我又不是不回来。”
他沉默好一会,“就是尝过分离之苦才不想再试,我不能潇洒地订下四年后的重逢,然后跟你挥手说再见,我办不到。”
我也沉默,那种等待的刻骨之苦,确是难熬,当年日夜翘首等待邮差派信的滋味,午夜回想童年往事的痛苦,现在仍点滴在心,但难道就要放弃?
看着他,我甚至不忍心责怪他,怪他自私?还是怪他爱我?
但我又不甘心。
不断调整呼吸,压抑情绪,见他一脸内疚却仍是坚持不让我去,我无可奈何却无他法,撇下他跑到房间把门反锁,怕自己会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又怕自己会屈服。
顺着房门坐倒在地,我把脸埋在膝里,心里有一股冲不出的气在闷着,沉甸甸地压住一切,房间狭窄得要把我吞进去,我不能怪他,但我不认为自己有错。
先屈服的就是输,但无论是谁屈服,这条裂痕也不能修补,这条刺永远扎在心里,这段感情永远不可能再如往昔。
我不后悔,也不能后悔。
在人生的路途,每走一步,都没有回头的可能,纵使回头了,心境亦已变化,一样的景像只是对自己的欺骗。
纵使前面是万丈悬崖,我不能退,也不会退。
※ ※ ※ ※ ※
家里的状况是僵得不能再僵,相顾无言是最好的形容,各自做着各自的事,饭仍是做两人的份,但席间没有任何对话,河水不犯井水,一天下来可以一句话也没说过。
晚上睡觉是背对背,清早醒来时骨也硬了,可谁也不哼声,就像两个沉默的齿轮没间断地运作着。
回到了学校,老师过来关切,我哪受得这么殷切的询问?把委屈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听得老师连连皱眉,直说浪费了我这个人材。
但我没有其他办法,只得这样和修民僵着,过了五天,他忽然怒气冲冲地打开家门吼:
“你就这么想到美国去?”
我见着他如此生气,反应不过来。
他见我不答,跑过来紧紧握着我的肩,“告诉我,你就这么想去美国?”
我双肩生痛,皱着眉试图拨开他的手却没成功。
“修民,你先放开我。”
“我不会放开你,不会!”他捏得更紧,我肩骨都要碎了,逼得我不得不用身体撞开他,再倒退两步。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回来就这样?”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额上青筋尽现,眼睛满是红丝,拳头握得死紧,到底发生什么事?
“你还问?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你的老师被报章记者访问时特意提到了你的名字,他还跑上华沛去找我爸说情,好了,他现在来跟我说,若我要开辟华沛的地产公司,就要把你送到美国去,好歹混个文凭回来充充面子,你就那么想去美国!”最后一句是用吼的,我双耳被震得嗡嗡作响,失神地跌坐在沙发上。
不,我根本没想过事情会是这样,我不知道老师会如此热心,没有算计过吴叔,丝毫没打算以吴叔来压他,我没有。
我拉住修民的衣袖,“修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请过老师去奔走……”
“无缘无故他会如此热心?这世上真正惜才的老师有多少?”他甩开了我的手。“梅龄,你变了,妈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原来你真的如此会算计,我只怕也是你的踏脚石吧?现在能到美国当然把我丢下,想不到你演技是如此精湛,而最想不到的是我竟然相信你。”
他一句又一句的曲解冲击着我的理智,这本来只是一件小事,缘何会变得如此不可收拾?我从来没打过任何害人的心眼,想过害人的主意,我只是顺着自己的感情行事,难道这也错了?我没有想过世俗眼光,没有想过任何利益,为何他要如此诬陷我?
我失望、痛苦,又难以置信,他的不信任,他的尖酸言词,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着我的心,我坚信自己没错,但为何局面会如此?
“你一定是饿坏了……”我喃喃地说,“让我去把菜端出来,吃了饭就不会如此了……”
一定是如此,一定是如此,只要修民吃饱了,脑筋就会清醒了,那个我熟悉的修民就会回来了。
我连奔带跑走到厨房,急忙把菜翻热上碟,再抱着万分希望端出去。
看到空无一人的大厅,手上的碟脱手,碟碎于地上散开,我低下头去,鲜血还自伤口中泊泊而出。
我坐倒在地,手按到了异物,尖锐的痛楚对比起心中的痛是微不足道,泪水自动自发地自眼眶滑出,混着菜肴和鲜血呈现诡异的色泽。
就像这诡异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