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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喜宴之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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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日子?看着喜气洋洋的礼堂,我仿佛也沾到了点喜意,可在想到这只是个计策后,心又下沉了。
看着一张张陌生脸孔跟我道喜,我除了扯起微笑道谢外,根本没有别的话题。
修民旁边更是挤逼,所有要跟吴家攀亲带故的人都涌到他身边去,道贺是假,拉关系才是真。
人群忽然晃动起来,我朝大门看去,见到那双刺目的身影。
吴叔穿着传统的中国长衫,上头有万福绣,吴姨则穿着深红的旗袍,颈上围着一圈碧绿玉珠,右手手腕也有只绿玉镯子,雍容贵气,活脱脱就是标准的婆婆打扮。
相较之下,我虽然穿着一身的大红喜服,但颈上腕上的金饰不多,比起婆婆还失色,也说不定她还是故意落我面子,嫌我没嫁妆买不起金器。
没嫁妆也是没办法,在这个场面,且别说嫁妆,就是家人也不在身旁,没家人在怎么说也有点失落,但松口气的感觉更大。
大概我和父母缘薄。
八时正,宾客入坐,当头盘端上桌我已经回到了新娘室,饭到中途,最引人注目的仪式终要开始。
我把整个首饰箱都搬上身,眉和唇都细细描好,就像将要上场的戏子,必须以一丝不苟的妆容出现。
修民走了进来等我,当我搁下眉笔,他伸出手来。
我深吸了口气,再轻轻呼出来。
“梅龄,你行的。”我在心里为自己打气,然后把手放到他的大掌里。
昂首,推门而出。
宾客都放下筷转过头来盯着看,我瞄了他们一眼就往前方看去,今晚的重点不是他们,而是坐在红幕前的两个。
吴叔慈祥地笑着,大方得体,吴姨稍稍理了下头发,正襟危坐,笑容里带着倨傲与审视。
全场屏息而待,我和修民越过了所有桌子,走到了注目的平台上。
吴叔吴姨的前面放着两个蒲团,我们背着众人依礼跪下,旁边的司仪说:
“新郎敬茶。”
修民无风无浪地敬了两老,接着就是我了。
“新娘敬茶。”
茶杯放在托盘端上来,我拿起了递给吴姨,她先扫了我一眼,才揭起盖子呷了口茶,然后笑吟吟地掏出个红包交给我,并亲切地俯身在我耳边说了句:
“狐狸精,日子还长呢。”
她说完,又慢吞吞地把茶多喝了几口,然后不情不愿地把茶放回,当我想捧起另一杯茶时,吴姨忽然动了动坐姿,右脚不偏不移扫在我身上,我一踉跄,差点把茶杯摔在地上,最后虽把茶杯保着了,溢出的热水却把我的手烫得红肿。
满场宾客仍被蒙在鼓里,她的举动只有我们四人看到。
吴叔脸上还是风平浪静,笑得和蔼慈祥,吴姨则是幸灾乐祸地问: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面目表情地捧着茶递给吴叔,对她的嘲讽仿若无闻。
吴叔接了过去,随意地呷了一口,然后笑容可掬地给了红包。
我不得不鄙视他,也不得不佩服他。
敬完茶,我和修民站起来,我腿都跪得有点酸了,还好修民稳稳地环住我的腰,不然我铁定当众出丑。
他护着我回到了新娘室,我赖在他胸膛不肯离开。
他叹息,“委屈你了。”
酸楚一下涌上心,泪水往眼眶外冲,我怕糊了妆,用手胡乱去抹,他见状轻轻抹去那湿润,我被他的温柔撼动,知道有人疼惜,泪流得更凶。
“爱哭鬼。”他轻轻括了括我的脸。“让人看到新娘红肿的眼,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不是你会是谁。”我用拳打了他一下。
“是是,都是我的错。”他在我耳边轻声呢喃。“大喜日子,饶了我吧。”
我自他怀中抬头,“还说,我的手还痛着呢。”
他一听,知道刚才的茶烫着了我,连忙抓起我的手细细看着,还去吩咐了侍应拿冰块来。
“怎么不早说?”瞧见他心痛的样子,我在心中偷乐。
他用毛巾包着冰块,轻轻敷在我的手上,那冰凉的感觉镇住了痛,我望着他的眉额,感到一阵窝心。
就算天下人都欺负我,还有他会护着我。
只要有他,与天下人为敌也无惧。
只要有他。
撇开吴姨吴叔在婚宴离开时的深远眼光不谈,除了我红肿的手,婚后的生活还是美满的。
每天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买菜做饭等修民下班回家,两口子恩恩爱爱地吃晚饭聊家常……
可修民有时候晚上九时才回来,我整整有十三个小时不知如何虚耗,那么长的时间,把屋子打扫五次绰绰有余,饭也能做出七八桌来,如此这般过了一个月,我有点怏怏不乐,擦桌子擦一整个下午,谁也不会开心。
想了一个下午,觉得家里的经济状况又不好,那不如我去找工作?
在吃饭时和修民提起,他沈默着,我心下惴惴,他该不会反对吧?
“你不赞成?”
他想了想,又吃了两口饭,“也不是不赞成,是不放心。”
“怎么说?”
“你没有工作经验,好的工作做不到,辛苦的工作我又不舍得。”他偏偏头。“不怪我说得太白吧?”
我摇头,“不,这是事实。”
也对,我才十八岁,经验不足又没学历证明,大概只有做女工的份儿。
但我又不甘心死在这小小的牢笼中。
饭桌的气氛第一次沈默,我和他心中各有想法。
在我收拾盘碗的时候,他开口了:
“以前学的英文还记得吧?”
我点头,我们以往都算是中上人家,学校有英语课,目光长远的吴叔甚至为修民顾了个英语导师专门教授,我坐在旁边获益非浅。
“那到公司做打字员吧,很简单的工作,有些机密文件交给别人做总不放心。”他想是担心打字员这些低等工作会伤了我的自尊,也怕我会拒绝,不然刚才早就提出来了。
我了解地点点头,其实能帮他是最好,既有事可以忙,也可以减轻他的工作量,打字员就打字员,我还怕什么不成?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吴家的公司有个很传统的名字──华沛。
走在里头,我都有些怯了,人人都穿着西服洋装,专业得令我汗颜,回头打量自己的衬衣长裙,真是土得不能再土。
我的位子就在修民的办公室一角,两张桌子遥遥相对,只不过我的桌子小多了,只一台打字机和几份文件,他的则有摆设也有电话。
最初几天我的打字速度可慢了,一个键找几分钟,错了还要重打,直看得我头昏眼花,后来稍稍习惯了,还可以练练自己的英文水平,不懂的便拿了修民的字典来翻。
这一翻,才知道华沛的业务果然很大,资产也多,专门做的染料生意,还是进口油漆的代理商,以前半懂不懂搞不明白,现在才知道为何我和修民能够认识,果然吴姨吴叔是利字当头,连替孩子选玩伴也要算过利害关系。
原本以为进了公司必遭为难,吴叔可是公司的掌权人,想不到竟无风无浪,我半年来都没见过他一面,高层还真是不易见到。
后来有次忘了东西在办公室,一打开门就见到修民和吴叔在谈事情,我呆在当场,吴叔也没说什么,瞄了我一眼就出去了,把我当成了普通的小职员。
我暗自松了口气,也知道是修民故意让我和吴叔的时间错开,如果吴叔要来,就把我差去别的部门拿文件什么的,免得我们闹不快。
现在看来他是多虑了,吴叔根本当我是陌生人。
不过还是感激他的体贴,每次要错开我们是多累的一件事。
最近打的东西除了染料外,还多了几份奇怪的文件,因为染料文件打多了,字词我都滚瓜烂熟,一看就知道那几份不是染料的东西。
好奇地问修民,“这些都是什么啊?”
“地产项目的计划书。”他眼睛闪出了亮光。
“华沛要转向地产项目发展?”怎么好像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他笑了,“很奇怪吗?”
见他很有信心,我心中也替他高兴,以往见他谈染料,也不算是兴致缺缺,但就是平淡得叫人生闷,完全没有半点热情,公式得很,现在看来他是找到自己的目标了。
“不,这样很好。”我鼓励地笑。“最少地产没有呛鼻味儿。”
他笑,“你就会想这些。”
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他拉开抽屉,递了几本册子给我。
“你看看。”
我走过去一看,立刻如获至宝地接过,喜不自胜地翻开那些楼宇室内设计图,用彩笔绘的家具装潢令我眼前一亮,都是专业的设计啊!
一张接一张地翻阅,我连连赞叹,怎么能考虑如此周全呢?
他瞧见我这么入迷,宠溺地说:
“就知道你会喜欢。”
我自画卷中抬首,“谢谢啦。”
“还要跟我客气么?”他敲敲我的头。“你高兴就是我高兴。”
搬了一大堆书回家和设计图并排着看,头几天是恍然大悟,后几天却是大惑不解,怎么和书上说的不同?
没人可问,我对着设计图发愁,修民笑我:
“又不是叫你画,怎么这个样子?”
“就是不是我画,才会搞不懂。”我拨了拨那堆图,愁眉苦脸。
他走了过来,“不是买了书吗?对照一下也不行?”
我摇头,难得有兴趣,却是碰壁收场。
“要不去问一下设计师?”修民提议。
我精神一振,“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就当是华沛的员工对计划案的咨询好了。”
我立刻把册子都叠好,收进袋中。“我明天就去。”
他拍拍胸口,“还好,我以为你会现在冲去。”
我瞪他一眼,他只是贼笑。
算了,谁叫我有求于他。
一大清早,我已经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修民,他当然会意,笑着瞪我,就是不肯说半句话,我只好继续用可怜兮兮的目光引他同情,希望他不要拖到下班时才带我去。
努力了一个上午,就在我的眼睛快干涸的时候,他无可奈何地丢下笔:
“好了好了,把册子带上吧。”
我奸计得逞,欢天喜地挽了袋子,搂着他的臂出发。
他驾车在一个店面停下,平平无奇地外观,难度是禾杆盖珍珠?
推门而进,装潢可以说是没有,简扑得令人惊讶,我偷偷望向修民,他横了我一眼着我噤声。
没多久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走了出来,白衬衫配上洗白了的蓝牛仔裤,悠闲得像在郊游,我还以为会见着西装笔挺的专业人士,这下可是大跌眼镜。
“吴先生?不是设计图有问题吧?”连说话也是温温文文的,儒雅得很。
“只是内子有些东西想请教你,说不上是有问题。”
修民说罢看向我,我这才会意,急急掏出册子来。
“那这边坐吧。”设计师领着我们到一旁朴拙的木桌椅。
我一坐下,就急不及待地开册子问:
“为什么这个屏风要放在门前?这一大面镜子有什么用?”
他看了眼图,“屏风是为着阻碍访客的视线,免得大厅一览无遗,避免主人有被侵犯的感觉,而且这单位的走廊正对着大门,就风水学来说并不好……”
他细细地解释,我则是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连屋主的情绪和中国风水也要算在里面?我完全没想过这方面的东西,家里的书也是英文的,根本不会提什么风水,怪不得我都对照不出来。
难得抓着个名师我就如入了宝山,总不会空手回,把一直以来遇到的困难一并询问,后来更是谈到香城的建筑装潢材料和外国料子的分别,还有香城这东南亚潮湿地区的装料运用,我本就知道画设计图不简单,没料到竟有如此多学问。
听完了他的解释,我是豁然开朗,如进入了一个新境地,只觉以前都是管中窥豹,稍稍看到一点已经如痴如醉,现在领略其奥妙更是彻底迷上。
设计师也好脾气,让我缠了整个下午也是那么好耐心,只是修民在旁边呆着无聊,害我不得不顾着他而请辞。
“真是打扰了。”我由衷地说着,瞧到时间过了快三小时,更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很有天份,一点即透,有这样的听众我也高兴。”
我这一听,兴奋得脸庞都热了,他说我有天份?
糊里糊涂地走出了门,我还难以致信地拉着修民:
“他真的说我有天份?”
“嗯。”他随便应了声,坐进了驾驶坐。
我随着上车,还是忍不住傻笑,嘻嘻,我有天份喔。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回到家,下了车看向修民,却见他脸色阴沉沉的,正想跟他说话,他却大力关上车门就上楼去,也不跟我打个招呼什么的。
他是怎么了?是不是刚才闷坏了他?
我心中猜想着,满脑疑惑地跟了上去。
直至回到家里,他还是保持缄默,自己做着自己的事,不知在生什么闷气。
想想他呆等了三个小时,也就委屈他了,于是我难得好声好气地靠过去:
“修民……”
他动了动身子,就是不搭话。
“我知道是我不对,害你等了这么久,我只是一时忘形嘛,好不容易才找到个专家……”我偷瞄他,发现他还是扭开了头,丝毫没有消气迹象。“别气嘛,我下次不会聊这么久了,也不缠着你带我去…”
“什么?你还要去?”他有点难以置信。
“怎么不去?”这下我倒是奇怪了。
他终于转过身来,却是一脸怒容,“这还要我说吗?那男的分明就是对你有意思,你还去不是羊入虎口是什么?”
“你别乱猜,你刚才可是在旁边,他怎么可能对我有意思?”
他右手指着大门,粗声粗气地说,“谁会知道这些黄皮白心的假洋鬼子想些什么?他没事会跟你说上整整三小时?还这么温声细语?”
我不想跟他吵,但被他莫名其妙冤枉总不能不吭声。
“或许是因为有你在,看着你的面子才对我好,华沛不是他的主顾吗?对主顾慇勤点也是有的,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他以往可没有这副嘴脸。”言下之意就是对我才是如此。
我静了下来,前思后想了一遍,才发现他这态度有点不对迳,他平常都不是这么别扭的人啊……
这么一想,我嘴角不禁上扬。
“你还笑?他这是当着面……”
我打断他,笑吟吟地问:“修民,你吃醋?”
“没有的事。”他想也不想就答,面却慢慢泛红。
“那怎么发那么大的脾气?”
见他这样子,我可是十分肯定他是在吃醋,心中不禁沾沾自喜,平常瞧他脾气好得不像常人,和以往冲动性子差了十万八千里,却原来是不发则已,一发惊人啊!
“难道我还骗你不成…”他见我笑得奸诈,很不好意思却又要硬充,想骂又骂不成,想认又不能认,结果就是很引人发笑。
我伏在沙发笑了一会,见他愈来愈不好意思,脸愈来愈红,我好心地停住了笑,说:
“好了好了,放过你了,下次不喜欢就直接说,别闷声不响的。”我想了想,又拿手上的软枕打了他一下。“但你也该相信我,就算他对我有意思,我也不会对他有意思,你怎么就不相信我?”
听得我这么说,他支吾了一会:
“饿了没?我们去吃饭吧。”
“什么吃饭,事情还未说完。”我瞪他。“你说,你是不是对我没信心?”
他左摸摸右碰碰,磨蹭好久才说:
“不是不信……但看着那人的慇勤态度就是不舒服。”
终于说出来了,我更乐,脸上可不敢表露出来。
“那既然信我,其他都不是问题,我老实说,我还想去找他,因为对设计实在是有兴趣,不然我在你公司只是打字,打得人也疯掉,而且我学会了设计,将来也好帮你发展地产业务啊!”
我尽量说得轻松,就怕他会反对。
他想了想,又看了我几眼。
“不行。”
我一听,整个人跳了起来,怎么他就如此冥顽不灵?
“修民…”
“先听我说完。”
我愤愤不平地坐下,这次轮到我扭开头别开脸了。
“说吧。”
他靠过来,我往旁边缩,他叹口气说:
“我知道自己是过份了点,但我实在不喜欢你去见他,这样吧,我让你到设计学院去上课,那里有专业的老师教学,比你去找这些人好多了,这样你满意了吧?”
“真的?”我又再跳了起来,这次可是喜极而跳。“你没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了?”他把我拉回沙发。“你现在变成一台打字机,你以为我看着会高兴?”
“修民,你最好了!”我一把搂住他,忽然又想到什么,担忧地问。“但我们够钱吗?这房子已经花了不少…”
他拍拍我的头,“放心,我说得出来,就算清楚了,你专心读就可以了。”
这样啊?我再度扑进他怀里,脑中已经构想着自己的设计梦。
看来,不是那么遥不可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