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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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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崔堇与陶安荣离开小院许久,何苏木依旧陷入震惊中。
她最亲近的阿弟竟说她是自缢身亡?
崔训平日最怕疼了,她会自尽?还别说是自缢那种难看又极为不雅致的死法了。
她又回忆起被杀那夜的情景了。
那晚夜幕低垂,已至亥时,她批阅公文,看得眼眸疲倦,出了些重影,便将窗子朝外侧敞开,深吸了几口寒气,方缓过神,又将窗子轻轻掩住,朝床榻缓缓走去。
她还穿着未换的官服,朝屋外高喊一声:“来人,宽衣。”
她将床榻的被褥抖落开,叠成平日习惯的大小,又听身后传来门闩咯噔声,以为婢女要来为自己解革带,将双臂张开,等待来人将官服脱去。
来的人将她革带解开,她正要转身将袍子散落,手臂却被人从后一把止按住,她未察觉有异,还以为革带未全解开,便顺从地停下来,任由人将身子摆正。
官服脱去,露出中衣,正在扯中衣的褶痕,她忽然感到脖颈上一阵凉意,直达咽喉。
暗道不妙,崔训这才略一低头,凉刀已架上她的颈窝,身后那人狠力扣住她的双手,绑了起来,使她动弹不得,刹那间锐利的刀锋从身后直直割向喉咙,她怔了一下,未及呼救,只听见血肉呲啦地划开,她再站不稳,脖颈的那阵刺痛直入脏腑,最后的知觉便是摔倒在床榻上,中衣不知何时松开,腰腹也被撞得酸麻。
颈处的血不停地往外冒,她的脖子、脸上、床上全是湿漉漉的血。
啊啊啊啊啊,好疼!
想呼喊救命,但如何也喊不出声。
血不知流了多久,疼痛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痛到习惯,她无助地嗅着自己身上散发的血腥味,那阵味道弥漫在她身子周围。
她似乎都听见血液从身子里传出的涌动声,等候血液流干等了太久,久到她都忘记那是自己的血,恶心的触感伴随到她直至最后闭眼一刻,那时她才闪过念头:终于要死了吗。
这样的惨死,竟然从她阿弟口中变成了自缢而亡!
在所谓知情人看来,她竟是自己选择终结性命?
何苏木颤颤巍巍地挪着步子回了屋里,颤抖的手本是要扶着书架,却看走了眼,虚了一步,险些跌倒,是桑琼眼疾手快将她扶稳。
“女郎,可是身子不爽快了?”
何苏木摇头,扶稳了案台木沿,跌坐在案台前的低竹椅上。
到底是为何?
她明明被人抹了脖子,如今会变成自缢?
稍微用心在灵床旁守候的人都该会发现那道明显的伤口啊!入殓之时,难道崔家人未曾发现么?不,崔家人最先发现她的死,定是知情的!他们为何隐瞒她的死因?又是如何向外人解释她自缢的原因?
问题一个个冒出来,何苏木能预感到,她离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愈发近了。
……
这几日住在崔府,并没有如同崔总管说的那样第二日便开始教习的工作,不知为何,只是派人传话来,说是府中子弟暂不得空,她也只好在院子里呆着,与在侯府的生活无异,被闷得久了,又将房内的书翻出来都读了个遍,皆是无趣的内容,索性就去府外散心。
从前的她可没有这样闲暇的时光,别说散心了,连找人闲聊的机会都没有,自从搬来了建康,也一直卧病在床,她几乎就没有在街上游走过,想到此,何苏木便拉着桑琼出了崔府。
到底她不再是什么尚书令,也应将生活过得有意思些。
崔府建在都城的东面,这处几乎都是贵族高门的府邸,主街上也鲜少有里坊那般的热闹场面,兴致淡了许多,何苏木便带着桑琼回了侯府,去探望姨母。
“咦,为何府外被这么多兵将守着?”桑琼疑道,只见侯府那朱色大门被好些个身披铠甲的士兵围着。
拾阶而上,不等靠近,二人被门口守卫的士兵横臂拦下。
桑琼面色不悦,斥道:“切莫无礼,女郎是镇北侯的表妹!”
府兵丝毫没在意,肃道:“那又如何,也要通报!镇北侯今日回府探望夫人!”
桑琼一听是镇北侯,立刻闭嘴不再多言,退到何苏木身旁。
何苏木未有不耐,笑了笑,嗓音清脆:“那便劳烦通报一声。”
府兵见她举止得体,心下已知应是刘夫人的外甥女无疑了,但还是回身命人入府通传,没过多久便有侯府婢仆疾步出门,匆匆将何苏木迎了进去。
“苏木,回来了啊。”
堂内,刘夫人一见何苏木便朝她招手,示意她坐身旁,何苏木提着裙裾,款款迎了上去。
她见姨母作势起身,赶紧快步过去,将她搀稳坐下,“姨母你腿脚不好,坐着罢。”
“你瞧,你这才入崔府没几天,我就开始日夜念着你了。”刘夫人拿起的茶碗又搁下,神情委顿,闷声叹了口气。
“崔府?”一阵浑厚低沉的嗓音。
何苏木侧过身子,寻声瞧去,腰佩铜柄短剑,身着窄袖裆铠,从头到脚皆是刚从营中训武场回来的装扮。
刘子昇凛眉幽眸,正从外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个亲卫抱着几本书。
刘夫人笑道:“可是找着了?”
刘子昇坐在堂下,看着刘夫人点头,随后淡淡地看了一眼何苏木。
这人,似乎比从前清瘦了些,脸上的线条也凌厉了许多,肤色暗了不少,不如从前的白皙,只是那面色愈发冷冽,一双眸子依旧是深不见底,饶是何苏木这般淡定,也不由怔了怔。
“苏木,见过你元齐表兄。”刘夫人重新恢复了笑颜,轻轻把身前的何苏木往刘子昇方向推了推。
何苏木朝刘子昇虚晃了几步,站稳后行了一礼:“苏木见过表兄。”
他淡淡道:“不用虚礼了。”
“你不经常来看我,这一年见你的次数更少之又少,苏木虽说是家里的客人,却到底也是你的表妹。”刘夫人语气略微不满,但提起苏木名字时,又忍不住朝她温柔地笑。
“母亲见谅,儿子公务繁忙,又时常住在营中。”
“我不是在怪你,担忧你劳累罢了,如今你苏木表妹进了京,你多少得放下手中闲事,替我陪陪她。”
何苏木眼珠子滚圆一转,想到这是个难得能接近刘子昇的机会,还不等他接话就立刻道:“姨母宽心,能有元齐表兄相陪,建康城还不知有多少人嫉恨我呢。”
何苏木笑意愈深,面带调侃,只是真将“元齐表兄”四字道出来时,她才恍然间意识到,面前的这位飒爽英姿,的确是昔日的大将军、如今功震一方的镇北侯。
从前,她也时常会唤他“元齐”,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厚着脸皮这般喊刘子昇的。她与刘子昇绝对谈不上亲密,刘子昇自然更不会唤她“仲允”,只淡淡回应“崔大人”或是“尚书令大人”。
朝中同僚喜欢在城外白鹭洲一带的幽林间集会闲谈,偶尔也拉上些建康颇有名声的才子,咏诗作画,玄言论道。
崔训并没有时间经常参加这类聚会,闲时也不大愿去人多的地方,一次两次都是被长史劝说:“大人啊,您也要多与同僚们亲近亲近,这朝堂之上才能有更多支持啊。”
她倒真不是为了拉拢官员才去的,只是听说一向不屑攀附的刘子昇都交了名刺要去,她好奇这样兴致寡淡的他为何都去了,于是便携着尚书令府的几位幕僚一同赴宴。
曲水流觞,侃侃若悬河,有人兴致高昂道:“崔令君赏脸前来,我辈幸事啊。”
倾身往席间一扫,她隐约记得那是礼部尚书家的小儿子陈炳,是个极好风雅之人,时常喜欢邀上几位风流人物到家中做客,喝酒能一连喝上三五天,现在也已喝大了些,面上满是醺态。
陈炳强忍着醉意撑起半个身子,歪坐着大笑道:“崔令君一向不喜此等集会,不知今日前来,是否也是听到刘将军也要来,所以才来的么?”
话虽无意,客席间竖起耳朵的有心之人实在太多,他们纷纷心中暗道,崔令君竟如此器重刘将军,竟破天荒放下手中公务特意前来,只是为给初次赴席的刘将军撑撑场面!
思虑至此,众人不约而同地又将视线投向刘子昇,他恍若未闻,只襟然跪坐在软垫上,甚是平静地端起酒盏,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崔训也并不想否认,语气甚是平和:“确如君所言,刘将军都能放下要紧之事,我又怎的不可以呢,权当是放松放松,只望莫要败了你们的雅兴。”
“哪里,哪里。”
“崔令君能来,我等求之不得。”
众人皆在频频颔首,纷纷附和,期间又忍不住朝这两位来回多看了几眼,暗自感慨,果真有他二人一道在,连璧之词都显得失色了。
“崔大人难得雅兴。”这是众人翘首期盼下,刘子昇开口的第一句,离得有些距离的人纷纷又直起身子,耳朵朝他那处竖了竖。
“只是下官怕是会败了您的兴致。”他抬眸看了崔训一眼。
刘子昇不说话你还能当他是个雅士,玉姿天成,举止得体,风度翩翩,可一说话就将武将的淡漠完全展现出来,风流名士哪里会这样冷清寡淡,话也实在不甚得体。他吐字虽冷淡却又咬字清晰有力,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这才忆起他让北秦人都万分惊恐的血战之名,众人哆嗦着一颗悬心,纷纷将耳朵收了回来。
这样的气质还是适合在战场呆着,与他们席地把酒,实在粗陋了些。
尽管如此,崔训却是席间唯一一个重新关注他的人,见刘子昇坐相端重,稳若山石,毫不松懈,她微微后斜软垫的脊背又渐渐地,悄悄地,重新挺拔起来。
山泉流着,琴音撩拨着,鸟鸣携着竹林飒飒,是一片快意的风流。
众人起身闲聊间,崔训鬼使神差,踱步至刘子昇案前,见他一人孤坐,不知是眷顾他的冷清,还是同僚间理所当然的交际,她面露钦佩,俯身叹道:“元齐举止,训叹服。”
“不过是军旅中养成的习惯,比不得崔大人循轨识礼。”刘子昇眼也未抬,淡淡道。
但凡有耳力的人都能听出,言外之意是,我出外征战,练得一身挺拔气质,才不是你们这些文人窝囊废能比的。
崔训也不恼,反而微微躬下身,她身段本不算娇小,可在刘子昇面前却是如被山压那般,很是迫人。
崔训毕竟是脸皮子厚,她又将手中的素玉酒壶伸至刘子昇面前,向他案前的空杯中缓缓斟酒,那一注注酒水轻盈入杯,她暗自清清嗓后才道:“元齐还是喊我仲允吧。”
刘子昇抬了头,目光掠向崔训,又低头扫了一眼案上斟满的酒盏,并未端起,只漠然道:“崔大人言重,下官不敢。”
崔训被刘子昇驳了面子,竟也不气,回府途中,她问身边的长史:“是我平日太严肃了么,还是我当真不大好亲近?”
“大人心胸开阔,为人坦诚,朝中同僚哪有会觉得您不好亲近的。”
“那为何独独刘子昇从头到尾都那般刻意回避我?”
“刘将军嘛……应是他不好亲近,武将在外征伐已久,不善朝中的交际之道。”
崔训想了想,道:“可我听说前些日子,他在府中与好些个旧部把酒言欢,通宵达旦。”
长史擦汗:“……那是,刘将军对大人极为尊重啊,面子上羞于如此。”
崔训淡淡道:“是么,我倒觉得他唯独对我刻意冷淡,不知是我何时让他误会,产生了这样的嫌隙。”
“大人多心了,您从未有过任何失当之处,至于刘将军嘛,性子如此吧。”
崔训沉吟间,面前又闪出刘子昇冷漠的神色,那淡淡凉凉的眸光,心中很是失意不畅快,她摩挲过腰间玉珩,重重地长叹一口气。
从未有过的失败感啊。
刘子昇入建康城以来,朝她摆了张臭脸就成了二人交集的常态,他一路官至大将军,又在紫极殿上驳了她不知多少回,二十多年了,都没有现在这般失意过,她甚至猜测过无数遍,到底是哪个不经意间把他得罪了干净。
可惜了,一直到她死,崔训都未将此事揣摩明白,她也不需要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