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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   何家有女唤苏木,已过行笄礼的年岁一年有余,却未有许嫁的消息传出。

      何苏木之名引人关注,并不是她那位近日在建康城声名鹊起的兄长何景源,而是她如今寄住家中的表兄,刘子昇。

      刘子昇的赫赫威名,足以令朝野震动,也会引来街边妇人连手共萦。

      这可是如今建康长相最俊美,气质最秀达,行事最傲骨的翩翩人物。

      他十七岁从军,十九岁已凭战功,威震淮水一带,二十岁入朝,拜大将军,如今加封镇北侯,主管南晋军事,手握重兵数十万。

      最重要的是,他至今单身未娶。

      “南晋的镇北侯啊,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酒肆中闲谈的市井百姓时常念起他,说不出他哪里最好,也说不出他哪里不好,只会啧啧称赞。

      你说他政绩斐然吧,又不如离世已两年的尚书令崔训那般,整肃朝纲,选贤举能。但他执掌军事,曾北伐有功,甚至收复青州、兖州两地,大有带领南晋军队平定北边的架势,就连北秦的虎狼雄军也怯于他的军队,否则他也不会如今荣宠一时,风头甚至开始盖过了当初的崔训。

      建康城内连黄口小儿都在唱:

      “王谢堂前燕已离,但晓清河与元齐。”

      清河说的自然是烜赫一时的清河崔氏,元齐则是镇北侯刘子昇的字。

      建康百姓说起刘子昇大多崇拜有加,幻想终有一日能亲睹俊颜,但谈起崔训,皆面露惋惜,神情委顿。

      天妒英才,是以早殒。

      崔训一手辅佐称帝的晋帝司马捷曾亲写悼文:“崔令君德音未远,伴于朕侧,宛儿时训导,如姊如友,敏慧奉公,清心玉映,朕临川长悲,念旧时渔弋山水之乐,阔谈高论之行,悲不自胜,峨峨如山崩,天地与悲鸣。”

      崔训殁已近两年了,时常还有人能提及起她的旧事,但鲜少有人知道,这个曾权倾一时的尚书令大人到底是如何亡故的。

      有人猜测,她为南晋鞠躬尽瘁,心衰力竭,早已羸弱患疾;也有人猜测,她勇略震主,被年轻的帝王忌惮,赐死于家中……

      坊间各种版本的说法都有,隐秘离奇,几乎能编写成志怪杂谈,叫人信不得,猜不透。

      独独何家足不出户的小女何苏木知道她的死因,那是因为如今何苏木身体里的已非原本的何苏木,而正是这位离世近两年的崔训。

      ……

      三扇屏风镌着莲花细纹,彩樱纱帐绕着红木床榻,塌上倚着的病容少女,正是何苏木。

      “苏木,幸好你已病愈,不然让我如何对得住你那离世的娘亲?”

      刘夫人也坐在软塌上,虽已鬓发微白,却风韵犹存,她面上已失少女的光洁,却依旧白若霜雪,敷的是如今建康城高门妇人最喜的落葵子白蜜紫粉,还散着似有若无的庙烛檀香味儿,一喜一怒间,面上牵出些细微的褶痕。

      她进屋半晌才感到屋内颇有些闷,如今是季夏,塌前搁着盛冰的玉晶盘,却因无风,衣裙繁杂,贴着身子,闷闷的,于是唤了身边的侍奉丫头将窗散开,吹进些风,不甚凉爽,却也能散闷。

      随之,她又将何苏木娇嫩的双手紧紧拽在胸前,神色悲戚:“我早前就同你父母说过,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叫什么苏木。苏木苏木,药草之名,将身子都给带弱了!”

      只见何苏木双目湛湛,噙着笑,安慰刘夫人:“姨母,这话您都说了已大半年,左右如今我已康健起来,还算过此一劫,您可不必再为我扰心了!”

      何苏木生了一张白瓷面,又嵌着一双玉面玲珑眼,明澈耀人,笑时眉眼弯弯,更是透亮,她因还在屋里修养,一头乌发直直地垂下,几缕又懒懒地塌在胸前和臂膀上,仅浅浅地倌着个白玉簪。

      一道明亮的光落进屋里,洒在她臂膀的发梢上,漾出晶亮的茶色,更衬得脸上肤色象牙般的白皙,可也愈发显出那是大病初愈的苍白。

      见状,刘夫人拧起淡眉,故作恼意,似是嗔怒,又似呵护:“以后可要好好爱惜身子,细心调养,如今你住在建康也好,我能让人好生照料你的身子,如若不然……将来去见了长姐,她还指不定要怎么训斥我……”

      何苏木反手将刘夫人的手背握住,眉色一变:“姨母!说什么呢,您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她面上的诚挚让人觉得乖巧懂事,话语又甜美慰人,刘夫人受不住小辈这般灌蜜,早已漫开笑容,抚了抚她一双细手,叹了叹她瘦弱,又道:“好,我还要为我们苏木择个好郎君,嫁个好人家!”

      何苏木并不答话,垂着个双眸,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指尖,刘夫人看她双颊蕴着浅桃色,以为她娇羞,见她气色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悬着的心也搁了下来,只又多吩咐了几句便离了她住的小院。

      何苏木哪里会害羞?她的前世可是崔训,崔训害羞?只是光想想看,建康的宫墙都要坍塌大半了。从前的崔令君最是脸皮厚,她若是稳着的念头,死活也能塞进旁人的观念里,大殿上舌战群臣不说,世家高门哪个能驳得她一时哑然无声,倒真是个潜藏官资的人才。

      何苏木沉着脸,心里如何也畅快不起来,像被这夏日的恼人热气捂着似的,倒不是大病初愈,心中沉郁寡欢,而是实在有一事缠绕心头,百思不解。

      到底是谁害死了她?害死了崔训?

      何苏木太想知道这个答案了!

      从她刚意识到自己成为何苏木那天起,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可是她还是崔训时得罪的人太多了,承恩于她的人也不少,这些人几乎能占满整个建康宫,但至于真的要论起谁会将她置之死地,这般冒险,又这般狠绝,也倒不多。

      也是,谁能绕过府中的重重戒备,只身一人,就将她结果在自己寝屋呢,还是以那般不文雅的方式结束了她的性命……

      想到此,她不禁要扶额叹息:自己端着个儒雅骄矜的架子,斯文彬质,时刻注意仪容举止,足足二十六载,谁想会一夕间,中衣半脱,露出大半个身子,惨死在自家床塌上?

      这种死法,英名殆尽啊!

      难怪她醒来后,曾有意无意向刘宅婢女们打听过崔训亡故一事,她们皆是缄默不语,有些胆子肥点的会小心翼翼地说,崔家和宫闱内都将此事作为朝中秘闻,避而不谈,寻常人家根本不知。

      她想,也是,若是崔家其他族人是这般死法,她也不会将此事大白于天下。

      高门最是抹不开面子,崔家百年的门楣可禁不起这番折腾。

      长兄崔俨,第一时间赶回她的府宅,看到这般不体面的场景,会不会想将她鞭尸三日呢?

      哎,她也极不愿的。

      虽说原先自己并无野心,也无意仕途,却被兄长勒令,屡屡不得已,为了家族之名望才屡冒风头,她还心中盘算着呢,到了三十岁时就辞官,去蜀地一带游山玩水,洗掉满脑子的权斗脏渍。

      她时常听爱听江湖趣事的嘉玉长公主说起,那一带偏僻人少,避世曲静,层峦耸翠,正是闲居的好处所。

      嘉玉长公主——司马凝,当年还在安东府时,她时常带在身边的霸道女娇娥,不知是否已有驸马都尉?算下来她都已经十九岁,在皇室宗亲这辈来说,该是嫁人的年纪了。

      窗子敞着,有一阵急急的脚步声,随后又听“唰”的一声,似是折扇被人陡地散了开。

      “桑琼,你去看看,是不是阿兄回来了?”何苏木浅浅地呷一口凉茶,对守在身侧的婢女桑琼吩咐道。

      桑琼才出屋子,便听外屋传来熟悉的爽朗笑声,屋内侍奉的几个丫头一听,便低头细细地笑,何郎君回来了。

      “苏木,你可知我昨日在覆舟山见到谁了?……你没去过那地方,真可谓一派皇家之气!”

      覆舟山?她当然听过,是崔训时也去过,且时常伴着晋帝去的。

      那处有一唤作“乐游苑”的园林,可是晋帝司马捷最爱消暑的地方,他年岁还小时,为了避开繁重的朝务,时常以消暑为名去那处游玩。

      到底还是个少年,童稚气还未完全散去,崔训阻不了他,只能也带上几位重臣随驾左右。

      私下,司马捷不喊她崔卿,只爱娇娇地唤她训姐,同还在安东府时一样,总当崔训不是臣子,而只是伴他左右的长姐,爱撒娇,爱置气,独独不板着脸摆那威肃的皇室龙颜。

      “训姐,你真是……对朕太严苛了,母后都不曾这样约束朕。”小皇帝的额上泛着与年纪不大相称的淡淡哀愁,撅着一股怨气向崔训诉说。

      崔训也不辩解,只略显严肃,但仍旧毕恭毕敬地端坐在马鞍上,“陛下,与您说了多少次,得喊微臣的名字了,自您登基后,‘训姐’二字,臣是万般受不住的。”

      司马捷面色更不愉悦了,拧起了一张稚气脸,写满了愤愤怒气,他将身下马颈上的长缨用力一扯,赤红长缨霎时间散了开,舞出了一道弧度,不知如何恼了他,又狠狠地丢弃在几尺远处。好巧不巧,正摔在傅选之的肩上,长缨上镶着的玉石磕在他的颈上,延到下巴一片都泛出了红印,看着都疼。

      傅选之双眸未曾抬起,依旧握紧佩剑,随着马蹄一起一落地向前走。

      崔训的余光斜了斜,淡淡地扫了一下他,眉色稍稍地变了。

      “陛下,您把傅将军打伤了。”

      司马捷蓦地刹停了马,前方牵引御座的内官险些没反应过来,朝后一阵趔趄,回神后吓得立刻跪地请罪。

      司马捷绷着个脸,愤愤道:“陛下,陛下,你就不能再喊我名字么?!早知今日这般束缚,倒不如当初窝在安东府后院,做个小郎君更自在!”

      随行的几位内官额上冒出了冷汗,双腿不停颤动,只敢垂着个颈,怕极了皇帝的迁怒。

      崔训不惧不恼,衣袍微微一甩,腾地从红棕骏马上纵身而下。

      她先是正了正衣冠,又走到傅选之身旁,对他点头微微一笑。

      傅选之怔住了,回神才想起手上拾掇好的长缨,崔训接过来,转过身,走到天子马前,徐徐将长缨重新系好,就似从未散开那般,齐齐整整地挂着。

      她仰着面向司马捷淡淡地笑,好似春日拂面的轻风,温煦又和缓。

      “还是没长大?如今可都是要立后的人了,说什么玩笑话,也不怕被未来皇后笑话了去。”

      在崔训下马去取长缨之时,司马捷的怨气早已消大半,又听崔训提起立后一事,面上泛出些羞赧之态,哪里还是个正襟危坐的天子,只含着股怨气嗫嚅:“训姐说什么呢,哪里是朕想……立后的,不是训姐你领着朝官们上疏谏言的么?”

      崔训莞尔,温声道:“那刘萱可是刘子昇的胞妹,长相和脾性都是建康城内数一数二的,绝对能做您的妻子了。”

      “妻子?”小皇帝眼神闪了一阵恍惚,随后又朝崔训一本正经道:“要说娶妻,朕还是想要娶像训姐这般的女子。”

      崔训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旋即抿紧了唇,又瞥见一旁内官抖动的双肩,都在憋笑,她也险些没端住自己长久以来维持的良好仪态,故作淡定后才道:“训区区一介外臣,实在怕辱没陛下龙威啊,不过……若是早生个十年,尚未入仕,待嫁闺中,倒是心甘情愿得很。”

      司马捷惊喜,脚下长靴用力一蹬,马颈也挺了挺,他在马背上随之坐得笔直,声音扬着:“崔卿此话当真?”

      崔训如同哄孩童一般频频颔首:“臣不敢欺瞒陛下。”

      ……

      何苏木回神,兄长何景源已踏进屋内,他一身浅湖蓝宽袖长衫,腰缠粉青的窄缎丝帛,头冠葱绿明玉,他将手中的折扇呼地一下又收起来,三下两下地拍击在手掌的虎口,一脸笑意。

      凤眼佻达,愈显风流味儿,是位贵郎君,举手投足间,是俊秀,更是闲雅。

      不等妹妹开口称呼,他便微侧着脑袋看她,笑道:“苏木,你可算是身体大好了!”

      何景源一进屋就闻着浓厚的苏合香,是妹妹卧床养病时常熏着的药木味儿,止痛散郁。

      他微微蹙眉道:“既然身体大好,这香过几日可命人扔了去,旁人不知情,一闻这香还以为家里养了个病入膏肓的人呢。”

      苏木从塌上支起半倚着的身子,对他笑了一笑,正要起身行礼,何景源疾步上前,执扇按在她肩上止住,皱眉道:“行礼作甚?你我二人亲兄妹,还用得着这些繁文缛节?”

      何景源不止一次如此抗拒她这般刻板端正的态度,她也想改,可是前世时的她就是太在意何景源口中的这些繁文缛节,尤其是当着长兄崔俨的面,更是半刻也不敢放松。

      垂手直腰,温声有礼,那是常态。

      崔俨足足比她大十五岁,长兄如父,她可以说也是在崔俨身边教育长大的,幼时她也调皮过,崔俨便亲自执起细鞭,厉声斥打。

      崔氏之人就该是有崔氏之人的样子。

      于是,崔训也活成了崔家人该有的那般之态。

      崔门恪守礼制,如同他们兄妹三人名字,活得严谨肃然。

      崔训还有个同父异母的阿弟,单名一“堇”,意为珍稀。原先兄长是想取以“谨”作教化,是崔训执意拦下,崔家有她一个在前面承受着……就够了。

      是以,崔堇终为“崔堇”,在她遇难那年不过十四岁。

      ……

      “苏木,你身子虽然大好,但依我看,神志却不大清醒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何景源坐在塌前的软椅上,念念有词,面带忧虑,看着妹妹整日忧思沉重,他那双天生的风流眼儿稍淡了去,盯着何苏木,水一般的柔和。

      何苏木将茶碗递给何景源,微笑道:“阿兄,说什么呢,有自家阿兄这么咒妹妹的么?”

      何景源这才松了一口气,执扇的那只手半开着茶盖,吞了两口凉茶,润过喉才笑道:“那就好,我只是觉得你这半年来严肃不少,哪里像是你这样岁数的人该有的模样?人家若不知你年纪轻,都要道‘这是哪家的闺中怨妇了?’。”

      何苏木也不理会他这样的玩笑话,递上一张白花花的丝帕,示意他擦擦额上沁出的薄汗,又问:“方才你进屋前说什么覆舟山呢?”

      何景源重重地拍了下自己脑袋,展臂将茶碗递给桑琼,帕子往额上随意擦了擦,也丢给桑琼。

      “哎呀,瞧我,这事儿给忘了!一路上都记挂着要同你说!你可知道我在覆舟山遇见了谁?”

      还未等何苏木摇头,他已经一脸得意,眸色放光:“是元齐表兄!”

      刘子昇?

      不经意间,何苏木眉头一蹙。

      刘子昇啊。那个顽石朽木一般的刘元齐。

      虽然何家兄妹的姨母被人唤作是“刘夫人”,也是刘子昇明面儿上的母亲,但她却只是刘子昇少时认的义母。

      刘家的确是刘家,可刘子昇倒真不一定最初就姓刘。

      这些寻常人家不知道,崔训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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