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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飞锋无绝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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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九,是皇太子的寿辰。届时,天子要带上太子,并内外宫府、后妃公卿,都来骁骑营中观军礼,以为皇太子寿。于是就如秦束所言,骁骑将军黎元猛从年初就一直忙得不可开交。
秦赐本不爱凑这些热闹,营中士卒们说起宫廷内外五光十色的故事时,他都只在一旁读书。但有时候,他却仍然会听见耳边飘来熟悉的名字,让他不得不放下了书。
“我听闻,过了开春,太子便要定亲啦。”
“是是,官家好像为他聘了司徒秦府的女儿呢!”
“你是说秦大司徒、襄城郡侯?我怎记得他女儿嫁了广陵王的?”
“嗨那是大女儿,这是个小的……”
“有多小?”
“老六你那什么眼神,再小,也不会比太子小啦!”
众人都心照不宣地哄笑起来,秦赐心头微动,不由得朝那边望去。但见一个小兵一手扒拉着铁弓,一边老气横秋地道:“要我说这都是命,太子生得好,六岁就能娶亲了,我呢都二十六了,还是光棍一个!”
“啪”地一声响,是秦赐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他仓促低头,捡起那书,站起身来。
招展大旗之外,是他曾与秦束共饮过的地方,白日看去,只是毫无点缀的风沙旷野。身边士卒来来往往、追打笑闹,他看了许久、听了许久,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耳畔只有风声,呼啸的风声。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黄沙狱中曾经额外地多发了一个月的粮米,许多轻罪关押的囚犯都被释放了。
那是他对于遥远天家的那点事情,唯一所剩的记忆……
“小将军?小将军!”
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秦赐回头,见是黎将军帐中的一个小厮,不知名字,只记得姓罗。他强自静住自己,道:“罗小郎,切莫称我将军。”
对方咧起嘴一笑,“那你也莫称我小郎,叫我罗满持就成。将军唤你有事,请你进帐去见他。”又挤眉弄眼道,“好像是要给你升官呢!”
***
七月初九当日,自凌晨起,骁骑营外的旷野上便起了一排排的大帐。
久病在床的皇帝萧镜,为了爱子的生辰,到底是强撑病体地过来了。今日天气不错,自黄罗大伞底下望去,连沙尘也似平息,能见到最远处那一线脉脉的天际。
“此地可是陛下当年的立功之地,骁骑营中将士日日在此耳濡目染,一定向往陛下雄姿英发。”正得宠的苏贵嫔身软声娇,在下方笑靥如花。
萧镜看她一眼,淡淡笑道:“朕如今是老了,不中用了。”
苏贵嫔忙道:“陛下龙精虎猛,正当年岁,哪里老了?”
温皇后在萧镜身边低头剥着橘子,一边慢条斯理地道:“苏贵嫔未曾见过陛下当年勇,陛下就莫怪她了。”
苏贵嫔双眼微微眯起,看向温皇后,而温皇后神色平静,好像全无所觉。旋即苏贵嫔又换上一副笑面:“是呀,陛下,妾年纪小,自幼又被拘管得紧,连官兵演武都未见过呢!”
温皇后的手停顿了一下,心里清楚她是讽刺自己出身武将之家,但也只轻轻笑了一声:“苏家到底是幽燕盛族,虽然未见过演武,但胡人该见了不少吧?陛下当年在此地,率三千轻骑破乌丸大军,陛下的样子你虽想象不出,那乌丸人却该是最熟悉的不是?”
苏贵嫔脸色顿时白透,正欲说话,被萧镜冷冷地截了进来:“晓容。”
唤的是温皇后的闺名,用的却是冷冰冰的语气,也算是一碗水端平的做法了。温皇后也不急恼,只是淡淡一笑,而此时,黎元猛也正携各部军司马上前请安来了。
“今日秋射讲武,六名军司马各领十二精锐弓箭手,每人十二支箭,随部比试。”黎元猛拱手道,“请陛下示下。”
“嗯……”萧镜的目光一一扫过黎元猛身后的六名军司马,“中靶最多的兵士,赐半年俸米,中靶最多的队伍,赐军司马升秩一级。”他的目光稍稍停顿住,“你的部伍中,还有胡人?”
黎元猛转头对秦赐喝道:“出列!”
秦赐上前一步,屈膝行礼,“末将秦赐,胡虏出身,蒙恩入营,向陛下、太子请安。”
“姓秦?”萧镜不经意地道。
“是,”这回却是黎元猛接话,“司徒秦府于他有恩,送他来末将麾下,习武报国;他功绩优异,新近刚提了军司马。”
“报国?”萧镜又看向秦赐,好像这回一定要他自己说话。
秦赐低下头,“是,末将荷国重恩,矢志报国……”顿了顿,道,“今日是太子殿下寿诞,末将祝太子殿下,千岁长寿,长生无极!”
萧镜一听,笑了,“这胡人,倒挺聪明……”对着一旁的太子道,“霂儿,他给你祝寿呢!”
皇太子萧霂原本只是眼巴巴地盯着温皇后手中的橘子,突然被点了名,愣愣地抬起头来,声音清脆脆的:“什么?”
秦赐看着他。
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小小的身子被包裹在褶皱重叠的华服之中,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忽然看定在秦赐身上:“你为什么盯着孤瞧?”
秦赐低下头,再次行礼,“殿下长寿。”
萧霂笑了,乐呵呵地拍手道:“长寿长寿!”又转头对侍从道,“快,快拿东西来赏他!”
秦赐仿佛听见自己干涩的话音断裂在空气里:“谢殿下恩赏。”
***
秦束与一众贵戚家眷簇拥着梁太后,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大帐之下,一边听着世家贵女们的嬉笑玩闹,一边默默地端详着黄罗伞下的事态。
温皇后与苏贵嫔都是在官家面前能说得上话的人,但太子的生母小杨贵人,却只是坐在下方,一袭流丽的翠衫罗裙,轻轻地摇着纨扇,偶尔望向太子,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当初皇兄临幸她,也不过是为了她阿姊的情分。”秦束身边的长公主幽幽叹了口气,“但她一个佃户女儿出身,就算怀了龙种,在那锦绣堆里,也到底是很寂寞的吧!”她顿了顿,又满脸是笑地对着梁太后道,“不过我看秦家小娘子,可是真真儿的名门大户出来的,这还没嫁人呢,气度就已不同了!”
秦束只是微微一笑。梁太后看她一眼,梁氏又连忙给自己的姑姑打着扇,一边道:“长公主可不要羞煞我家小女子了!”
秦束转过头,便见自家母亲在太后与长公主之间,笑得纯良无害、春风得意。她垂下眼睑,淡淡地道:“听闻长公主要娶妇嫁女了,不知谁先谁后,日子定下来没有?晚辈也好趁着还未出嫁,去给贺个礼。”
长公主面色微微一变,但听得梁太后发了话:“温玘也要娶媳妇了吗?老身上回只听你说,要将温玖嫁给秦家……”
长公主连忙打哈哈:“小儿女的事情,也才刚刚说起,不着急,不着急!”
秦束笑了笑。背地里感受到一把眼刀子,想是来自温玖的,她也不甚在意。
因为演武要开始了。
这边是莺声燕语,花嫣柳媚,那边是长风呼啸,烈日连营。
每部军司马领十二人试射十二枝箭,秦赐是第六部军司马,排在最末;秦束便托着腮,认认真真地看过了前五个部、六十人的射艺,待秦赐上场之际,她却站了起来。
很远很远的距离,远到看不见他胸膛上的汗水和衣襟上的尘土。他骑着那匹黑色的瘦马,身姿挺拔如山岳,他扬手举起了弓,身边的十二名弓箭手便也都同时举起了弓,铁箭镞迎着日光,尖锐地发亮。
还未开射,四周观战的高门士女们见此阵势,已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本朝尚衣冠、重斯文,在他们的眼中,场上这些无名无辈、为了一点小彩头而竭尽全力的将士们,与圈栏中互搏的野兽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秦束转过身,往里走去,不再看了。
***
原本柔若无骨地倚在官家膝边的苏贵嫔,这时微微地直起了身,凝神看向秦束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向场上那个胡人男子。
萧镜一边鼓掌一边下场,由内侍和将军们簇拥着去给获胜的兵卒们颁赏。
“秦家那个小女子,倒像很怕我们似的。”温皇后慢条斯理地道。
苏贵嫔没有想到温皇后会同自己说话,过半晌开口,声音黏腻腻的,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暧昧,“那胡儿不仅长得俊,身手也这样好,秦小娘子的眼光不错嘛。”
温皇后竟尔清冷地笑了笑,“秦家的女人,哪一个眼光差了?”
苏贵嫔想起坊间传言,不由得也心照不宣地笑了,“但她们母女俩的口味,可真是天差地远。”
“冯子燕好歹还有五品门第,”温皇后毫不在意地直接点了姓名,“这个秦赐,可是奴籍的胡虏,也不知秦小娘子看上他哪里。”
苏贵嫔却笑得愈加欢畅了,直拿巾帕掩了嘴,脸上还泛出似有若无的绯红,“那他可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
一日的试射结束,次日起便是皇室的围猎游宴,骁骑营的兵卒们只需负责守卫即可。但对于莺莺燕燕的宫眷家人们而言,这些都是男人们的无聊游戏,远不如帐中三姑六婆的闲聊来得有趣。
秦束却也没有去掺和母亲她们。用过晚膳,夜幕甫降,她便已回到了自己的帐中,阿摇见她一脸疲倦,心疼得连把她往浴房里推。
“这里也有浴房么?”秦束回头问。
“您将就着些吧!”阿摇叹气道,“跟家里虽然比不上,但到底是和娘娘们一样的安置。”
秦束掀开里间的帷帘,便见到一方凿开的小池,内铺了鹅卵石,虽然尚未放水,看去倒是清凉可喜。但她仍不由得皱了皱眉,道:“娘娘们难道是这样安置的吗?”
阿摇在帐外道:“娘子,不瞒您说,宫里可也没有咱家里阔气的,您以后进了宫,可不要叫苦。”
小池旁有几张长凳,放了衣饰皂角等物,角落里还有几盆花草。秦束心中实在不愿在这野地里沐浴,转身便想回去,却突然被人捂住了嘴。
秦束一手抓住那人臂膀,另一手手肘立刻往后一击,却也被抓住了,旋即,一个沉定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是我,小娘子。”
秦束睁大了眼睛。
一瞬之间,就仿佛一只野猫慢慢地、慢慢地,从攻击状态缩了回去,最后,只露出一双微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