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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流光暂徘徊 ...

  •   出了西门再往西,便离开了京城的沃土,渐渐可见到远方大片大片的荒地。二十年前乌丸南下,兵锋直逼洛阳,平昌王萧镜率亲兵在此地与乌丸人激战了三日,最后拖到外郡援兵赶来时,已是尸积如山,鲜血沿着地势一直流向了护城河。后来平昌王即位,便在此处设立骁骑营,长年备风尘之警,军营以西,绝无民人,只有风沙吹拂。

      秦赐也不知秦束要走到多远的地方去。天上只挂着一钩残月,摇摇欲坠的尖棱几乎刺痛人眼,而她就在那残月清疏的光下走着,不急不徐。

      然而他只需要看一眼她的背影,便可以探知她的心情。

      “小娘子。”终于,他出了声,“就在此处喝吧。”

      秦束一手揽着风帽,回过头。

      银月盘沙,寒风吹过她的衣发,将那一双本就清冷的眼眸吹得更加深幽。

      秦赐站在一个小小的土包上,抬脚踏了踏地面。

      秦束也不言,便默默回走几步,秦赐将包裹揭开,顿时酒香四溢,又将包裹的青布铺在地上,“请坐。”

      秦束坐下,秦赐又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两只陶碗,举起酒壶倒出了两碗酒来。

      “这数月以来,学习进益如何?”秦束忽而起了话头,对他笑了笑,端起酒碗,轻轻地呵着气。

      秦赐不知这句话的来龙去脉,只得答道:“武艺每日训练,对我倒是轻松;至于读书,尚只读了几本武经兵书……”

      “有什么问题,自可去请教黎将军。当年他在我父侯麾下已经成名,后来父侯留守洛阳,圣上便给黎将军拜了大将,南征北讨,经验丰富。”秦束淡淡地道,“而且他至今尚无妻室,算得上是个公忠体国、绝无私心的人。”

      秦赐倒没有想到这一层,想起黎将军年已五十,满面风霜,不由得问:“黎将军何以尚无妻室?”

      秦束笑了笑,“他一介草莽出身,哪个好门品的女儿肯嫁他?当然,他毕竟是八大将军之一了,料想侍妾是不会少的。”

      秦赐听了,不知为何,心上竟然宽了一些。再想起黎将军时,好像还同他有了一些理解。秦赐想,自己胡虏骨血,官奴出身,横竖也无人会嫁的,这样,也很好。

      秦束望着月亮,又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没时间写信与我呢。”

      她这话甚轻,然而秦赐却到底听见了,一惊抬头,看不见她的表情,一颗心便沉沉地,像是被一根细绳坠着,摇晃不定,令人焦急。他还未及说话,她已笑着举起酒碗,“不给我写信,要罚你一碗酒。”

      “是。”秦赐竟也应了,举碗向她一敬,仰头喝干。放下酒碗时,却见她也已喝干,正双眸笑盈盈地凝视着他。

      酒是好酒,但不辣,只暖烘烘地上头。秦赐在黄沙狱时喝惯了劣酒,此刻只觉这酒温暾,挠得人心不足。他低头再倒酒,慢慢地道:“我不想让您难堪。”

      “难堪?”秦束微微皱眉,好像很不解,“我难堪的事情可远不止此。”

      “您是说……”秦赐看着她。

      秦束却别过头去,“不过一封信,谁敢多说一句话?你莫要忘了是谁将你从黄沙狱中——”

      话声陡顿止住。

      秦束感到自己也很可笑,总是用那些在人前说惯了的话去要求秦赐。其实这话秦赐是不会吃的,要拴住他,只能用感情。

      虽则秦束也不很能肯定,这人到底有没有感情。

      他那双胡人的眼睛,灰色的,浅得好像能让人一眼望穿,又深得好像只是一面无差别的镜子,她从那面镜子中分辨不出什么色彩是属于他的,而只能看见她自己。

      她向周兴打听过,秦赐的父母是许多年前曾犯上作乱的胡人,关进黄沙狱中不久生下了秦赐,自己则被处决了,秦赐对这一双父母,是半点印象也没有。他又另有一个养母,是他幼时狱丞指给他喂奶的,后来劳累而死,也没见秦赐掉几滴眼泪。他干活很认真,但不爱说话,不事钻营,其他官奴见他是个胡人,既不敢惹他,也不敢同他亲近。于是他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仇人,就这样在一片空白之中过了许多年。

      “我……我在黄沙狱中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能如此,读书习武,自奔前程。”秦赐却忽然出了声,“我原以为自己会做一辈子的苦活,便像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官奴一样,死在那里面的。”

      秦束笑睨他:“你感谢我?”

      “我感谢您。”秦赐却答得很认真,双眸沉着而专注地回应着她的注视。

      她渐渐恍惚。

      “赐。”秦束将空碗抓在手中,指甲细细地磨着粗陶的边沿,静静地念着自己赐给他的那个名字,“赐。”

      秦赐转头,见秦束颊上飞起了红云,便那双冷亮的眸子,好像也染了些云雾。此时的小娘子似乎不再那么尖锐而遥远了,她甚至让他有种……温柔的错觉。

      他垂下眼睑,轻声应道:“是,我在这里,小娘子。”

      秦束却道:“今日,父侯与二兄吵架了。”

      秦赐静静地注视着她。

      “二兄说父侯卖女儿。”秦束忽然笑了,“其实谁都清楚的事情,二兄又何必说出来呢?赐,这种事情,就连你都清楚的吧?所以二兄又何必对着父侯说出来呢?一点用处也没有。”

      一点用处也没有。

      “父侯他没有心的,他根本不会在意的。他已经卖了阿姊出去,但卖得不好,他不满意,所以他要再做一桩生意……”秦束笑着,喃喃着,又伸手去碰酒壶,被秦赐一把抓住了手。

      她抬起眼,秦赐的眸光隐忍,像是在拼命按抑着什么,嗓音沙哑地道:“您喝不了酒的,不可再喝了。”

      他的手掌很大,抓住她时,仿佛能将她整个人都包覆住。又很温暖,也许是酒的缘故,她好像已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然而这温暖却让她仓皇失措,一下子抽回了手。

      也是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许多本不该说的话。这些话原应该烂在心里的,即使是让一颗心都被染污了,也是绝不该说的。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说,又想不明白他听到这些之后为何只是劝她不要再喝,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直叫头颅里都嗡嗡作响地痛了起来。

      秦赐的眸光微微一黯。他自己默默地将酒饮尽了,才再次伸出手来,慢慢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这一回,只似温柔的袭扰。

      她于是也没有再挣脱他,只是稍带张皇地抬眼。

      “不论您嫁给谁,”他倾身过来,凝注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我都不会走。”

      他那么认真,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眼神中的每一丝波动、每一点暗翳,都是那么那么地认真——可是她却早已经习惯了在一个谁都不说真话的世界里活着,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她低下头,身上似因夜风而冷得发颤。秦赐展开手臂,原想拥住她,手掌却最终不敢攀上她那纤细的腰,只是似有意似无意地放在她身后,一个保护的姿势。她既不反抗,也不迎合,只是在冷与热的缝隙之间沉默地忍受着,然后,一件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夜深了。”他的声音低哑,说的好像也是全无意义的话。

      她只点了点头。头有些昏,几乎靠上他的胸膛,但两具身体之间仍有很宽的空隙,他给的温暖并不逾矩。她知道他就在伸手可及的距离里,如一团火焰,永恒地等候着她。这便让她很安心了。

      也许这就足够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几乎要在这种安心中睡去,她听见男人深沉的声音:“当初小娘子您,为何会挑中我?”

      她揉了揉眼睛,却道:“我若回答你了,你也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秦赐笑了,“好。”

      温和的笑,像是在包容小孩子的任性。她没有看见他的笑,只感到他的胸膛微微震动,令她脸色微微发红,“因为你是胡人。”

      “汉人靠不住么?”

      “汉人门第重重,牵扯不清。你是胡人,身家最干净。”

      “原来如此。”秦赐道,似乎对这个回答满意了,他没有再追问,只道,“小娘子要问我什么问题?”

      然而她却已不再回答,双眼紧闭,像是已睡着了。月华如水,苍冷而沉默,他低头看她半晌,抬起手,轻轻为她捋过一丝鬓发。

      ***

      到破晓时分,秦赐将秦束送回了秦府。

      阿摇老早就候在侧门里,见了那两道被月光拖得歪歪斜斜的人影,连忙抢了上前,压低声音狠狠地对秦赐道:“你看你都对小娘子做了什么!”

      秦赐一手环着似睡似醒的秦束,一手提着空空的酒壶,闻言也不反驳,只道:“我送她进去。”

      阿摇一个小女子,也抱不动秦束,只得站在一旁干着急,但见小娘子又半眯着眼,轻飘飘地笑了:“阿摇你来啦?”

      阿摇见她面色泛红,怕她发热,不由得抬手给她打着扇,一边低声道:“您还说呢,大半夜地要出门,总是不叫上我。”

      “你?”秦束笑道,“你总是担惊受怕的,谁敢叫上你。”

      阿摇气结,却还是要给两人在前开道,尽量不出声响地将两人引到了秦束独居的小院。

      秦赐撑持着秦束到了闺房门口,秦束一手扶着门,摇摇晃晃地站直了,对他笑。

      秦赐道:“那我便告辞了。”又对阿摇道:“劳你费心。”

      他转过身,往院中走出几步,却忽然被叫住:“赐。”

      他停下。

      一庭月色竹声筛落在男人挺拔的背影上,四方风起,绵绵不绝,像是宣告着长夏的离去。

      秦束便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开口:“我想好我的问题了,赐——你今夜,喝醉了没有?”

      过了很久,她听见秦赐回答:“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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