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6 ...
-
傍晚下过一阵短暂的雷雨,街面上湿漉漉的,映着温暖昏黄的路灯。
这是个冷清的街区,远离岛上的商圈。
也亏他能找到这样的地方,宋韵心想,一边把长长一截烟头扔在地上。
隔着一条马路,他透过咖啡馆沿街的玻璃墙,望见杜偃如的侧影。
玻璃上的雨滴宛如粗糙的笔触,令他看起来像一幅印象派画作。他静静坐着,面前桌子上搁着本小开本的精装书,视线却不在书页上。
宋韵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似乎为了让这画面多停留片刻。
杜偃如却发现了他,侧过脸,隔着玻璃和他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似乎还笑了笑。
宋韵心跳漏了一拍,快步穿过马路,推开门,门上的铃铛发出一阵清脆好客的声响。
阴雨天的晚上,店里没什么生意,除了杜偃如就只有两个穿T恤的中年男人坐在吧台前喝酒。
宋韵径直朝杜偃如走去。
杜偃如抬起眼,合上书,左手仍旧搁在深棕色的羊皮封面上。暖色的光线里,白皙的手指衬着有些斑驳的烫金,越发像画了。
宋韵插在口袋里的手轻轻发抖,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几乎挂不住。
他清了清嗓子:“杜老师。”
杜偃如点点头,示意对面的椅子:“请坐。”
宋韵拉开椅子坐下,手肘搁在桌面上,身体前倾。桌子小,两人靠得很近。
杜偃如拿起简陋的塑封菜单递给他,退开一段距离:“喝什么?”
“随便,”宋韵扫了一眼,“有酒精的就行。”
杜偃如扬手招来服务生。
“先生要喝点什么?”
“一杯可乐,谢谢。”
宋韵想抗议,杜偃如瞥他一眼:“你还没成年。”
宋韵莫名有些高兴,然而没高兴多久,杜偃如又说:“东西带来了?”
宋韵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从口袋里掏出件块木质大小的半透明晶石,晶石尾端套着个金属圆环,乍一看像个钥匙扣。
他把这“钥匙扣”挂在手指上晃了晃,递过来:“当然。”
杜偃如伸手去接,还没触到,宋韵突然把手往回一收。
杜偃如涵养好,被他捉弄一丝恼意也看不出来。
宋韵猫眼一弯,指指眼下:“看,熬得黑眼圈都出来了,杜老师连声辛苦都不说。”
“辛苦你,”杜偃如顿了顿,“现在可以给我了么?”
“还不行,”宋韵凑上前,“除非老师让我亲一下。”
杜偃如站起身。
“好了好了,不跟您开玩笑了。”宋韵把晶石放在桌上。
杜偃如等他把手抽走,这才拿起晶石,握在手心里。
“视频不全,我已经尽力恢复了,可是有些文件删得太彻底……”
“好的。”
“还有一些非官方的视频清晰度很差,有些是附近商铺的监控,还有一些是个人手机拍的……”
“谢谢。”杜偃如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修长手指抵着桌上那本皮面小书,推到宋韵跟前,“我先走了。”
宋韵看着他走到门口,从铅桶里抽出黑色长伞,推门走出去,背影渐渐融在路灯的光芒里。
宋韵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见,低头咬着吸管喝了口冰可乐,味道很淡,冰已经化了大半。
杜偃如连夜开车回市区,到自己公寓时已将近午夜。
他没什么困意,只是长时间开车有些疲惫,便倒了杯咖啡,走到影音室。
杜偃如切断了网络和智能家居系统,然后才从口袋里拿出晶石,放在圆盘形的读取设备上。
红色光线慢慢心从晶石内部透出来,有节奏地闪烁,像一颗搏动的心脏。晶石的形状不规则,看着一点也不像工业产品,却是目前存储效率最高的数据载体,造价不菲。
杜偃如打开电脑,晶石里的文件已经自动读取出来,成千上万未分类的视频文件堆在一起,各种格式的都有。
除了监控视频之外,还有姜惟从出生开始的所有档案扫描件。
杜偃如不喜欢长时间对着电子屏,于是把这些档案打印出来。
整个过程没花多少时间,打印机停止工作,杜偃如等了几秒钟,拿起那叠厚度不足半寸的A4纸。
纸上带着余温,他握在手上,仿佛握着一个人的一生。
姜惟才十八岁,如果按照本国男性的平均寿命来算,他的人生刚刚走过四分之一,医学意义上他还活着,可是剩下的四分之三,只会是白纸了。
杜偃如打开沙发旁的落地灯,找了个半坐半靠的姿势,把自己埋在羽绒靠枕间,拿起第一页,姜惟的出生医学证明。
姜惟,男,西历2008年1月24日出生,体重2850公克,身长49公分,出生地点是东城市立医院,当时登记的家庭住址也在东城。
东城不如北城富贵,也不如西城繁华,但比起混乱贫穷的南城却要稳定整洁许多,住在这一区域的大部分是中下层中产和小工商业主。
至少十六年前刚出生时,姜惟的家庭条件不算太差。
杜偃如往后翻了两页,姜惟的父亲是保险公司销售经理,母亲是市立图书馆管理员,两人都为专科学历。
这是一对平凡的夫妻,过着平凡又本分的日子,早期的履历上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
和这个阶级的大多数家庭一样,他们望子成龙,竭尽所能地培养独子,冀望他有朝一日能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挤过比头发丝还细的上升通道,实现阶级跃升。
姜家夫妇的希望比绝大部分人大些,因为姜惟从小就表现出过人的聪慧,七岁在韦氏儿童智力量表测试中拿到最高分160,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
杜偃如坐起身,把手中的资料放在茶几上,抿了口冷咖啡,摘下眼镜,揉了揉睛明穴。
墙角的立钟敲了两下,他浑身乏力,可仍旧毫无睡意。茶几上的那叠纸像是有某种魔力,诱惑着他继续往下看。
他犹豫片刻,把剩下大半杯咖啡一饮而尽,又拿起了文件。
翻过一页,是昭明学院附属初级中学的预录取通知书。录取理由是学业优异和特长出众,
杜偃如扫了一眼补充材料,长长的成绩单是清一色的A。此外,姜惟八岁参加全国青少年围棋锦标赛,获得九岁以下年龄组第一名,被破格授予业余五段。
私校大多会留出几个名额,专门吸引特别出众的寒门子弟,这些幸运儿不但可以减免高额学费,还能得到丰厚的奖学金。
私校之间竞争激烈,对于优秀生源的抢夺也不遗余力。一旦发现特别卓越的学生,校方就会先下手为强,以“预录取”的名义与学生家长订立私下协议。
姜惟九岁就得到了昭明的预录取,并且拿到最高级别奖学金,远远超过他家庭的年收入。
只要不出意外,他小学毕业后就可以直升昭明学院附中,仅靠他的奖学金,他们全家就可以过上上层中产的生活。
然而还是出了意外。
2019年,《预测与预防犯罪法案》在议会通过,规定十至十八岁的青少年必须接受犯罪倾向测试。
姜惟的测试结果高达98.7。
没有任何法律法规明文规定高倾向者的升学、就业受到限制,然而规定测试结果进入档案。
显而易见,谁都不愿这些“潜在罪犯”成为自己的邻居、同事、孩子的同学。
昭明的预录取不了了之,区内几所排名靠前的公立中学也把姜惟拒之门外。
一年后,他的父母协议离婚,姜惟跟母亲生活,姜父净身出户,把仅有的一套房产留给了母子俩,此外没有其它资产需要分割,房子还有十五年贷款。
2020年,姜母卖掉了东城的房产,带着儿子搬到南城下城区,那里是众所周知的贫民窟,毒贩、娼妓、惯偷和抢劫犯的窝巢。
从这时起,姜惟的母亲杨惠兰多次因□□被刑事拘留,直至2023年秋天患宫颈癌去世。
杜偃如忍不住放下没看完的档案。
姜家不是特例,他们的故事在全国每一个角落不断重演,与此同时,2019犯罪法案推行七年,全国犯罪率下降了37%暴力犯罪率下降了近50%。
这样的牺牲值得吗?杜偃如不知道。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毫无目的地走了两圈,然后坐回沙发上,调暗灯光,放下透声投影幕布,打开第一个视频文件。
屏幕左上角显示出拍摄时间:2024年1月24日8:24: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