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1》顾见月

6、006

　　隔天，曾豫再次电话联系李立涵，希望正式邀请蒋东宁吃顿便饭。

　　李立涵觉得曾豫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清冷和遥远，甚至有种机械的僵硬，当时他正在蒋东宁的办公室和他确认行程，电话也是在蒋东宁的授意下接的，又在蒋东宁的示意下拒绝了曾豫。

　　“曾小姐听起来有点遗憾呢。”李立涵收起手机，感叹道。

　　很难想象，曾豫那样的人会流露出所谓遗憾的表情，“那是你听错了。”蒋东宁指出他的错觉，“源氏的年会是明晚？”

　　李立涵点点头，“这次年会意义不同，李蔷是准备大办，媒体公关那边也一直在发力。”他正想就此事展开去，却听蒋东宁举重若轻地道：“明天，替我去邀请曾小姐一同前往。”

　　“万一——”拒绝了怎么办？

　　“那我亲自去吧。”蒋东宁将话题绕到另一件事上，“能查到Lannister的双胞胎姐妹吗？”

　　李立涵立即回到严阵以待的表情：“其实这里头一直有个问题——就是跟您的继母梁若云有关的一些信息不知为何都是处理过的，到目前为止仍旧止步于她有过婚史，但是无法得知对方是谁。”

　　按照目前的资料推断，蒋东宁有理由怀疑，Lannister的双胞胎姐妹应该是在梁若云与前夫离婚时，判给了丈夫。

　　当年，Lannister跟着梁若云前往德国，那么唯一的可能，那个同胞的姐姐或者妹妹还留在国内和父亲生活在一起。

　　“广城，那间收留过Lannister的孤儿院，有必要再查查。”蒋东宁很清楚父亲的作风，如果当年不顾家里人反对执意要带梁若云在身边，那很多资料一定是动过的，否则家人如何可以接受一个离异有孩的女人？

　　“文书资料已经全部查过，没有相关的底档，查不到与梁若云有关的收养记录。”按照正常情况狂，收养人是一定会有信息留档的。“我怕时隔多年，相关资料都没了，所以已经让人亲自去走访了。”

　　“这样是最好。”蒋东宁聚精会神地在回忆当年的一切细枝末节，甚至Lannister说过的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是毫无头绪。

　　至少，在Lannister的口中，从未出现过孤儿、收养，乃至是姐姐或者妹妹的字眼，仿佛她就是一个独立而健康的人跟随亲生母亲改嫁进入了一个新家庭而已。

　　“对了，目前看来，曾小姐和Lannister所在的孤儿院并不是同一家，不过——”

　　这个转折让蒋东宁眼神一亮。

　　“曾小姐的年纪改过。”女明星改年纪实在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包括她的姓名……但是很奇怪，查不到更改之前的原用名和年纪。”

　　一个冒险的猜测，让蒋东宁不寒而栗。

　　Lannister有一个双胞胎姐妹，而曾豫与Lannister有十分之三四的相似——偌大的办公室谁都没有说话，其实看过两人照片的李立涵早就想说出这个猜想。

　　天色一点点暗淡下去，云霞泛着青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两人周围。

　　蒋东宁揉了揉太阳穴，“Lannister跟随梁若云出国，证件肯定齐全。”父亲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是偷渡她们母女二人出去——唯一的解释就是，当年父亲找人将她们的信息处理得很仔细，而且在父亲过世后依旧在协助隐瞒，而且不是一般人，能在户口、证件上做手脚，只有可能是系统内的人，而且权利并不低。

　　同样的是，曾豫改名改年纪但是销毁过往资料的，也必须是有人在刻意为之。

　　看来要查，也得找到关键人。

　　蒋东宁的朋友圈子里涉政的自然是有，但是涉警的却很少——George！他心头一震，那张自小威严的面孔此刻异常让他心惊。

　　这个已经退休的原某城公安一把手。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总裁办的女助理打断了蒋东宁和李立涵的沉默，“蒋总，胜达朱总突然造访，现在在休息室。”

　　蒋东宁掩下方才的神色，“你这边继续分头去查，我这趟回去会亲自去见一面George。”

　　这个名字，李立涵瞬间将关键想通——如果是那位老人处理的，的确如今查不到任何信息是正常的。

　　但，曾豫有可能就是Lannister的同胞姐姐或者妹妹吗？

　　他带着心底的怀疑走出办公室，身后的蒋东宁陷入了短暂的失神中。

　　*

　　让朱世杰在贵宾休息室整整苦等了半小时。

　　蒋东宁有意为之的摆谱让这位胖老板在三九寒天的直冒冷汗，等他站在蒋东宁的办公桌前的时候，直接倒豆子般地说了一堆：

　　“蒋总，是我让曾豫给您去的电话，邀请您吃饭。其实本来是我想做东亲自请您，但怕您不肯赏光……”

　　见蒋东宁不近不远地注视着自己，朱世杰背后的肉都紧了，“蒋总，您知道的，胜达今年亏了这个数——”

　　两根手指头，摇摇晃晃地抬起来又放下去。

　　“眼前头的一部电影和一部电视剧，都是大手笔，指望着能明年上半年收回来一点。”

　　最关键的地方是，这部能耗上朱世杰大半财力的电影里还有一个跟广城政府开展的文旅基地项目，那才是真正空耗钱的地方。

　　“这个项目，我们前期已经投了3.8个亿了蒋总！”朱世杰一边说一边擦了擦汗，“这档口要是源氏插手进来，我是血亏！”

　　李蔷其实已经通过李立涵与蒋东宁沟通过整个项目，十五个亿的盘子，她想得一杯羹，但得有蒋东宁的支持，否则就是空想。

　　蒋东宁叹气，从桌上一叠资料中抽出几张纸，隔着胡桃木的办公桌扔向朱世杰。

　　朱世杰顾不暇，任由纸张乱飞在脚边，他慌慌张张地去捡，稍微瞅了一眼就慌了神，明明白白的往来账目，涉及到的人各个都在列，这一分秒一抬眼之间，气血翻涌，朱世杰就差直接晕倒在寰宇的总裁办公室里。

　　“还记得那天，我让你和李蔷把账目做清楚了再来我这里要钱吗？”

　　那个慈善晚宴，就在不久前，源氏山雨欲来，胜达项目资金短缺，当时朱世杰向蒋东宁递了个曾豫。朱世杰当然不会忘记。

　　只是当时还侥幸的朱世杰怎么能料到，转眼投了源氏的寰宇，顷刻之间就要来虎口夺食。

　　商场最是无情，原本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几家公司近几日同时因为资金链问题自身难保，酒桌上许诺的一切都成了空口白话。

　　15个亿，对胜达而言是生死之间，对寰宇不过是鸿毛一片。

　　今天见着蒋东宁之前，朱世杰还在想着那句——通过源氏进入这个项目，不如直接通过胜达，但是现在这几张纸面前，朱世杰说不出话来了。

　　凭这几张纸，蒋东宁就能让胜达死在这个项目里，而源氏接盘，等于寰宇接盘。

　　朱世杰腿软了，绷不住直接跌坐在皮椅上，“蒋总，我知道您手腕了得，但是没必要搞得我们这些小公司连西北风都没得喝吧？”精明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

　　他可以在办公室和小助理开玩笑，在人人面前嬉笑怒骂，但生死存亡之际，脑袋却僵硬如灌了水泥。
　　一个多小时之前，他声色俱厉地让曾豫当着他的面打电话邀请蒋东宁吃饭，未果他尚且可以色厉内荏地骂几句。但此时此刻，他唇舌苦涩如服药，麻木的眼神落在蒋东宁的沉静如水的面容上，“蒋总，我到底是哪里得罪您了？”

　　蒋东宁动了动眼皮子，深陷的眼窝看向朱世杰，“我很喜欢一个成语，叫在商言商。”

　　朱世杰懂的，他也是一个商人。

　　颤颤巍巍地拿着这几张纸，“如果我同意让源氏以二期合伙的方式进入这个项目——”

　　“不是你同意。”蒋东宁缓缓站起身，突然拔高的气势，压住了朱世杰，“朱总，你没明白我把这些给你的意思。”

　　“蒋总——您究竟——”

　　朱世杰忽然想起今早出门前，太太递给他公文包，看他穿鞋转身的时候还帮他掸了掸大衣背后，这件羊绒大衣容易起皱，她还提醒起身记得自己稍微整理下。

　　“本来是年后的事情。”蒋东宁绕过办公桌，将他手中的资料收回去，压在桌上，他倾身道，“你主动退出，总好过我出面。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这几张纸只要递出去，给媒体、给报社、给相关部门——不堪设想。

　　仅仅是钱就不会让朱世杰惶恐如末日来临，他猛地抬眼跟蒋东宁对视：“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蒋东宁，你做人是不是也太狠了？”

　　蒋东宁仿佛听到了一个冷笑话，他漠然地摇摇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你知道吗朱总——我其实会拨算盘。”

　　朱世杰不知他提这种事是何意思，按捺内心火山翻涌般愤怒，但随之而来的是即将走入刀山火海的恐惧。

　　“我的父亲，是一个德国人，你很难想象这个德国人其实是中国通。”蒋东宁饶有兴致地说道，“他从小教我拨算盘——你会吗朱总？”

　　朱世杰是70后生人，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当然在幼时学过这项古老的计算技术。

　　“二一添作五，逢二进成十，四进二十，六进三十，八进四十……”从蒋东宁的口中流淌出的珠算口诀，让朱世杰不明所以。

　　“不过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蒋东宁忽然露出一个可以算得上近乎温情的笑容，“你的名字，和元朝那位算学启蒙家朱世杰，一模一样。”

　　朱世杰不知道，他的老父亲给他命名是希望他比世人杰出，做一个英才。他甚至有点不耐烦地想打断蒋东宁莫名其妙的话，但看他突然冷下去的面容，立即惊得僵直。

　　“我偶尔也有有强迫症。”蒋东宁又说道，“二一添作五，我给源氏这个数——”

　　四根手指，后面的单位是亿。

　　“但你朱世杰的胜达又不要这么多，广城文旅项目，你只让我出这个数——”他收起三根手指，只留一根。

　　朱世杰觉得此刻站在面前高大无比的蒋东宁简直像一个神经病。

　　“我夜不能寐，思前想后，最不麻烦的办法就是直接丢四个亿进去。你不要，李蔷要，既然如此，八个亿都给源氏——”

　　八个亿，朱世杰被这轻而易举的强调骇住，环顾这个硕大的办公室，里面是低调奢华的陈设、外面是文城最好的风光，他知道寰宇有钱，但是不知道寰宇有钱的程度能让蒋东宁可以儿戏般做生意。

　　但这是儿戏吗？

　　八亿扔出去，收回来的岂止一两个八亿？

　　朱世杰瘫在椅子里，全然忘记了太太说的，这件外套不要死死靠牢。

　　“我原以为，我比李蔷稍微走点狗屎运——没想到，您胃口这么大——要吞吐天地……”朱世杰的语调落下去，再也没起色。

　　蒋东宁踏着狐狸般的步子踱步到了窗边，俯视着文城，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每当这个时刻，他都会选择缓一缓，白昼的光芒与夜晚的星辰需要一个过渡，而他则需要一点点自己的私人时间。

　　像是推心置腹的老友，蒋东宁点拨他：“前年，文城这个项目竞标，朱总你难道没调查过所有的竞标者？”

　　朱世杰浑身一冷，差点没从椅子上翻下来。

　　冬日的傍晚，天色说黑就黑，天际的那道渐变的云彩还尚且犹存，半边天空已经沉如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