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1》顾见月

46、046

　　蒋东宁也不管曾豫是否回答，揽住她秀气的肩膀，“沉默，我就认为你同意了。”

　　没有反驳，曾豫不想用任何言语去回答这个要求，现在对她而言，并不合适谈论这个问题。

　　李立涵的车速很平稳，半小时就抵达曾豫的公寓楼下。

　　向上望去，曾豫那个朝南的loft灯竟然真的亮着，她推车门的手被蒋东宁用力压住，“先去个电话。”

　　曾豫如言拨打电话，电话依旧是没人接听，她有点慌张地看了一眼蒋东宁。

　　黑夜浓烈得仿佛化不开，入夜的风声急，从下水道从天空中从狭窄楼道中吹来，有种吊诡的气氛。

　　“一起上去。”蒋东宁轻拍她的手，意思是让她放松。

　　他钻出车门，李立涵帮曾豫打开后车门，三个人前后一起进入公寓大门。

　　原本路边清幽的树木，此刻在灯光的照耀下，斑驳刺眼的灯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三人。

　　曾豫轻微的瑟缩落在蒋东宁的眼中，他不禁想到，这多年来，她是怎样度过一夜又一夜？第一次，他强烈地对George的沉默表示了的抗议。

　　电梯很快抵达，曾豫拽着早已准备好的钥匙冲过去，却在某种过度情绪的影响下，几次都没对准门锁，猛吸了口气，才一鼓作气将门打开，“笑笑？”她放高音调，喊了一声，回应她的却是一屋子的冷空气。

　　蒋东宁却见她突然顿住步伐，不再往里走，紧随其后望向里面，却看见沙发上端坐着一个长发背影。
　　整间屋子没有人气，窗户大开，窗帘被风吹拂着。

　　孤单的背影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窒息的气氛中，她没有转过身来，却是对曾豫说了一句：“你们一起来的啊。”

　　像是惊讶，又像是无限的感叹，又像充满了某种酸涩的情绪。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有种跟曾豫相似的语调，蒋东宁总算知道，她们俩姐妹也并非什么都不相似，至少在说话语气上，都能让人产生疏离感与隔膜感。

　　曾豫走上前去看她，却看到了一脸的哀容，冷冰冰的五官，因为她的到来并没有起什么反应，她单腿在沙发边跪下来，极其小声地唤她，“姐……”

　　“砰！”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李笑就势将曾豫往后猛地一推，她后背直接撞上玻璃茶几边缘。

　　瞬息之间，蒋东宁冲过来，扶住曾豫。

　　痛不欲生的曾豫根本说不出一句话，后背本来就有伤，这次更是雪上加霜。

　　李笑看着头发散落在肩膀上，疼得倒抽冷气的曾豫，再看着蒋东宁一副关心心切的样子，遍布刀疤的脸上浮现一个狰狞的笑容，“好幸福啊……”

　　几欲上前的李立涵被蒋东宁的眼神扼制住，他就站在门边不远处，纹丝不动地冷眼旁观着这一幕。

　　“姐，你有什么话，不能告诉我？”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从嘴里吐出来，曾豫挣脱开蒋东宁的搀扶，自己扶着沙发扶手，将头发拂到脑后，“我难道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客厅的白炽灯下，翻滚着不知名的暗涌。

　　如果将每个人都比作是一艘船，那么暗涌之下的礁石则是每艘船都最为恐惧的存在。

　　“信任？”李笑抬头毫不避讳地打量蒋东宁，“曾豫，你要是没遇到他，或许我们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谁让你遇到他了呢？”

　　丝毫不将这话放在耳中，蒋东宁强行让曾豫坐下，他不知道她背上的伤势如何，生怕出现一点闪失，“李笑，George拜托我帮助你们，但首先你得放下成见。”

　　说起George，李笑冷哼一声，“我不需要所谓的帮忙，我不需要。”她坐回沙发中，仿佛刚才那个一身戾气的人根本不是她，“你们走吧。”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曾豫，“带着她走。”

　　曾豫咬着唇死死摇头，她对蒋东宁道：“你能先回去吗？”她必须要单独和笑笑相处，没有搞清楚她真实的目的之前，她不能轻易离开。

　　灯光下每个人的表情，甚至细微到眼角眉梢的细节，都暴露无遗。

　　蒋东宁在李笑眼中看到了微微闪烁的光，那不知意味的光芒，和刚才推到曾豫的剧烈的动作，让蒋东宁觉得李笑的精神状态并不良好，“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你们谈你们的，我就当听不见，如何？”

　　“没什么可谈的。”李笑似乎毫无想要跟曾豫沟通的想法，“我去睡了，你们自便。”

　　话说得很轻巧，好像刚才那激烈的反应都是另一个人。

　　并不大的客厅里，一下子只剩下曾豫和蒋东宁两人，各据沙发一端，门边的李立涵折出门，将门轻轻带上。

　　“曾豫，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她。”

　　“但是，你的存在，我没办法——没办法了解她在想什么！”曾豫反应巨大，也不知道是在怪罪蒋东宁，还是埋怨自己。

　　曾豫必须要知道，为什么汪强的消息会这么快就被放出来，究竟是不是笑笑干的。

　　而笑笑今天突然回到文城又是为了什么。

　　看似简单的问题，却似一个个炸弹在她脑海中炸开，一片混乱不堪。

　　正当两人沉默对峙中，李笑拿着手机从楼上房间冲出来，居高临下地大声质问曾豫：“你居然还要帮汪宇，曾豫，你现在想做个大善人？希望每个人都放过你？”

　　手机上，是曾豫工作室的微博转发与汪宇的恋情公开说明，大量的粉丝和水军将这件事炒上热搜，盖住了汪宇父亲罪犯身份的新闻。

　　一根弦彻底断了，曾豫顾不得蒋东宁在场，迎面而上，“姐！这一切跟汪宇有什么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就能逃脱？”李笑几乎很难相信这是曾豫，自己的同胞亲妹妹说出来的话，她生生逼问曾豫，“我们当年知道什么？”

　　她盯着楼梯下口的曾豫，一步一步走下去，“你告诉我，你当时知道什么？我又知道什么？”眼泪就像是开闸泄出来的洪水猛兽，瞬间侵蚀了她千疮百孔的脸，可怖和狰狞全然没有，只剩下无尽的可怜和悲哀，“我们才五岁，不——五岁半！”

　　强忍着后背的疼痛，曾豫掐住楼梯扶手的手指苍白，青筋泛起，这是她所遭遇过的最初最彻底的伤害，她无法反驳李笑，任何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你还记得你抱着我小小声地说，姐姐姐姐我害怕，我们这是去哪儿啊？”虚空中，李笑似乎看到了当年那对幼小的姐妹，因为一只花蝴蝶风筝的诱骗而成为汪强夫妇的瓮中之鳖。

　　银铃般的笑声和哀声呼唤的惨叫，交错出现，鲜血淋漓的记忆一旦被撕开，就像是地狱中的恶魔般尖叫，悲鸣声声不断。

　　虚空之中，一只黑暗之手，将曾豫生生拽入试图毁灭的过去。

　　“妹妹，你忘了吗？”

　　“我没有……”直视着李笑的双眸，她通过那与自己隐约相似的眼中，看到了那个午后，阳光灿烂，天空澄澈，蝴蝶风筝，争相斗趣，天真烂漫的少女手牵着手，却最终走向了恶毒的人身边，走向了一条从此不知归处的遥远道路。

　　痛苦使曾豫不堪忍受，那天之后，她的记忆里只剩下不安，剩下动荡，剩下痛哭，剩下毒打，和饥饿，人的身体会记住一切，就算记忆已经逐渐模糊。

　　所以，她从来不能正常入睡。

　　从前有姐姐在，她跟着姐姐睡，抱着她，或者仅仅只是看着她在自己身边，才觉得安心。

　　后来有梁若云在，她就依偎着梁若云，那温热的体感，帮助她好好睡去的救命稻草。

　　成年后的她，却成为安眠药的奴隶，只有被酒精或者强烈的疲惫所支配的夜晚，才不需要药物的帮助。

　　曾豫，从来不像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强大，甚至不如她自己以为的那样健康。

　　李笑并不为她的痛苦表情所动，轻轻的声音，就像是煽动一丝一毫的气息，却引发曾豫的大动荡，“你知道吗，他强丨奸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曾豫疯了一样，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冲上楼梯，想要抱住李笑，却扑空，摔倒在地，此时此刻身体的疼痛已经完全不能说明什么——“求求你，姐！求求你！不要说了！”

　　楼下，蒋东宁坐在沙发中，压在沙发扶手的那条胳膊筋骨暴涨，他在忍，这场对话中，他不能出现，李笑和曾豫之间，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过去，甚至隐秘，都需要她们自己去彻底撕破，他强行的进入，只能让局面更混乱。

　　“为什么不说？”李笑用脚尖去勾曾豫的下巴，前一秒还是和缓的声音，下一秒却一脚踩在曾豫的肩膀上，“你看你，多美。”

　　时光穿梭，李笑感觉自己回到了当年那个充满惊声尖叫的夜晚。

　　那时候的妹妹，就比自己要好看，她们是双胞胎姐妹，原本就应该是一模一样的长相，却一个像妈妈一个像爸爸。

　　像爸爸的妹妹漂亮，从小博得大人们的喜爱，也是姐姐的心头好，姐姐舍不得让她吃一丁点的苦。

　　所以，当朱峰那个禽兽试图对妹妹上下其手的时候，姐姐拉开了妹妹——“小时候，你就好看，我不嫉妒你。”李笑慢慢地欣赏着曾豫在自己脚下无力挣扎的样子，“因为你是我的妹妹，你得到人夸奖，我觉得得意。”

　　奇妙的感情，让曾豫一时失语。

　　但她能分明感受到姐姐对自己的好，不管从前是在家中，还是后来到了朱峰和梁若云家中，甚至是在被拐卖的坎坷路途中，姐姐总是把好吃的、好看的留给自己。

　　享受姐姐对自己的好，变成了她儿时生命中天经地义的一部分。

　　“梁若云带走你以后，我经常在想，啊，还好留下的是我。不然是你的话，我一定会舍不得你受一点点苦。”李笑失魂地抬起脚，扶着墙壁，“但是，我每次面对他的时候也在想，其实，我可以不用代替你受这些罪。”

　　“不要再说了，姐！”曾豫艰难地爬起身，试图去拥抱她，却被她一手挡开。

　　“你叫我一声姐姐，我就要保护你，爱你，对你好，无穷无尽地对你好！是吗？曾豫。”李笑比她低上几公分，隔着一点距离看她的时候还要抬起下巴，眼泪明明从她的眼尾滚滚而落，但她的眼中却没有悲伤，只有愤怒，那种遏制不住的，也不在强行忍耐的愤怒。

　　“曾豫，我不再对你好。我想对我自己好一次。”李笑任眼泪肆意，却哑着嗓子对她说。“你要怎么帮汪宇，是你的事情。我要怎么对汪宇，也是我的事，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在喊我姐。”

　　说罢，李笑跨进房间，将门死死关上，有如心门从此对曾豫彻底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