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starbuck

1、无光 上

　　生命在他里头
　　这生命就是人的光
　　光照在黑暗里
　　黑暗却不接受光

　　（一）
　　1993年，林想觉得这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因为这一年她跟着电视狂热地追看了“狮城舌战”的每一场比赛。姜丰说“一张题为‘重温光荣与梦想’的巨幅海报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对于林想来说，这一个比赛就像她人生的一个拐点，狠狠地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
　　林想每天都在教务处绞尽脑汁地磨蹭“给我换班吧，我要去念文科班”。胖胖的陈老师苦口婆心地给她做思想工作：“你数理化优秀，历史政治都一般。文理选择要理性，要扬长避短。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林想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对陈老师斩钉截铁反复强调的“理性”这两个字觉得好好笑。
　　被她磨的没办法了，陈老师说，叫你家长来说，你家长要同意了，我们当然同意你换。我们尊重家长与学生自己的意愿。陈老师索性把麻烦推了出去。
　　说服父亲没那么的难。父亲说，说个理由吧。林想说：“因为喜欢。我要读文科，将来要念法律。”父亲看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儿：“你曾经想学生化，你想当过医生，你还想当过画家……”林想上去摇父亲的胳膊，着重强调：“这次是真的。我想，我一定要做到。”
　　林想一直感激自己生活在开明宽容的家庭里。她不费力地就换到了文科班。
　　从坐在文科班的第一天起，林想就握着小拳头对自己说：我一定会做到。

　　（二）
　　林想没让自己失望。她来到复旦的第一天就去找3108教室。里面是某个系的新生在开迎新班会。林想的眼神从这边到那边，从那边到这边。她在想象当年那个丰盛繁华的时候，有多少人在这里迎面光荣与骄傲。林想还记得，据说那天水泄不通人满为患。到最后来晚的女学生不能走到中间叫人代抢占的位置，只好爬上窗台从桌子上亭亭袅袅地走过。要有怎样的热情？林想觉得全身的小宇宙在熊熊燃烧。她喜欢热情，她喜欢那种点燃生命的瞬间激情。
　　晚上睡觉的时候，林想还念念不忘刚才在3108教室的黑板上写着的“旦复旦兮，日月光华”。
　　林想觉得自己心里就有一束小小光，告诉她往哪走，怎么走。所以烦琐的法律条文和枯燥的案例都没叫她退却。有些东西无法预料和计划，总是凭着感觉一时的心思往下继续。林想觉得自己挺幸运的，有冲动叫她可以去选择自己想要的东西，有坚持可以叫她为自己希望的东西努力。她管这个东西叫“注定”，念了文科是“注定”，高考分数全年级第一是“注定”，当律师是“注定”……遇见李明康也是“注定”。
　　即使无数次，无数次的无数的。李明康说“你不该遇见我”，林想都笑盈盈地告诉他：“注定的。与生，与死一样，天注定。”
　　真的是注定的吗？李明康却不这么认为。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打那个援助电话，一切就都不会这样了。

　　（三）
　　李明康把电话号码揣在兜里放在心里很久了，每次站在电话亭里，他拎起听筒又放回去。有一次，他都已经把电话卡插进去拨了号码，那边一声“你好”，他慌忙把听筒放回去，心突突乱跳。然后他会蹲在旁边抓着头发很苦恼，他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可以帮李明秀。
　　李明秀是李明康的姐姐。从小，就很疼爱这个弟弟。背在背上带着他，父母都在地里劳作，李明秀就像一个小妈妈，管他所有的吃喝拉撒。连晚上都是李明秀带着他睡觉，李明康幼童的时候爱哭泣，常常一哭就是折腾一宿，也都是李明秀把他背在身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哄他睡觉。李明秀会唱很多儿歌，有些是听来的，有些是自己胡编的。很多词听的小小的李明康咯咯乱笑。每次李明秀在山上采了野果什么的，也都会好好的揣在兜里带回来哄李明康。看李明康吃的欢实，她比自己吃了还觉得甜蜜。
　　李明康总记得小时候的夏天，天气热，他们两睡在蚊帐里，李明康总是迷迷糊糊地喊“扇子，扇子”，李明秀就用大蒲扇给他一下一下的摇着。夏天的夜有多长，李明秀就给他摇了多长的扇子。
　　李明康淘气，总惹祸，李明秀总帮他担着。有时候躲不过了，被父亲打，李明秀也总是陪着他受罚。打的凶的时候，李明康还没哭，李明秀已经在那里哭的淅沥哗啦，比自己挨打还心痛。
　　念小学的时候，李明康老被留堂，作业没做，上课讲话做小动作，跟同学淘。于是，放学后总被留着罚抄书。李明秀就在旁边等他，老师没看牢的时候就学李明康的笔迹帮着写。
　　唯一有一次，李明秀对他凶是因为他爬到隔壁老林家的围墙上去摘红了的李子，那土墙已经很多年，李明康往上爬的时候那土嗖嗖往下掉。李明秀在下面看到着急的喊，李明康当没听见，爬上去后还很得意的在上面走一字步，李明秀慌的脸都白了。李明康攀着枝桠采了不少李子，总想着爬最高处摘那几个最黑的。结果老林家有人出来看到了，对着他喊，他慌急地爬下来，下墙的时候太着急，脚底没踩塌实，“扑兹”地滑了下来，把脑袋给磕了。李明秀扶起他，他对着她傻笑，她看看没什么事，一转身就走了。李明康跟在后面一直喊“姐姐”，她也不搭理。接下来李明康怎么逗她，怎么跟在她屁股后面转里转去，她就像是没听见不认识他似的。晚上睡到半夜，李明康忽然发烧说起胡话来，脑门上肿着老大老高的一个包。李明秀打着煤油灯父亲背着他走了几里地的夜路去乡里的卫生所。李明康躺在卫生所的长凳上枕着李明秀的腿打吊针，李明秀拿湿湿凉凉的毛巾捂他的脑门。李明康睁着眼看她一脸的着急与心疼：“姐，吃我给你留的李子，最大最红的。你别不理我。”李明康从褂子兜里往外掏他一直留着的两大李子，往李明秀嘴巴里塞。李明秀一边吃，一边掉眼泪，那眼泪砸在李明康的脸上：“很甜很甜。”李明康终于觉得满意。李明秀不搭理他，他觉得那可比父亲拿扁担揍他还要让他觉得难受。
　　李明秀初中毕业的时候就跟同村的一些姐妹一起去城里打工。这在李明康他们那这是很正常的事。这让李明康难受了很多天，他舍不得李明秀离开他。李明秀安慰他，到冬天她就能回来，可以给他买双高帮的新解放鞋，可以买新裤子，这样李明康就不用穿都是补丁的破裤子，新学期的时候也不用为交不出学费去叔伯家开口。李明秀说，你好好念书，姐以后供你去城里念好的中学，供你念大学，以后在城里工作。李明康没想那么远，他只是觉得李明秀一走，自己就空落落的，非常孤单。李明秀去了城里后，李明康最大的快乐就是每次收到姐姐的来信，颠老倒去的几句话，工作还好，食堂的伙食也不错，每个礼拜还能休息一天，给奶奶买的止痛片每次奶□□痛的时候给一颗吃，那个伤筋膏药是专治风湿的给父亲用，千万别省着，用完了她会继续寄……李明康细细的读上面的每一个字，然后数离李明秀回来还有多少天。
　　过年的时候，李明康终于盼回了李明秀。除了比以前高点壮点，李明秀没什么改变。仍旧穿着离家时候带着的衣着，但给李明康和家里其他大人都买了新衣裳，特别是李明康，从内到外一整套新的。母亲很心疼的说，李明康正长个，这衣服只穿得一年，太可惜了。李明秀却打量着李明康穿着那一身新衣裳，觉得特满足。私底下跟李明康说，放心吧，姐年年给你买。
　　李明秀一回来，李明康就一直粘着她，跟她进跟她出。过年家里客人来来去去，姐弟两就一直在厨房灶下说着体己话。母亲缜怪着说李明秀太宠李明康了，李明康都不像个男孩。两人笑笑，依旧头碰着头说话。
　　过完春节，李明秀再回城里的时候，李明康把过年拿的压岁钱都塞给李明秀，他说自己在家根本没处花钱，李明秀把钱都留在了家里就等着回去干活重新赚钱。他想李明秀也像村上那些女孩子一样穿个时髦的衣裳，把自己打扮的好看点。他说：“姐，你比谁都好看。你要一打扮，就把她们都比下去了。”李明秀看着这个渐渐长大的弟弟，觉得一切都好好。
　　天气刚刚暖和起来，李明秀写信回来说，工厂里有大姐介绍她去给一人家做保姆，不用三班倒，活轻松，最主要人家给的钱也不少。是个教授，说不定将来李明康来城里念书还能找他帮帮忙。对去城里念书，李明康没有多大的念想，但可以跟李明秀在一块，却是他的渴望。后来李明秀写回的信来说那家人是大学的老师，对她很和气，她主要的活就是照顾他家的老太太，她也就做一顿三餐，然后整理家务。男主人有时候去上课，平时也就呆在书房一直在写什么。老太太因为中风，脾气不是很好，但也没有太大的为难。李明秀写的口气是平平常常，李明康却看的心里酸酸的。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将来要专门给李明秀请个保姆好好照顾她。

　　（四）
　　李明康初三快念完的时候，李明秀写信回来说，已经安排好李明康来城里念高中。这在李明康家里是个老大不小的好事。可以去城里念高中，就意味着有更多的希望能考上大学，能考上大学就能在城里找个好工作，就不用再做乡下人，不用一辈子在田里摸索。像是一切都成了真一样，连奶奶每天拄着拐杖在院子里乘凉两眼都一直冒着喜悦的光。
　　唯有李明康心里有着细细索索的心思。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谁都知道要念城里的高中，要有城里的户口，而且要中考分数好才能念好的学校。先不说成绩的事情，光这城里户口，若是没有，就要交好大的一笔钱，即使现在李明秀在外打工挣钱也是远远不够的。大家好象都刻意忘记了这个现实，只是一心抱着天上掉的馅饼。李明秀没提，李明康却有着很多的疑问。
　　夏天的时候，那时候李明康已经参加完乡里的中考，分数也不赖，能上乡里的高中。李明秀回来了。她说现在就带李明康一起去城里，找老师补习一下基础，虽然李明康在这里分数不错，但要去城里念书，基础太差了点。谁都晓得乡里的高中这么多年也就上过两三个大学。
　　家里人只是一个劲的说好好好，没有一个人问李明秀怎么有这么大的能耐，集体的不发问。晚上，李明康和李明秀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李明秀说：“只有在家里能看到这么亮的星星。城里的都是楼房，晚上站在阳台上看出去也只能看到蒙蒙的天空，偶尔看到远处闪亮的，也不晓得是灯光还是星星。”李明康问她：“姐，要交那么多钱，你哪来的？”李明秀拍拍他说：“你别操心，姐有办法，你只管好好念书。‘然后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李明康。看着李明秀的背脊，第一次，李明康觉得自己跟李明秀之间隔了一层膜，虽然很薄，却看不透。
　　过两天，李明康就收拾了东西跟李明秀去城里。奶奶一直拉着李明康的手说，好好念书。李明康沉默着点头。父母一直叮嘱李明秀好好照顾李明康。李明康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李明秀想：“为什么没有人好好照顾李明秀。”

　　（五）
　　城里的一切让李明康觉得陌生好奇，他想看又不敢仔细瞧，一直拉着李明秀的手，像个小孩子。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他不曾知道的。李明秀则像是领着小鸡的母鸡，一路护着他。给他买糖葫芦，李明康舔着，觉得好甜好甜，只是里面的苹果很酸很酸，吃到后来，居然发现是蛀的，有条小虫。他偷偷地把它丢在垃圾堆上。
　　到了城里后，又转了好几次公交车，才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城里卖票的姑娘好凶，从李明康旁边经过的时候推了他和他的行李好几把。李明康紧紧的拉着包，生怕丢了。因为李明秀说过，城里有好多小偷。
　　李明秀做保姆的那家，挺大的房子，有三间睡觉的房，还有专门吃饭的一间，会客的一间。李明康听到了老太太的动静，李明秀让他把行李放下跟她一起进去给老太太问候。那老太太跟李明康奶奶差不多岁数，半靠在床上，头发梳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见李明秀进来就着急的要她伺候这伺候那。李明康一见李明秀动手给老太太换衣物，慌张的连忙出了房，招呼也顾不上打。李明康站在客厅里，细细地打量着，亮沉沉的木地板，红褐色的家具，拉着窗帘，并不亮堂，李明康觉得很局促，手往哪摆，脚往哪站，都不自在。他看着这一切，这个跟自己两个世界的一切，惶恐之极。
　　过了一会李明秀拿着一堆衣物出来，找了个盆子泡着。她让他进房间，说这是她住的一间，等他开学了去学校住校，现在在这跟她住一块。叮嘱了一些，让他把行李拿出来，她要给老太太做些吃的。李明康把两个人的行李摆出来后，去了卫生间，端着那盆衣服，四处找肥皂。李明秀进来看见，慌忙夺下他手里的盆子，赶他出去。李明康却不走，在门口站着，看她劳作。
　　洗完衣服，李明秀带他去菜场，他提着菜篮在后面跟着，她似乎很高兴。吃饭的时候，李明康见着了那家的主人，才知道其实他一直在家，只是在自己房间里呆着。那男人约莫四十左右，有点秃头，戴着眼镜，吃饭很细致，不爱说话，不是让人容易亲近的人。李明秀对着他介绍李明康，他也只是漫不经心看了他一眼，继续吃着饭。这让李明康来到这里后的第一顿饭吃的很别扭，觉得吃下去的东西一直堵在那里，半天不消化。
　　晚上，睡觉的时候，李明秀让李明康睡床她打地铺。李明康不同意。李明秀说老太太晚上经常要喊人要伺候，地方这么小，他要睡地上，她一起身就容易踩着他。李明康才同意。果然，两人刚躺下一会，老太太就拉铃了。从老太太床头有个绳子一直连到李明康这里的床头，一拉就响，李明秀就得过去。这一晚上，李明康数了一下，有六次。早上的时候，李明秀问他是不没睡好。李明康摇摇头，他并不介意。他帮手李明秀干活，学会了使用不少东西。李明秀让他赶紧吃点东西，说一会就有个人来，是给他请的家教，每天都会来两小时给他补习功课。李明康心里突突的，觉得这一切不应该是他可以经受。他把带的课本什么都收拾出来。来的是个大学生，蛮和气的，带了一些试卷和习题给李明康做。说看看他的程度水平，再看如何给他补习。他们就在吃饭的餐厅的桌上讨论功课。偶尔李明秀会经过。李明康觉得自己是何德何能，而这一切都是李明秀给他的。李明康的底子比他自己预料的还要差一点，第二天，那补习老师给他带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学习计划表。李明康不怕，他想，有好的老师，自己努力，就一定能学好的。他只希望自己可以努力再努力点，等夏天过去开学的时候，去新的学校可以跟的上别人的进度。
　　他没日没夜的学习，恨不得不用睡觉。李明秀叫他不要太拼命了也要注意身体。李明康愧疚的说：“是不我开着灯让你睡不着。”李明秀说：“傻瓜，我盖条毛巾就没光了。我是怕你辛苦坏了身体。你看你老不睡觉。”李明康挠挠头，说这可比在家的时候要安逸好多。不用下田干活，吃的比家里好，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念书。李明康觉得最辛苦的是李明秀才对，有时候半夜被老太太叫去了，要服侍到天亮才回房来，躺一会又早上了。要洗大家的衣服，要打扫房间。李明康看过李明秀跪在地上抹地板，一方地一方地的抹，整个屋子整理下来就要大半天时间。还要买菜做饭。老太太爱干净，每天李明秀都要给她擦身换洗衣物。而隔半小时左右就要翻个身，李明秀说老太太是中风，每天要专门给按摩手脚三次，每次要三四十分钟，活通血脉。城里人就是讲究。这些事情李明秀都自己一个人做。有时候李明康想帮手，她都不让他插手，说这不该是他做的事情。
　　只是有时候，李明康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李明秀既不在房间，老太太房间也没动静。李明康留了个心眼，几次后，有一天，李明秀轻轻地回房来的时候，李明康在黑暗中问她：“姐，是不是他欺负你？”李明秀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躺下来拉上毯子睡了。过了很久很久，他听到李明秀的哭泣声。他躺到她身边，从背后抱着她，就像小时候他委屈的时候她抱着他一样。他一手抱着她，一手盖着她的眼睛。他在想：“可以重新交换吗？”
　　李明秀说：“我只想你出人头地，以后过好日子，不要一辈子在地里刨。”
　　李明康哀伤地点头，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