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的自我修养》沉木舟

6、第 6 章

　　粗糙的砂砾硌脚，枝头新生的细刺扎进脚底，善财已经记不得自己最近一次这么全力逃命是什么时候了。
　　逃，他要逃出去，只要到有人的地方就可以！

　　“你要去哪里？”
　　雾散云开，皎洁月色下，一个白色身影就在前方等着善财。
　　“刚刚不是说了，要一起走的吗？”
　　他摇着纸扇，笑意盈盈。

　　善财停住脚步，死死地盯着对方。胸腔从刚才就提着的一口气倾泻，再也聚不起来，大口喘息。
　　追不上，是有可能的。但是对方能追上来，也是意料之内。因为能弑师上位，压下其他反对声音而后接管整个魔教，这个未曾在江湖真正露面的魔教教主武功定然不低。
　　“为什么？”善财想不明白。
　　他只是奉怪医之命护送，怎么就变成了加入魔教了呢？

　　“因为我看上你了啊。”千桐笑道，“反正你在抚木崖，也是做杂役，整日烧柴煮汤，累死累活的，不如干脆加入我们，至少我们不会让一个小孩子做这些。”
　　善财扬起脸，眼睛黑白分明：“那我要做什么呢？”
　　千桐道：“当然干回你的老本行，杀人夺财。”星剑府只是一个开始，杀尽武林天骄，斩尽江湖上有名的门派，这才会魔教的目标。
　　善财没动，反而问道：“如果我不加入呢？”
　　千桐还是笑：“你没听见刚才圣女说的吗？”
　　——如果不加入，就是死。

　　“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们有仇。”纵然是善财这样从小跟着江湖三恶长大的孩子，都不免咽了下口水。
　　太丧心病狂了，到处树敌，这和自杀有什么两样？
　　“这不就魔教该干的事吗？如果不做这个，那还叫什么魔教？”千桐反问。
　　说得……太有道理了！
　　无法反驳。
　　善财点点头，露出尖尖的虎牙：“说得对——”

　　“对个头啊，鬼才要跟着你们这群疯子一起找死啊！”
　　他一拍腰间的皮套刀鞘，十把飞刀齐齐飞出，对准千桐的门面直冲。
　　他的三位师父与仲雪松约定脂左关一战之前，与他事先说好，这一战若是身死，让他自去逃命，不必再提他们的名讳。他的根骨天赋绝对当得起武林前十，报仇十年不晚，不必拘泥一时。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
　　魔教行事诡异毫无章法，里面的人基本都是从小收养的孤儿，很少招收外人。三位师父在的时候，就极其忌惮，哪怕被人千里追杀，也不敢说什么加入寻找庇护。
　　他宁愿在抚木崖蹉跎，也不会趟魔教这摊浑水。

　　飞刀在跟着江湖三恶时就尝过不少鲜血的滋味，善财轻轻一挥手，十把飞刀意随心动，接连刺向千桐。
　　千桐手中折扇一抖，白霜自扇骨延伸至扇面。折扇翻转飞出，将十把飞刀挡住。
　　“说起来，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善财从刀鞘中抽出最后一把刀，“你说得对，没被你听说过的，武功不高，没有必要放在眼里。”
　　十把飞刀被挡回，但千桐的折扇也化为纸片木碎。
　　“但是，现在，你很有可能死在你口中的无名之辈手里。”善财踩着被千桐挡回的飞刀，一步步拉近和千桐的距离，狞笑道，“毕竟你之前都求到抚木崖去了，我在抚木崖好歹也学了点东西，不过几帖药，我可不相信你能那么快恢复。可能到死，你还是无名之辈！”

　　他每踩下一把飞刀，那把飞刀下沉后又飞回，和他手中的刀拼接成一把长刀。
　　左脚落在最后一把短刀后，这个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还要瘦小的少年高高跃起，手中拿着一把比他上半身还长的长刀，向前重重砸击。
　　这处山坳所有的月光都凝聚在他的刀刃上。
　　刀身光芒大盛。

　　刀下之人抬起一只手，汇聚真气接下他这一刀。
　　刀刃落在千桐头上一尺的地方，再也下不去。
　　善财咬牙，提起一口真气，将刀身往下压。
　　对手最多恢复了五六成，这种打法又是极耗内力，只要往下拖，他未必不能笑到最后。

　　“果然是武学奇才。”千桐道，“也不怪圣女想杀你了事。我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和你相比，恐怕也只有你十分之六七的本事。”
　　他歪头笑了笑：“果然英雄出少年。”
　　在这种关头，对方居然还是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
　　善财发狠，提起长刀，往下一斩，真气震荡，周围草木也被波及，狠狠一震。
　　对方却不慌不忙地运转真气直面长刀，衣袖无风自动，催力跃至空中翻转。两人即刻换了方向，上方的白衣人把灰衣小童往地下按压。

　　“少年郎好骨气。”千桐赞了声，“你以为拖下去你就会赢吗？”
　　头上似有千钧罩顶，善财手腕一震，差点没能握住刀柄。
　　膝盖顶到发麻，忍不住想要跪地。他现在就是凭一口气撑着直立，双脚早已没入土中。

　　这个人他真的打不过。
　　善财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差距。
　　可恶……再给他十年，不，五年，他绝不会这么狼狈！

　　千桐悠悠道：“你以为，你还能回抚木崖吗？在你踏出山门的那一刻，就注定回不去了。”
　　“胡说！”善财面容扭曲。
　　抚木崖怪医虽然对他不冷不热的，但从未开口赶过他。
　　“他不会留你的，要不然当初怎么会主动让你送我？他以前看病有这么周到，还给人送到家门？”
　　善财浑身一震。
　　这确实从未有过。
　　这个魔教教主能到抚木崖求医，就意味着怪医其实知道他的身份。

　　千桐继续道：“难道你就不想报仇吗？剑幽谷这个庞然大物，只靠你一个人，就是练二十年，还是报不了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是实力不济的人在自欺欺人。
　　等到十年后，仲雪松已然迟暮，他就是要报仇都不痛快。而且，想必那时，叶长安已经成长起来，还有其他剑幽谷弟子，绝不会坐视不理，他还真不一定能报仇雪恨。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如果不答应这个魔教教主，他真的很有可能死在这里。
　　一死万空，他不能死在这里！
　　善财渐渐动摇：“如果我加入魔教，你就不杀我？”
　　大师父说过，大丈夫能屈能伸，反正也打不过，活下来再说！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望向另一个方向凝神不动，收了攻势轻巧落地。
　　他收得太快，善财反应不及，来不及收势，反被自己的真气冲击。
　　这下是彻底跪倒在地上了。

　　善财浑身提不起力气，下巴还在发抖：“喂，你干什么？”
　　一般对拼，一方收力其实受到最重伤害的都是主动收力的那一方。但是这人内力简直深不可测，收了内力以后，还能安然落地，让另一方反受一击。
　　千桐踢起那把长刀，抓到手上，手指在刀身轻轻一弹。
　　那把长刀又化为十一把银色飞刀。

　　很快，善财就知道原因了。
　　——有人循着动静找了过来。
　　是那几个在客栈废墟趁火打劫的江湖人。

　　为首的一看到他们，张口就是呼喝：“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
　　千桐善财还没说话，几人就把目光移到十一把银刀上。
　　做工精良，一看就不是凡品。
　　为首的江湖人眼珠一转，厉声喝道：“谈家二位小姐是不是被你们劫走的，与魔教勾结，这刀就是证据，还敢狡辩？”
　　善财扯了扯嘴巴，刚想说话，就因为肌肉牵扯发痛而扭曲了表情。
　　手上的银刀转了一圈，千桐笑问：“所以呢？”
　　“把刀放下，速速离开，绕你们不死！”
　　话音刚落，千桐手上的银刀便激射出去，精准地捅穿他的喉咙。
　　另外几人一惊，大声喊道：“你做什么？！竟然就这么动手杀人，就不怕被其他人发现吗？”
　　千桐动作一顿，借着月色端详他们半晌。
　　这几人也有了底气：“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还不快快放下刀束手就擒？”
　　“话真多。”千桐抛高银刀又接住，“要钱不要命，同伴死了还不知道怕。我还想着你们要是跑，我就干脆放你们一马。”
　　身影一闪，千桐转瞬就来到这几人面前，每每银光落下，就收割一条人命。不过几个呼吸，这里复又剩下他和善财。

　　做完这些，千桐丢了刀，瘫坐在地上喘息。
　　其实刚才和善财对拼已经耗费了他大部分体力，这一出讲究的是出其不意，若不是那几个人废话太多，他还真不能这么利落地处理干净。
　　“李公子！”叶长安和其他江湖人举着火把，快步走来，“你们没事吧？”
　　现场一片狼藉，千桐道：“那人跑了。”
　　善财斜着眼，看他脸不红气不喘地颠倒黑白。
　　叶长安看向善财：“这位……小兄弟辛苦了。”他已经在心里这两人安上合理的身份了。

　　善财哼了一声，没说话。
　　开玩笑，旁边这个看着连只鸡都提不起的小白脸，手还搭在自己肩上呢。
　　要是他有任何异动，对方一定会瞬间拧掉他的脑袋。
　　凭借他的武功，甩开这些人不费吹灰之力。

　　莫流渊视线停在善财的光脚上，轻声问道：“李公子没事吧？”
　　“还好，不过虚惊一场，那个女人打不过我们，就跑了。””千桐瞎编了一套，将刚才的打斗都推到圣女头上，顺便夸了善财一下。
　　善财从头到尾就不想给他一个好脸色。
　　莫流渊连忙扶起他：“没事就好。”

　　握在手中的另一只手冰凉得厉害，莫流渊一顿，垂下眼睛看他片草不沾的衣摆：“春夜寒凉，李公子病才刚好，外出时还是应当多带一件外衣才是。”
　　“多谢莫少侠提醒。”千桐笑笑，“倒是莫少侠，此次有什么收获吗？”
　　“就是跟着长见识，有惊无险，”莫流渊脱下外衣递给他，道，“倒是李公子太贸然了，其实让仆从来就好，不必亲身涉险。”
　　“那不行啊，我不放心。”千桐也不推辞，接了外衣似笑非笑地看了善财一眼。他要是不来，这小子就趁机跑了，他上哪儿找去。

　　莫流渊不太明白对方这一眼的意思，只当没看见。
　　“这样算下来，莫少侠应当也是有江湖经验了吧，”千桐道，“接下来一段路，我想雇佣莫少侠做护卫，不知道可不可以？”
　　莫流渊有些疑惑，难道那个灰衣小童受伤了？半天的路程，确实不需要花费太多银钱去雇佣一个高手。不过这样算下来，他再赶去洗剑村就又要拖些时间了。
　　其实去不去他觉得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只是柳大哥说身边有个家伙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江湖人，而且，确实会方便些。
　　毕竟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师父。

　　莫流渊犹豫道：“当然是可以的，只是我武功低微，若是真有像刚才的高手，恐怕护不住李公子。”
　　“莫少侠不必担心，我要去的是洗剑村。”千桐笑了笑，压低声音，“我们悄悄跟在叶少侠他们后面，狐假虎威，肯定不会有事。”
　　莫流渊被这个不要脸的做法惊呆了。
　　千桐继续道：“你也看到了，我这个护卫其实不太靠谱，刚才被胡乱带了一路，还差点被当做人肉盾，我实在不放心。洗剑村那边聚了很多江湖人吧？我想重新找几个。”
　　莫流渊一惊，上下打量他：“李公子你……你真的没事吗？我们要不先找个大夫看看？”
　　“放心，我本就天生寒凉，好不好我心里还是有点数的，倒是这护卫比较紧急。”千桐说得情真意切，“这几天处下来，我看莫少侠和柳大侠都是热诚之辈，莫少侠还曾冒险救我出火海，李某这才敢将性命相托。”

　　没想到李公子这么看重他。
　　莫流渊为自己之前的怀疑而羞愧，忙脱下身上的外衣递给他：“李公子放心，流渊定当不负所托。”
　　千桐弯了弯眼睛，刚想摇扇，才想起扇子早就给打碎了，只好改把手放在脸上搓了搓，轻声道：“洗剑村这个洗……哦，试剑大会，如果莫少侠有看上的，我又能负担的，就当这次的酬金。”
　　这钱送得太是时候了，莫流渊感激不已：“好，那我就不推辞了，多谢李公子！”
　　“不过先说好啊，”千桐笑眯眯道，“莫少侠可不能借此狮子大开口，其实我这个不懂行情的，要是什么十大名剑之类的，小生可负担不起。”
　　“不会不会，”莫流渊连连保证，“我就要一把普通的生铁剑就好，要是太贵，我自己出一部分，绝不会让李公子烦恼！”

　　徒弟的感谢，师父怎么都不会嫌多，也不会觉得受不起。
　　千桐非常坦然。
　　当然，这个徒弟，还是太嫩了啊。

　　看了个全程的善财翻了个白眼，差点没把之前吃的晚饭呕出来。
　　特别是那个千桐亲手夹到他碗里的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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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家这一次除了要付出赏金，那一大笔赎金也没能拿回来。
　　不过总的来说，人能安全回来就好。钱没了还能再赚。
　　知道救出江南第一美人的是一个白面书生和小孩后，谈大少爷很认真地端详了千桐半晌。
　　谈大少爷：“你……是那个？”
　　“哪个？”千桐坦然微笑。
　　关于新任知州的传言，谈大少爷也有所耳闻，但他不觉得这人会是。
　　从一开始他就不觉得。
　　剑幽谷和二弟那些人没怎么和朝廷命官打过交道，他却不是。

　　那个新任状元郎知州是贫苦出身，且第一次调往地方，才会想着都把各地走一遍。眼前这人，就算是做官，那也是平步青云直达中枢的世家子弟。这种不论到哪里的潇洒惬意，可不是那个屡次落榜好不容易才一飞冲天，兢兢业业把各地都走一遍的寒门知州才会有的气度。
　　谈大少爷自顾自道：“其实我觉得不是，但是所有人都说是，那就姑且是吧。”
　　千桐摸了摸鼻子，含糊混过去：“谈大少爷客气了，我还未娶妻的想法。”
　　谈大少爷给了个算你识相的眼神。
　　这人真要是世家出身，他十个江南第一美人的妹妹搭进去也搭不起这条线，何况这样的年纪还游手好闲，他真是瞧不上眼，还不如安安心心选个无根的江湖人低嫁的好。
　　谈大少爷的理想妹夫是个武功高强的，最好还是师门底蕴深厚的江湖子弟，比如叶长安这样的。以后谈家走商也有多一层保障。

　　在大堂坐了一阵，谈正青特意邀请千桐二人去他那边。
　　“听小六说，多亏你们，这才有惊无险。”谈正青一揖，“经过这件事，大哥反而松口了，说同意我和小六带着月姨娘分出去。”
　　千桐问：“分出来以后，你们要去哪里？”谈家世代经商，家中子弟从小就划拉算盘，会说话写字就开始算账。
　　“听小六的，”谈正青笑笑，“我都好。”
　　善财跟在千桐后面，左右张望。
　　千桐头也不回，给了他一下，提醒他注意些。

　　“二哥，我准备好了！”
　　门外风风火火冲进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小六，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就这么冲进来……”看清谈思玦的打扮，原本还一派淡然的谈正青卡住了。
　　“小……小六？谈……谈小姐？”
　　善财嘴唇发白，表情怔愣，犹如五雷轰顶。

　　谈思玦转过脸，一派纯真：“恩公，你叫我？”
　　善财只觉得天都黑了。

　　“这一身不错。”千桐赞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撑住脚底发软的善财。
　　得到称赞，谈思玦眼睛更亮了：“真的吗？我娘以前都不准我穿成这样出去，”
　　谈思玦后面跟着闭月婵。
　　找回谈思玦，又能脱离谈家后，对方的精神恢复了很多。

　　她朝千桐盈盈一拜，感谢他寻回谈思玦。
　　千桐忙还礼：“应当的应当的，夫人客气了。”
　　闭月婵揩揩眼角：“再大的礼都不能表达妾身的谢意。想必公子知道了，我们母子在谈家过得着实不好……思玦出生时，老爷都没来看她，名字都是我自己起的。”
　　闭月婵将这一切的缘由都归到自己身上，年少天真，误将浪子当良人，进了府依旧念念不忘，最终连累儿女。

　　出了谈家，善财依旧兴致不高，闷闷不乐走在前面，千桐倒是很自得，左看看右看看。
　　善财忽然转过头，抓了千桐个正着：“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就是忽然有些感慨。”千桐笑嘻嘻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真的很影响人走江湖的志气啊。”
　　如果那个浪子当初留恋闭月婵，也许会是另一个结局。

　　善财狐疑：“我总觉得你笑得不怀好意，你是不是在说我？”
　　“没有，就是忽然有些感慨。”面对善财不善的视线，千桐很是淡定。

　　打不过人家，又说不过人家，善财只好重重地哼了一声，想象对方就是一团气，被他还这么一哼，就飘远了。
　　二师父说得没错——
　　长得小白脸的一般都比较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