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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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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第一次见到千桐,莫流渊伏在阿爹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听见一个声音说:“你就这么放心地把他教给我?”
清清朗朗,他忍不住想睁开眼看看那个声音的主人。
“我要走了,”阿爹揉了揉他的发顶,大手盖住他的眼睛,“我相信,他在你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你答应过的。”
“我没答应你。”
“这不是‘答应’了吗?要不然叫我来这里做什么?”阿爹嘻嘻哈哈笑一阵,把他放进柔软温暖的床铺,“好了,我走了,小清,我儿子拜托了你。”
跟着阿爹他很少能睡到这样舒服的床,一沾就睡。
第二天醒来,阿爹已经不在了。
熹微的晨光中,一个白衣少年躺在他床边的摇椅上,半张脸埋在毛毯里。
前面的头发归拢绑成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可能是因为躺椅不够大,他睡姿乱七八糟的,额头两边散落不少碎发,头顶的发髻也很松散,轻轻一扯便能拉开。
长密的眼睫忽然睁开。
“小孩,”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坐起来,毛毯自他上半身垂落,“看够了吗?”
是昨晚那个声音,莫流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天亮了啊。”他走下摇椅,对着阳光眯眼伸了个懒腰,扒拉头发。
莫流渊跟在他后面,偷偷抬起眼,看到他的发髻更加松散了,长长的白色束发带垂落在后背,要掉不掉。
“你爹应该和你说了吧?以后你就跟我过了。”
“嗯。”莫流渊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仰头望着千桐的背影,“那我爹呢?大哥哥。”
“走了他。”他突然反应过来,抖了一下,“别叫哥,这么亲热做什么?”
“那阿爹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不知道。”提到那个不负责任的混蛋父亲,他脸上有些不耐烦,“不说他了,我问你,你叫什么?”
“回大哥……叔叔,”莫流渊生生拐了个弯,“我叫莫流渊。”
“叔?”然而千桐还是抓到了那个字眼,如遭雷击,“你叫我叔?”
不能叫哥,又可能与阿爹同辈,看起来比较年轻,不就是叔吗?
莫流渊很困惑。
“算了,叫什么这个也不重要,你叫什么来着?”他把那条拖拖拉拉的束发带扯了扯,在屋内翻箱倒柜。
“莫流渊。”
“静水流深,渊渟岳峙,名字不错,”他轻轻哼了一声,“就是姓莫,他还真敢。”
当然他也就是说说而已,没有再对莫这个姓发表意见。
他终于找到一块木牌,吹了吹上面的灰,扔给莫流渊,问道:“知道这是哪儿吧?”
莫流渊一板一眼道:“淮安道湖山州。”这是阿爹之前教过他的。
“对,”他点点头,“这里是渡云寺。我们暂时就住后山这里,这个木牌你拿着,写上自己的名字,要是不介意吃素,可以拿着这个去前边食堂和那些僧人一起吃,这边的斋饭听说还是不错的。”
莫流渊捧着木牌,乖乖点头:“好。”
“我这边没什么规矩,你除了不要乱跑捣乱,其他的随便你,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和我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莫流渊想了想,点点头:“我的名字要怎么写?”
“嗯?”千桐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名字……就我的名字,要怎么写?”
“你爹没教吗?”千桐审视着莫流渊,“这么些年,你都跟你爹怎么过的?”
“没,没读书。就到处跑,阿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隐约察觉到在大哥哥眼里,不会写名字是见很大的事,莫流渊越说越心虚。
“莫巍然你好样的!”千桐磨牙,“这样也敢交给我?!”
他在房间里暴躁地绕圈,过了会,仿佛下定决心道:“你还有什么要买的,一会我顺便给你带回来。”
寺院后山极静,好像就只有他们两人,莫流渊一时有些恐慌:“大哥哥你去哪里?”
千桐原本都踏出门了,听见这一声又折返:“你叫我什么?”
听阿爹说,江湖中有武功高强的前辈,能保持容颜不老。
莫流渊艰难咽下一口水,小声道:“……伯伯。”
千桐瞪眼:“你再说一遍?”
怎么叫对方都不满意,莫流渊低下头,不肯说了。
千桐道:“我先出去一趟,看看能不能赶上打你爹一顿,再决定要不要养你。”
他说得好像是出门吃碗馄饨一样稀松平常。
原来不会读书写字这么严重。
莫流渊不敢吭声了。
他捏了捏咕咕响的肚子,偷偷抬起眼,妄想用余光偷偷看下,这个他见过平生见过的、最好看的大哥哥在做什么。
结果对方也在看他。
“算了。”对方扒拉下头发,无奈地仰头长叹,“先吃饭吧。”
既不肯让自己叫哥,叔伯又嫌老,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莫流渊没事的时候,都在想一个合适的称呼。
作为皇家寺庙,渡云寺是脱俗又雅致。住持慧觉佛法高深,总有高门大户的贵人不远万里前来为家人点灯祈福,请慧觉超度逝者。莫流渊有时也会在寺院忙的时候给僧侣们帮忙,看着他们虔诚礼佛念经闭眼禅修。
阿爹走了,要他乖乖地听这个人的话,跟在他身边不要离开。
可是,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该叫对方什么。
他是不是不喜欢自己?觉得养自己很麻烦?
莫流渊看着满天明亮的星河,生出小小的忧愁:今晚自己又吃多,他是不是很嫌弃,他都出来这么久了,那个人还不来找他?
他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就像阿爹一样。
其实他并不知道,阿爹为什么突然要把他交给大哥哥。
不过跟着大哥哥,其实过得比跟着阿爹要好。跟着阿爹的话,肯定要喝风吃沙,跟着大哥哥就不用了,大哥哥想吃什么,他就可以吃什么。
莫流渊在外面坐了半天,那个好看的大哥哥还没过来安慰他。他实在困得不行,只好自己跑回去了。
他们住的是后山一处修建完善的厢房,粉砖黛瓦,很是素净。
从外面看到里面还亮着光,莫流渊没有急着推门进去,而是鬼鬼祟祟潜到窗台边,透过窗格看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那人在写字。
书案上铺了雪白的纸张,他依旧一身白衣,挽袖提腕,低着头笔走龙蛇。
夏虫细细低鸣,灯花成结坠下,四周静默无声。
自认识以来,莫流渊还没见过这么安静文雅的千桐。
他看得入神,以至于千桐放下笔忽地移过来,隔着窗户与他对视时,他还没反应过来。
“看够了吗?”他问。
“呃……啊……”莫流渊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桐没好气道:“怎么这么呆?还不赶紧进来?”
“从明天开始,你就照着那个描吧。”他说。
莫流渊走过去,看到上面是一个个大字。
他一个都不认识。
看向千桐,对方却已转过身子不再看他了。
这么说的话,大哥哥是要教自己读书写字了?!
他没有去找自己,就是在写字准备给他用!
小小的忧愁随夏风飘散不见。
寺里的其他僧人,也会读书念经,他们叫那种人——
“师父!”
千桐还在碎碎念:“莫巍然居然也好意思让自己的儿子大字不识,连名字都不会写……嗯?怎么了?”
莫流渊难抑心中的激动,但又怕大哥哥不高兴,只好小声地叫:“师父……可、可以吗?”
“怎么这就师父了呢?”千桐沉默半晌,把各个称呼纠结了一下,最后妥协,“算了,师父就师父吧。”
莫流渊欢欣鼓舞:“哎。”
千桐倏地看过来:“嗯?”
知道这是大哥哥误以为自己是在占他便宜,莫流渊忙跑到白衣少年身前,抱住他,又蹦又跳:“谢谢师父教我读书……”
千桐把人按进被窝:“好了好了,傻兮兮的,睡觉睡觉!”
对于读书一事,莫流渊看得很是郑重。
千桐会先把要学的字写出来,先教读几遍,让他照着描,自己则潇洒出门吃碗馄饨再回来检查功课。
屋里的桌子椅子是照着大人做的,莫流渊坐着不舒服,千桐便到木匠那里订做了一套小的给他。小桌子就放在窗台旁边,写字的时候,莫流渊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在看书的千桐。
大多数时候,千桐都是穿着广袖白衣的,今天却有些不一样,白衣衣襟袖子边缘滚金边,衣摆细看还有金色暗纹。
以往莫流渊只是觉得师父飘逸似仙,今天一下子就贵气了很多。
“字写完了?”千桐不是没有察觉到小孩的视线,放下手头的信走过去,伸手去拿他放在一边晾干的字。
“师父是要出去吃馄饨吗?今天老板说不开门了,要准备过年了。”
他起来会先把千桐昨天教的字练一遍,再去前面的食堂和僧侣一起把早餐吃了。年关将近,天气愈冷,即使是渡云寺这样的皇家寺院,香客也少了很多。
“不吃馄饨,是要出去一趟。”
千桐向窗外望了一眼,天色沉沉,阴云密布,目之所及都蒙上一层灰色。
“师父要去哪里?”
没有回答,千桐将自己才写好的一沓大字给莫流渊:“这些你先写着,要是写完了,也不许到处乱跑。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莫流渊仰头问道:“那……师父去的地方远吗?什么时候回来?”
“有点远,你还有其他事吗?”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莫流渊干巴巴道,“师父要是去的地方太远,就赶不回来了,要在外面过年。”
“一定要现在出去吗?不能等到过年后吗?”
莫流渊疑心是和那封信有关。
……是要回家吗?
师父又不是从石头蹦出来,肯定也有家人朋友。偶尔会收到几封信。
莫流渊其实有点好奇信上写的什么,但是阿爹说非礼勿视,这是不能看的。
对于认字读书,莫流渊以前跟着莫巍然天南海北到处跑的时候,也从学堂路过,从窗外望向里面。
先生在讲台上拿着书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念之乎者也,沉醉其中,学生在下面有样学样,时不时偷偷睁开一只眼偷看同伴。
师父教的,和他看到的不一样。
也许他多看些书,才能真的算是读书。
千桐点头:“我要年后才会回来。”
留一个小孩孤孤单单在这里似乎有些可怜了。这附近没有其他孩子,千桐不曾带他去寺外其他地方认识同龄人,莫流渊每天除了描字就是在渡云寺看各色香客来来往往,或是在忙些的时候,帮着给寺院僧侣做些杂事。
千桐想了想,说:“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回来给你带。”
莫流渊摇头,他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这些日子,他将不少简单笔画的字,还有他的名字都学了,然而他还不知道师父叫什么。
看小孩鼓着脸嘴巴抿得紧紧的,明明是一副纠结的样子却什么都不说,千桐问道:“以前有过年吗?”
莫流渊蓦地抬头。
“和阿爹吗?”
“除了莫巍然还有别人?”
莫流渊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
在莫流渊的记忆里,过年的方式有很多种。
爷俩兜里没几个钱,风餐露宿,若是运气好,恰好不在哪个深山老林里,阿爹便背着剑和莫流渊商量,让他学几句吉利话,找个老乡对付着过下。若是能探听到哪里山匪作恶,那更好,阿爹就带着莫流渊去讨公道,将人教训一顿,那些乡人就会把他们当客人款待。
问及要什么谢礼,阿爹就会淡淡一笑,喝下一碗屠苏酒后说自己还要赶路,从那些山匪一人身上收十文做路费便好。
“收十文?这都不够吃吧?”千桐摇头,莫巍然真是不会养孩子。
“阿爹说,江湖侠义当如此,不以钱财多寡来衡量,但是老是让大侠出力,大侠也会饿死,所以应该收点钱。”
拇指食指捏在一起,莫流渊道:“一点点就够,不能太多。”
如果恰好是在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莫巍然就会提着剑去打猎,尽量多打些肉来,父子俩靠着一点盐巴香料,度过一年最冷的时候。
白衣少年听了直皱眉:“这和平时有什么区别?”他虽然早上起不来会让莫流渊随僧侣吃素斋,但其余两餐都是有菜有肉,还时常带着莫流渊去湖山州最出名的酒家醉仙楼开荤。
莫流渊解释,莫巍然打猎时会更卖力些,不会打不到就随便煮些野菜对付。
“煮野菜?”千桐完全想象不到这是什么场景,“好吃吗?”
“还行,也不是很难吃。”
千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那现在呢?”
“好吃!”莫流渊连连点头,跟着师父在一起,和以前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还有书读,虽然和学堂有些不一样,但是有总比没有好。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糟了!顺嘴说出来了!
莫流渊惊慌不已,师父该不会觉得他贪心不足吧?
然而千桐只是眼尾扬起,双手抱胸,大袖垂落飘飘:“说说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