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行》山人道闲

41、狼顾三

　　之后隔了一段时日，江砚的疫病虽然用了上好的丹药，但病情反复，折腾得人反而更消瘦了。本以为几天就能遣送下山，却拖了大半个月也不见好转。

　　当初泗县的事闹得挺大，后续是仙驿盟接手处理，以温景岑和乔随原的性格自然不会多嘴，但流言还是如同一阵邪风刮起来了，有仙驿盟驻扎弟子在天虞山一传十十传百，真相还变成了是江砚故意杀了那些无辜百姓。

　　温景岑在主殿忙得抽不开身，好久没去别院，吩咐了人去给江砚把饭送到门口，等到把手上的事料理妥当，他才回了一趟，临近院落，便听一阵喧哗嬉笑声，五六个弟子走在另一条路上，看起来是刚送过饭，正勾肩搭背地往回走，一抬头瞧见他，几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惊，纷纷散开端正地站好，拱手朝他行礼，“掌教大人！”

　　温景岑一手负在身后，扫了一眼他们，几个弟子都埋着头，不敢直视他，神色紧张像是掩饰着什么，道：“你们是含陵长老的弟子？”

　　含陵长老并非出身天虞山，而是受仙驿盟调遣，驻扎在门派里协理抵御螭兽等事务，这几年里手下收揽了不少弟子。

　　“是，原本负责送饭的小师弟前几日生了病，我们就来替他……”他们入门的时间也有一年半载了，素听威名已久，却极少能见到这位掌教，最多是在主殿远远望上一眼，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出现这座半是荒废的别院，除了噤若寒蝉之外还隐隐带着的心虚。

　　温景岑没有说话，不辨情绪的目光绕过他们，看向不远处的院门。

　　几个弟子里站得最靠前的一个坐立不安地说：“掌教大人，若是无事，那、那我等就下去了……”

　　他们本以为已经可以离开，退开了几步，不料却听男人低声道：“慢着。”

　　温景岑转身继续朝院子走去，头也不回地淡声道：“你们就在这站着。”

　　进去便是满目狼藉，院子里刚搭好的花架又塌了，送来的那碗饭倾撒在地上，馒头和米饭上还能清晰的脚印，少年整个人趴在地上，脸也埋在泥里，仿佛没有声息，久久地一动不动，衣服破破烂烂，全是厮打留下的痕迹，一条胳膊别扭地向外屈着，滴滴答答地渗着血。

　　不难想象方才发生过什么。

　　温景岑脚下像生了根，定定地看着这一幕。

　　许久，江砚才慢慢地一动，他没有发现院门口的男人。

　　温景岑看不清他的神情，少年因为坐起来的动作侧脸露出了出来，面颊红彤彤得肿起，是巴掌印子。

　　温景岑抿紧的唇角微微张了一下，顿了顿，仍是一言不发，扭头大步走了出去。

　　含陵长老这几个弟子还候在外面，他们背后倚仗着仙驿盟和上清宗，经常在外横行，惹得很多人不满，在天虞山效行得却不大顺畅，毕竟一堆剑修脾性急躁，不好招惹，他们几个多多少少有收敛，这会儿被撞破，还是最雷厉风行的那位，个个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

　　正忐忑不安，便见男人走了出来，站定在最上面的石阶，眼神自上而下地睨着他们。

　　几个弟子心惊肉跳，立在前面的两人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温景岑本来一身的气势便凛冽盛极，现下更是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压得人喘不过气。

　　气氛僵持间，那弟子下意识地还心存侥幸地辩解，“掌教大人，他……不是我们有意为之，是他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动手！”

　　“我们是好心给他送饭，只不过说了几句他就跟个咬人的狼崽子似的！还把饭给打翻了！”

　　“大家都看到了，”应和的还想拉后面的同伴，“你说是吧？”

　　他那同伴却觉得氛围不对劲，眼皮子直跳，不敢多嘴，面前的天虞山掌教始终一言不发，渐渐只见他不辨喜怒的脸有了变化，那双眉毛皱起，眉心一道深深纹路。

　　众人倏地安静了。

　　.
　　第二天晨光熹微，江砚从床榻上坐起，他的手臂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就是脸上青青肿肿难消下去，伤在右手，做什么也不方便，他仅仅是挪动了一下姿势，就一阵过电般的剧痛。

　　这几天送饭的人换了，菜要么馊要么就拌了泥，那几个修士来了两回，对别院熟了，行事更加无所顾忌，揪着泗县的事不放，昨日便在所难免地起了冲突。

　　江砚饿着肚子，有点头晕眼花，心想再来一次他这条命也就该折腾没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响动，他的一颗心也随之沉进了谷底。

　　他紧绷着背脊，紧紧盯着嘎吱一声打开的门，一个弟子走了进来，三角眼，正是昨日下手最狠的那个，后面还跟着他的喽啰们。

　　三角眼弟子阴沉着脸，一步步地朝他走来，身形烙下一片森冷的阴影，一副来势汹汹的架势，朝他高高地扬起手。

　　江砚立刻往后退，不料面前的人影一下子矮了下去，三角眼竟然半蹲在床边，袖子里抖出几个瓶瓶罐罐的药膏。

　　江砚愣了。

　　只见后面跟过来的几个人一溜排站好，端着洗脸盆、饭菜，托盘里放着干净的衣物，平常跋扈的大爷德性这会儿表情却跟受了欺负的小媳妇似的。

　　江砚：“……”

　　他见后面一人端着托盘，不情不愿地别过头，从站姿看便带着不服气，一条腿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抖着，江砚摸不着头脑，视线便落在了他的腿上。

　　凝滞了数息，对方收回腿，静了。

　　江砚回过神，下意识地避开三角眼弟子要给他上药的动作，而对方显然因为他的不识抬举火冒三丈，一脸“大爷我亲自给你上药是你三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敢躲？”

　　气氛实在是太诡异，江砚清了清嗓子，警惕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对面也不吭声，他莫名其妙，微微眯起眼，打量他们，“瞪什么？你们昨日可不是这样的。”

　　若是按昨日那般，对方根本不屑于瞪他，怕污了眼，一番对他的冷嘲热讽，对泗县添油加醋，他实在忍不下去，推了人一把，就像是油溅了锅，变成了最后那样。

　　三角眼弟子闻言忍不住发怒：“你别太得意忘形——”

　　他被身后的人拉了一把，瞬间想起了什么，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把盆往一端，“洗、洗脸！”

　　.
　　若非岳枢峰顶鲜少有人踏足，不然别的修士撞见，定要惊掉下巴，这几个时刻眼高于顶的长老座下弟子竟整天候在门口端盆递水，做着仆役伺候人的活，还连半句怨言也不敢冒。

　　连着几日，虽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厕纸都有人递，无微不至，但江砚过得浑身不舒坦，避着他们走，可别院就这么大，时常两相大眼瞪小眼，对方显然过得比他更痛苦，简直快要捶胸捣地了。

　　江砚实在想不明白，不过他们送来的药倒是有奇效，不到两日身上的伤便好痊愈了，只是右臂还有点不方便，倒也不觉得疼。

　　上次被三角眼弟子一脚踢烂的花架又被重新搭好了，他过去给花骨朵浇水，那边三角眼没好气地提醒他换药了，七八天过去，对方又有点恢复原样。

　　江砚一声不吭，继续给花修剪枝叶，拿对方当团空气。

　　三角眼抱臂，语气更差，“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吗？熬灵药得三四个时辰，你要是等药效散了还得重新熬，谁有功夫跟你耗？别再把疫病传染给我们了，是不是心里巴不得我们和泗县人一个下场……”

　　外面传来木栏被推开的声音，应该是其他弟子进来了，江砚也没抬头看，自然错过了三角眼大变的精彩脸色，直到三角眼用双手把药碗端到他面前，还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句，“请。”

　　江砚看了看药碗，又看了看三角眼弟子，疑心对方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态度变得比翻书还快。

　　江砚端起碗，转过身，一眼看见坐在院子里的温景岑，差点手一抖打碎了碗，“您？！”

　　男人一袭广袖长袍，显然是才从主殿过来，视线从石桌上的棋盘移开，那双眼看着他。

　　滚烫的药汁溅到了他手上，江砚局促地动了一下，还没来及擦，三角眼弟子居然先一步抢上，拿自己的衣袍去给他擦拭，无比殷勤。

　　江砚：“……”

　　温景岑说：“下去。”

　　江砚连忙点点头，刚要转身走，三角眼弟子却忙不迭地冲在他面前一溜烟退下了。

　　江砚僵立着，一头雾水，“掌教大人，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温景岑面不改色地说：“乔随原干的吧。”

　　“原来是这样……”他恍然大悟。

　　温景岑抬抬手指，示意他把药喝了，“旧患未愈又添新伤，难怪这么久病情也没见好转。”

　　“是。”江砚有些紧张地应声，把碗抬起来，正要咕噜咕噜灌下去，又听男人道：“慢点喝，也不怕烫着，一点事还用提醒吗？”

　　江砚耳朵尖发红，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药。

　　温景岑收回目光，两指捻起石桌上的棋子，一边思索着，一边道：“待你病好了，便派人把你送下山，你回泗县吗？那里已经被仙驿盟收拾妥当了。”

　　江砚定了许久，把碗放到一边，背脊一弯伏在地上，“我……掌教大人，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泗县不是我的家，我沿路流浪到那里，想找份能吃饱饭的伙计，但是没人肯收留我，您到泗县的时候，我真的只是一个乞丐……”

　　他鼓足勇气，声音里依然按捺不住的紧张和卑微，“我能不能留下来？”

　　温景岑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棋盘上了，“留下来？”

　　江砚满怀希冀地看着他，对方却毫不犹豫地道：“不行。你根骨太差，这个年纪入门太晚，难成大器，这条路不是你能走的。”

　　江砚始料未及，脸上出现了一种希望落空的茫然，无措地张了张嘴，然后慌乱地说：“可、可是天虞山收弟子不是说不设门槛，只要过了试炼就可以……”

　　“你认为你能通过试炼？”

　　江砚结结巴巴，“我知道便是有仙缘有天赋的人想通过试炼，也是万里挑一，那如果我想留下来，哪怕是做洒扫仆役呢？”

　　温景岑静了数息，忽然冒出来了一句：“你病了这么久，不是因为身体的缘故，而是你自己根本就不想好吧？”

　　江砚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温景岑眼里没有丝毫的情绪，起身绕过少年走出了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