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巫耳

3、钥匙

　　多么令人怀念的地方，那座宫殿般的楼房，那片永远春意盎然的花园，那个绕满花藤的秋千……这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成长的地方，我欢笑的地方，我幸福的地方，我……失去一切的地方。

　　推开铁栅门，步上这片久违的土地，百般感受涌上心头，究竟是欣喜，是感慨，是激动，还是恐惧？自从上次来到这里，我发现自己的命运被改得面目全非。纵然那时我还不懂得什么是家族的荣耀，什么是血脉的高贵，但当我突然失去这一切，那感觉就像是灵魂被生生撕裂了一块，痛彻心扉。

　　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这一切都是我害的。

　　尊贵的萨莲家族从此只剩下我一个，一个除了先祖的姓氏和这座古宅，什么都挽回不了的魔族。当我被冠上伯爵之名，那些所谓的贵族都戏称我为“伯爵小姐”，“伯爵”是魔国身份仅在三人之下的高贵称谓，而“小姐”是对还未嫁人的贵族女子的通称。没有人尊称我“伯爵大人”，没有人承认我的爵位，甚至有人谣传这仅剩的荣耀是我用色相换来的。萨莲一族虽已没落，但我不允许这份沉淀了近万年的荣耀被人玷污。入殿封爵的那夜，我在王室举办地宴会上郑重宣布解除与凯雅•雷鲁耶尔公爵的婚约，震惊了在场的所有魔族。我只是个毫无实权的“空壳伯爵”，如果没有了雷鲁耶尔公爵这棵大树供我攀附，不出多久便会枯萎凋零吧。所有人都认为我是魔国最傻的贵族，但只要能守住萨莲的荣耀，还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那晚凯雅的眼神特别忧伤，我接触到他的目光，居然能够轻松地微笑。自惨遭灭族那天起，心中的抽痛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如今面对这些，我只觉得麻木。甚至，会有些欣慰，只要一想到他从此不会再被我拖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宴会还未结束我就借口离开了，但我并没有回萨莲府宅，而是两手空空离开了魔界。这里不是适合我生存的地方，尽管我的灵魂有缺陷，但我仍是个渴望自由的魔族。

　　将这座古宅托付给凯雅，就是因为我从未想过还有回来的一天。有些事往往是无法预料的，如若不是需要利用这座施有特殊魔法的古宅，我不会鼓起勇气再一次面对它。

　　直走到秋千旁，轻轻抚摸依然嫩绿的花藤，嘴角不自禁浮上笑意。恍惚间，似乎还能看到满脸欢笑的小女孩乘着它在空中忽上忽下，满头红发就像开得最艳的莲花，几欲灼伤我的眼。我忙仰起头，手指抓紧了绿藤，不知不觉呼吸有些紊乱。缓缓蹲下身子，我松开秋千，不过多久就要天亮了，没有时间给我继续感怀。深吸一口气，我伸出手去拂开秋千下的泥土。突然，指尖触到一处冰凉，心跳陡然加快，我用力扒开硬物周围的碎土，一串铜色的钥匙顿时暴露在月光下。眼睛渐渐酸涩起来，我朝着天空吸了吸鼻子，一把勾起了圈住钥匙的金属环。十几把钥匙互相撞击，叮嘤作响。

　　“我回来了，莫里斯•萨莲回来了！”我紧紧抱住那串钥匙，声音颤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最爱的人们，请你们安息！

　　正欲站起身，松动的泥土中又闪过了一丝金光。我重又蹲下，轻轻扒开表面的泥土，竟发现还有一把钥匙。皎洁的月光洒在那把不知来源的钥匙上，闪烁着迷人的璀璨光泽。我拾起它，借着月光，看清了钥匙上刻画着的魔纹——
　　雷鲁耶尔的女主人，你何时才来开启属于我们的幸福之门？

　　怔怔地看着这把揪心的钥匙，我感觉就像有无数把尖刀在心脏上刮着。为什么还愿意给我这些？我不配，我不配啊！用力一拳捶到地上，尖锐的沙石划破了白皙的皮肤，骨节上一片猩红。

　　鲜血，我浑身一震！那日的惨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恍惚间，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被鲜血浸透过一般，连泥土都散发出浓浓腥味。我用力抓住手里的钥匙，沙石陷进伤口中，引起阵阵刺痛。没有东西能够再动摇我的心，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白来的幸福。我的任性已经害死了整个家族，我不能再去害凯雅！

　　金星升起，天际很快就会迎来第一缕红霞。我起身回头，看了看那幢威严却温暖的古宅最后一眼，念咒消失在秋千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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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痒痒的，有种清凉的感觉，我缓缓睁开眼，正对上十三沉静的脸。他温柔地凝视着我，暖暖的呼吸拂上我的眼睫。

　　“早安。”他轻轻靠近，在我的唇上印上一吻后，起身下了床。我的十三真是乖孩子！我爬起来靠在床头，捂嘴打了个呵欠，“今天要上班吧？”

　　“嗯。”十三打开我房间的门，“晚餐想吃什么？”

　　“唔……牛排！”

　　他笑了笑，提议道：“再带一瓶红酒怎么样？”

　　“乖儿子~妈妈最爱你了！”我跑下床赤着脚冲过去抱住他，他笑吟吟地侧过脸，我踮起脚夸张得“吧唧”亲了一口。十三捏捏我的鼻子，转身出了房间。

　　走进洗手间，我双手撑在洗面台上，抬头在黑暗中凝视身前的镜子。我是那么熟悉黑暗，然而在不透光的密室里，敏锐的感知又有什么用，即便我的眼睛再厉害，镜子里也无法照出我的面容。这就好像生活，有时无论你再怎样努力，终究还是得不到想要的一切。

　　抬手打开镜前灯，我对着镜子里一脸倦容的女人说：“该是揭晓一切的时候了。”

　　来到客厅，我拿起电话，翻出十三昨天播过的电话号码，按下拨号键。

　　“嘟……嘟……嘟……你好，这里是福音事务所。”

　　“你好，请问肯涩先生在吗？”

　　“请稍等。”

　　我在沙发上坐下，耐心等待着。

　　“你好，我是肯涩，请问您是哪位？”

　　“圣洁永存我心，神之光明辐照大地。”我摸着胸口的灰石，回想当初那个人站在千军万马前说这句话时豪迈的样子。

　　“你是……”

　　“很高兴再次和您通话，我是陌十三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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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前的男人四十岁上下的样子，举止很是优雅，一双眼睛脉脉含情，是位十足的绅士。他向我微笑，略带探究地打量我，看上去却并不失礼。我亦回以他微笑，静静等待他开口。

　　“请恕我失礼，在弗朗尼斯城的圣教人员名单中并没有陌夫人您的名字。”他抱歉地弯弯唇角。

　　我笑出了声，见他有些尴尬，便抱歉地颔了颔首。垂下眼，我搅了搅面前的苦咖啡，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不知道您认不认识阿拉蒙索？”

　　肯涩优雅的姿态有了一瞬间的僵硬，“夫人指的是哪位阿拉蒙索？”

　　“就是你心里正在想的那位，”我抬眼看他，“阿拉蒙索•艾尼斐。”

　　肯涩手里的勺子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没有理会他的震惊，平静如常地端起咖啡，“圣教的英雄，魔国的噩梦，在上世纪的三次圣战中，率领仅有五千人的神殿战团，竟歼灭了魔军十万战力。然而，在二十年前一次刺杀中，丧命于火海。”

　　“你到底是……”肯涩惊讶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我。我喝下一口咖啡，浓郁的苦涩与心中的痛楚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

　　“十三是什么时候成为战士的？”

　　肯涩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抱歉地笑了笑，招来服务员换过勺子。

　　“四年前，”他想了想，表情带着父爱般的慈祥，“他独自一人竟干掉了六个魔兵，拯救了自由公园起码三百多人的性命。”

　　看着肯涩的神态，我在心里犹豫着，这个人是否值得信任。“十三是个好孩子，我很爱他，希望他能幸福地生活一辈子。”我盯着已经空掉的咖啡杯出神，“而我也明白他迟早会进入圣教。”

　　“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因此失去幸福。”肯涩抢过我的话，“他现在做得很好，几乎每一次任务都会给我带来惊喜。夫人，希望是我误解了您的意思，请不要阻止十三继续留在圣教。”

　　我轻笑出声，“您真是直白得可爱呢。”肯涩有些尴尬，竟红了脸，“我并没有干涉他的意思，我也清楚他的所作所为对这个世界来说具有怎样重要的意义。很高兴您这样看重他，能被您这样的上司栽培，我真心替十三感到高兴，真是抱歉让您担心了。”

　　“怎么会，夫人您过讲了。”

　　“肯涩先生是什么时候加入圣教的，我一直没见过您呢。”既已相对无语，我只得另起一个话题。

　　肯涩抬眼看了看我，“仔细算起来，大概是阿拉蒙索征战第一仗的时候吧。”

　　我怔怔地看着肯涩陷入回忆中，“他是我一生中最崇拜的人物！我一直追逐着他的脚步，关注他的每一个传奇，期盼他的每一次胜利，直到……最后接受他的死讯。”他垂下头，神情有些悲哀。

　　“您经历过奇迹之战？”我不得不诧异，自那个时候起圣教发生了太多变化，还能活到今天的，绝对已经晋升到枢机主教了，而他只是弗朗尼斯这个小城里的主教，实在匪夷所思。

　　“经历过？倒也可以这么说，我出生在那次战役中。”

　　我仔细想了想，严肃道：“可否告知您的全名？”

　　“当然。”他挺起胸膛，“肯涩•弗斯明。”

　　“您是弗斯明家族的！”我惊呼，圣教的创始人之一便是弗斯明。这更让我诧异了，他这样的身世，真的只是弗朗尼斯城的一个小小主教？

　　“您肯定很怀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任职吧，”肯涩神秘地低笑，我很严肃地望着他，这正是我现在最想知道的，“那么请您也说说您的身份吧，我对您同样很好奇呢。”

　　居然还留有一手，我睨了他一眼，坦然道：“我的身份吗？我只不过是阿拉蒙索的一个朋友。”这是事实，我并没有骗他。

　　“就这样？”他挑眉看我。

　　“嗯，就这样。您可以公布您的答案了。”

　　他无奈地看着我，叹了口气，“看在你是我偶像的朋友的份上。我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待在这里的，这就是答案。”

　　这个狡猾的男人！谈话只能进行到这里了，综合多条信息，我依然不能确认他是否能为我所利用。但他这令人瞠目的特殊身份却令我很实在意，也许经过调查之后会有些突破。

　　“很感谢您的咖啡，请恕我先行离开了。”我站起身，“哦对了，能不能不要让十三知道我们今天的会面？”

　　“当然。”他亦起身，优雅地抬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