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夕鬼

15、13 十、二十、三十（下）

　　仙道彰是被惊醒的。
　　算不上噩梦，都是些过去曾发生过的事，一不小心就走进了梦里。其实很多都被他忘记了，就算平时刻意去想都有些费劲。可还有一些像是被刻进了骨头里，即便想回避，却仍随着他每一次的心跳呼吸而蓄势待发蓬勃不熄着。
　　深吸口气，他看了眼时间，然后下了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径自点了根烟。时间还早，可能睡过去总共不过两小时。外面也才蒙蒙亮着，拙朴的小区里透着股初春的冷意，楼下晨跑的大爷甚至还没有起床，整个世界都如他所想般万籁俱寂着。
　　这不是他常住的那套大宅子，算是托家里关系购置下来的小居，装修简陋两室一厅，知道的人很少，住这儿的人也多是些深居简出的老人，安静且难得。
　　在烟终于燃尽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看号码竟还是个越洋电话，仙道彰愣神片刻接了起来。
　　“仙道彰，你是疯了吗。”一般来说，会连名带姓叫他，对面那人不是怒不可遏，就是真被逼急了。仿佛能看到他明明咬牙切齿却又强作冷静的模样，仙道彰笑了起来，没有出声听他继续道：“弥生知道吗？你爸又知道吗？花形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没信，想不到你来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说的哪一件？”仙道彰笑着打断道：“而且又不是小学生了，什么事都要跟家长报备。”
　　“我倒真希望你还是个小学生，至少还知道找我哭鼻子要糖吃。”
　　“以前的事就别提了，你打球输我也没少哭过。”仙道彰挠了挠鼻子道：“花形跟你说什么了？还是又听到什么小道消息了？最近空穴来风的事太多了，你当笑话听听也就算了——”
　　“空穴来风，你说的是哪一件？”藤真健司学着他的口气道：“是找流川枫去《表演者》，还是到处打听西村阳斗的事？”
　　仙道彰笑容一僵，轻咳一声避重就轻道：“他戏不错，挺适合的，阿牧也没意见。”
　　“那西村呢？流川枫的导演，也跟你有关系？”藤真健司问道：“别跟我说你也被他的才华打动了，想一块儿扶贫——”
　　“饶了我吧，哪来的扶贫不扶贫的。”仙道彰投降道：“你是提前回来了吗？还是在我这儿装监控了？也就是昨晚突然想起来，顺便打听了一下。你不说我都给忘了——”
　　“仙道彰，你还尿裤子的时候我就在帮你圆谎了。摸摸自己的良心，你觉得我会信么？”
　　仙道彰没再说话，藤真健司也适可而止地停在了那里。两人对着手机沉默了有一会儿，像空气也趁机凝成了冰。
　　西村阳斗什么操性，在圈子里算不上秘密。以前就爆出来过不少丑闻，但对象多是些十七八线小明星，水花还没掀起来，就被轻松公关下去了。显然背后是有靠山的，也做惯了这种钻空子的事儿，除了个别倔的吃些苦头，大多被逼到山穷水尽了，也还是会拿他当机会来捧着的。于是一个本来不值一提的边角料，却为非作歹地活跃至今。流川枫长了张他会感兴趣的脸，稍稍发散一下思维，事情始末并不难猜。
　　可归根到底，这都不是现在的仙道彰应该插手的事。
　　“你还是陷进去了。”藤真健司说。
　　仙道彰笑了笑答，“是我出来了，可他没有。”
　　藤真健司闻言也跟着笑了，“好，你出来了。”他一字一句重复着，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豁口发泄，却终归没有再戳穿仙道彰。本就是局外人，是非对错也确实轮不到他来说道。藤真健司闷了会儿，复又问道：“没打算让弥生他们知道？”
　　“没多大的事，你也不用在意的。”
　　“那流川枫呢？”
　　仙道彰笑出声来，却是没再回答了。藤真健司明白了他的意思，随他笑了半天，终于还是转了话题：“这次把彦一也甩开了？弥生说你还在巴黎，但你已经回去了。”
　　“嗯，请了半个月的假，想好好休息一下。”
　　“我也快回去了，片子差不多出来了，打算先冲奖。回去后有个新戏，本子写得差不多了，记着腾出档期来，你还欠我部电影。”
　　“啊，你的大戏，怎么会错过。回来请你喝酒，鱼住开了家新店，就在我家这儿。”
　　你一言我一语，变回了老友的姿态寒暄，没有含沙射影，也没有借题发挥。两人皆是巧妙的避开了刚才的话题，但藤真健司显然是都知道了，包括他接下来的打算，而这电话最开始，也分明是要他收手放弃的意思。
　　挂了电话，仙道彰重又点了根烟，这回没有急着搁进嘴里，而是任由烟在手里灼烧着，化成灰再卷进风里。
　　他想了很多，从过去到现在，也许还有点儿将来。像是又回到了梦里。十七岁的悸动，二十岁的逃离，以及三十岁的重逢。
　　直到手机再度响起，仙道彰才回过神来，打开一看，是一条来自流川枫的短信。
　　“晚上要和制片人吃饭，推不掉，去不了话剧首演，抱歉。”
　　可能是时间太早，怕打扰到他休息，流川枫没有打电话过来，而是发的文字。仙道彰拿着手机刚要回复，却见流川枫又追加了一条信息过来。
　　“下次再一起去，可以吗？”
　　文字简短，认真且小心翼翼着。可里面藏不住的期待，却是让仙道彰禁不住地笑弯了眉。他柔和了目光，同电话那头的流川枫一般，认真且郑重地回道。
　　“好。”

　　再去找流川枫，是在当天下午。按照之前聊的那样，刚好卡在流川枫拍完医院戏份回来的时间点上。电话过去的时候，流川枫应该刚睡醒，声音里还带着点迷蒙沙哑，听到是仙道彰，果不其然愣在了原地。
　　“晚上吃饭是几点？现在有时间吗？”
　　“啊，有，”流川枫有些愣神儿地回道，“七点，在银座——”
　　“如果现在去接你，在附近看个电影，六点之前送你回来，时间应该来得及吧？”
　　“来得及，可是我没在组里，现在在家——”
　　“已经在你家门口了。如果现在开门的话，你还能看到隔壁太太家的雪橇练习攀岩——”
　　流川枫推开门，怔愣地看着门口被一整只雪橇抱住腿缠住腰的仙道彰，看他歪头笑着对自己说。
　　“一起去看场电影，可以吗？”
　　不是时下年轻人喜欢的大制作动作片，也不是学院派喜欢的探讨人性的文艺片，当然也不可能是死去活来互相折磨的爱情片。
　　两个快三十岁的大男人并排坐在空空如也的放映厅里，手捧着大杯的爆米花和饮料，津津有味地看着荧幕上一群老头老太太耍宝逗贫。
　　“是政治任务，一对一扶贫，”仙道彰一边解释着，一边被电影里过时老套的桥段逗得哈哈大笑：“就过节放假公司里发的那种电影票，我这儿还囤了很多，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一个没看过。”
　　“认识的人在里头，所以是政治任务吗？”流川枫边盯着荧幕边问道。
　　“不认识。”仙道彰答道：“这种时候就算认识也要说不认识。得把他从脑子里全删了才能看，不然他一出场我就想笑，多影响观影体验。”
　　“那你自己也在里头呢？”流川枫笑道。
　　“那就更得把自己全忘了才行，最好连电影也一块儿忘了。你看剧的时候也不想被剧透的对吧？”
　　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流川枫闭了眼道：“最后抚子嫁给了太一，他儿子和马跟美夕跑了，夏江一个人远走他乡。”
　　仙道彰一口果汁呛了出来：“这电影你看过的吗？”
　　“看过，在这儿放了好几年，每到寒假就会播。”流川枫递过去一张纸道：“是你演的，多田和马，躲窗户外面哭的那个。”
　　“我就说那小子眼熟来着。”仙道彰笑着擦了擦嘴：“果然演得不怎么样，正常人哭哪会跟他这样，分明是被催泪棒给呛的。”
　　“那你平时哭的时候什么样？”
　　“至少不会流鼻涕吧，像他这样都快过河了也不擦擦，难怪夏江不喜欢他。我还是很有偶像包袱的。”
　　瞎说。流川枫笑着瞥了眼仙道彰。
　　电影落幕大灯亮起来的时候，两人还意犹未尽地坐在原处。饮料差不多喝完了，爆米花却还剩一半。仙道彰眯扭头问流川枫：“是为晚上留肚子吗？”
　　“嗯，政治任务，但不是扶贫。”流川枫答道：“不知道说什么，所以只能吃了。”
　　“有道理。”仙道彰笑道：“可还是要来回敬酒的吧，酒量好吗？看你样子应该挺能喝的。”
　　流川枫摇头，“我喝醉了会揍人，三井说的。”
　　“他被揍过？”
　　“啊，差点进医院，说是我打的。”
　　仙道彰哈哈笑了起来，也许是笑声惊动了进屋打扫卫生的阿姨，还坐着聊天的两人很快被请出了放映厅，阿姨临走时还不忘把两人训斥了一通，指责他们公开嘲讽自己的男神仙道彰。
　　“确实挺有偶像包袱的。”流川枫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仙道彰的络腮胡。
　　仙道彰则纳闷道，“明明只有咱俩在的啊，阿姨她从哪听到我嘲讽仙道彰了……”
　　怕是闲暇时偷偷跑进来看的吧，然后恰巧就听到了。流川枫笑着没戳穿，与仙道彰一前一后走出了电影院。
　　等车子再开回流川枫的住处时，时间才刚过五点。
　　“晚上结束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吧。”仙道彰说：“万一有谁需要送医院的，多辆车也方便。”
　　“不怕来了被我打？”
　　“打不过我吧？”仙道彰笑道：“武指还夸过我根骨奇佳。”
　　流川枫笑着没吭声，仙道彰自当他是答应了。是时远边天色将暗，楼里楼间有片不错的火烧云，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红色。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层叠交替的光里，各自脸上都挂着笑，像是这许多年来都未曾被打扰过的干净纯粹。
　　一如初见。
　　“走了。”仙道彰说。
　　“嗯，”流川枫点了点头，回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