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旧影》夏隙

44、第四十四章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有暗香随马，川云傍身。

　　长行和杨欣自赤峰南下河北，经密云抵顺义，方进入北京近郊。一路晓行夜宿，二人都瘦了些，因带个杨欣，长行力求稳妥，行的皆是大道，小孩儿还算识趣，没张牙舞爪惹出乱子。进了京城，他顺着地址一路打听过去，寻至什刹海北沿儿的鸭儿胡同，最后停在一处漆红的广亮大门前。

　　长行四下瞧瞧，越瞧越迷惑，这条胡同距离阿玛常拜访的恭王府、醇王新府极近，是块招王爷们待见的风水宝地，可曲径通幽通得太深了，整条胡同连个贝子府规格的五进院落都不曾瞧见，哪里像个郡王爷会待的地儿？更别提这大门上头连块“郡王府”牌匾也没有，

　　杨欣不懂这些弯弯绕的规矩礼节，催道：“是这儿吧？到底是不是？你倒是敲门啊！”

　　他们一大早进城，来回寻到晌午，滴水未进，小孩儿又是正能吃穷老子的年岁，想来是饿了，盼着落了脚好找点吃的。长行把缰绳交给小孩儿，上前叩响了角门，即刻有个门子出来，打眼儿一打量，是两个风尘仆仆牵着马的小子，便说道：“我们爷吩咐给来往行人煮了热乎乎的梨汤，一直往东走，走到头儿往南一拐，在路西有个棚子，就是了。”

　　说罢便要关门，长行忙取了拜帖道：“我们是盛京镇国公府来的，烦请给端和王爷递个话儿。”

　　门子一听，忙接了拜帖，笑道：“您就是我们大阿哥吧，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快进来，咱们爷从接到电报就成日介盼着您哪！盘算着您这几日就该到了，叫人每天早早地去几个城门候着，怎成想居然没接着，等回来再发落！”

　　长行和杨欣随门子进了院儿，绕过影壁，过垂花门，门子便不敢再往里进了，打发二门的小厮往内院通禀。没一会儿，一个一身素色的姑娘迎了出来，二十上下的年纪，行动举止端庄有致，生得花容月貌，却不爱珠钿翠翘，发髻上只简简单单插着一只芙蓉银簪。

　　她先给长行施了一礼，未语先笑：“奴婢蛮儿请大爷安。咱们爷就惦记着您呢，早早地叫我们把您的院子捯饬得新新的，桌椅床柜、坐垫被褥、炉香茶碟、墨宝摆件，都是爷一一掌了眼的，不巧赶上这两日变天儿，昨儿爷奉诏入宫，回来得晚些，夜里风紧，今儿个一早竟发起热来，巳初好容易睡下了。大爷今日不忙请安，先好好休息一晚，瞧瞧哪里不合心意的，叫下人们换去，明儿个再见也不迟。”

　　长行心里感叹，到底是高门大户，一个丫鬟都是这般品貌气度，到衬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当下笑道：“蛮儿姐姐哪里的话，蒙王爷抬爱，长行感激不尽，自然是王爷身子要紧。”

　　一旁早有小厮将行装搬去了给长行准备的院子，忙忙叨叨跑了几趟，他们只当杨欣是小随从，看他年纪忒小，又生的漂亮，像个大爷似的一动不动，怕是不大会伺候人，是以面上不动声色，心下不禁泛起嘀咕。杨欣心气儿高，长行担心他被当做下人心生愤懑，忙扯过他道：“这位是盛字军杨副总兵的外甥，杨副总兵牺牲疆场，临走前把他交给了我，有劳姐姐给他寻个好地方。”

　　“这好办，后院还有一处东厢房空着，委屈小爷儿暂且住下，缺了什么再添置。”

　　杨欣道：“用不着，我和他住一起就行了。”

　　长行刚要开口，蛮儿先笑道：“小爷儿体量，原不应辞，不过，这要先回禀我们王爷才能定夺，我们爷虽待人随和，不计较身外之物，但对大阿哥的心是有目共睹的，凡郡王世子的品级规格，万不能打一点儿折扣，不然叫外人看到了，传出什么我们苛待大阿哥的风言风语来，反倒不美。”

　　蛮儿此番言语铿锵得体，长行初来乍到，看出她是端和王爷身边的得力人，偏生杨欣粗粗剌剌，分不出个眉眼高低，因而明面玩笑暗里偏袒地道：“不过两步道的事儿，有自己的房间还不好，是谁一路上吵吵伸不开腿儿的？”

　　杨欣哼道：“谁稀罕。”别过头去不理人。

　　蛮儿没得同小孩子见识，顺着抄手游廊，引长行进了他的院子。院子同长行在镇国公府的差不多大小，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东南角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桃树，少说有几十年的光景了，枝桠上一簇簇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茂得像夏夜繁星，只待一场春雨来唤醒。长行几乎可以预见娇烂漫红，密缀无条的美景了。

　　蛮儿传了饭，长行和杨欣在院子里就着鸟鸣吃了，又给长行指了两个丫头，一个叫鲽儿，一个叫鸳鸯。蛮儿笑道：“鲽儿和我同是爷跟前儿的，她心细，性子又软，大爷尽管使唤，可只有一样，若是欺负人，我可是要告状的。”

　　长行心道这么明目张胆的下马威，他尚没摸透端和王爷的路数，只期蛮儿不是倚势弄权之辈，面上笑着应了。

　　蛮儿又道：“鸳鸯这丫头机灵鬼一个，平日里传个话儿递个信儿什么的，大爷只管分派她，她巴不得满院子乱窜呢！”

　　鸳鸯啐道：“哪里竟像个疯婆子了！”对长行道，“大爷别听她的，人家女红花样儿好着呢！”

　　两个丫头同长行行礼，蛮儿又道：“外头负责洒扫的仆役打扫的婆子，原就有的，大爷出门带的小厮，等咱们爷身上好些了再指派。”

　　长行一阵头大，他最烦后屁股有个苍蝇围着他转，留学回来镇国公府，他可是一个伺候的人也没要，可贸然拒绝，怕是不知好歹，只打算先留下丫头，当面请安时再辞了出门的跟班。

　　安顿完长行，蛮儿领着杨欣去他的屋子。长行跟个老母鸡似的，也要跟去，可杨欣头也不回地走了，让他自讨个没趣儿，细细想来，杨欣倒是没和蛮儿耍脾气，不由好笑——这小子难不成是个天生怜香惜玉的种子？

　　旋即进了房。屋里陈设大巧不工，看上去毫不打眼的桌椅柜子，用料皆是金丝楠木，床和香炉是安神静气的紫檀，其余古董摆件，他看不出缘法，不过能踩着金丝楠木的也定非凡物。

　　他赶了四个月的路，此时香风软卧，宽了衣倒床上，鲽儿将焖好的茶送进来时，他已酣然入睡。到了酉正，鲽儿端了几样子点心和新茶来，长行让她把东西放外间榻几上，鲽儿只好又添了香，由着大爷睡个饱。

　　一觉睡到明月当头。长行只觉得身子骨都活络了，肚子也来了精神叫着饿。上了外间，只见鲽儿歪在榻上浅寐，听到动静一个激灵醒过来，道：“爷醒了？可是饿了？”

　　长行道：“不妨事儿，吃些点心垫垫就成。”

　　说着，端起茶来。鲽儿忙止住他，披上衣服下地：“深更半夜的，喝了茶更精神了，我去厨房叫人温一碗梨汤来。”

　　长行叫住她：“你别忙，左右我睡不着了。我在家的时候，不习惯人伺候，你别太拘着，这榻上歪着不舒坦，夜里只管回你的房里睡去。”

　　鲽儿道：“这怎么成，怕是坏了规矩，爷半夜有点儿什么事儿，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

　　长行笑道：“屋里有人我不舒坦，你且听我的，以后夜里没必要守夜，蛮儿那里我去说。”又道，“今儿太晚了，你就在这儿将就一晚吧，别动了。我躺了一天，自个儿出去转转，活泛活泛。”见鲽儿欲言又止，又道，“你跟着我不自在，我只在院子里，不乱跑，冲撞不了贵人的。”

　　鲽儿无法，只得取来衣裳，长行大刀阔斧地穿上，可怜鲽儿插不上手，急得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哽咽道：“爷若是觉着我不好，只管换个人来，哪有穿个衣服都要爷们儿亲自动手了？”

　　长行脑袋都大了，繁文缛节真他妈讨厌，好言哄了几句，才算逃出女儿泉来。早春夜色凉如水，他紧了紧鲽儿非要他披上的薄披风，打算绕到后院去瞧瞧杨欣。只是从他的院子通往后院的西角门已落了锁。明月当头，萤火虫似的星月光芒跟着他一块儿走，他借着亮，偷偷出了院子，拐到二进院，沿东边顺游廊一路往北去，中途路过一个院子，与他所在的院子正好相对。

　　这间东院里对称着，也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月光透过枝丫斑驳得像洒了一地碎雪，一人静静立在桃花树下，痴痴望着花苞。

　　感受到目光，他披着一身银雪，侧过脸来。风乍起，长行听到了桃花竞相绽放的啪嗒声，不知迷人的是花是风是月，统统仅为他的配色。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
　　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被他凝望的花苞不忍他失望，接连盛开，灼灼耀耀，仿佛要燃尽春夜；被他凝望的长行不忍他的眼沾染污浊，慌忙垂下脸去。

　　桃花迎风招展，花枝乱颤；长行忍不住，抬眼偷窥，这人仍在看着他，让他红了脸，只敢去瞧他的衣角。时令初春，这人却好似广寒来，仍白裘貂帽，只一站，通身清贵，恍若谪仙。长行再一次忍不住，扬起脸决定直视，但见凤目流转，顾盼生媚，眼下一点泪痣，隐忍生怜，然一双入鬓剑眉英姿勃发，叫人生不出狎昵之心，可惜右侧眉弓空断，断眉——许是贬谪前神仙担心他桃花太盛，祸国殃民，而不得不破的吧。

　　“你是……府里的清客吗？”长行鼓足勇气问——其实他更怀疑是端和郡王爱慕心甚，将这月神仙子的仙衣盗走，囚于四角天空。

　　这人笑道：“既然知道，还敢同我说话？”

　　长行轰的一声，脸都熟了——这是什么七巧玲珑心，自己心底一闪而过的揣度都无处遁形。

　　“多有冒犯，还请原谅。”长行尴尬得呆不住，一拱手道，“夜深风凉，快快回去歇息吧，别像王爷一样，受了风寒，白白遭一回子罪。”

　　说完落荒而逃。拐进院子时，他回头瞅了一眼，依稀那个身影仍凝望着他，一如此前凝望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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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辗转反侧。第二日鲽儿打了水给他洗脸漱口，见他心神不宁，以为是第一次见王爷紧张，宽慰道：“我们王爷最和气不过的，家里没个主母，难为他一一操持。他膝下无子，极看重大爷您，您只管去让他好生看看你罢了。”

　　用过早饭，长行来到正厅，低眉敛目地跪下，恭恭敬敬朝主位磕个头，口中道：“长行请端和王爷安。”

　　“你不是叫乐闲么？”

　　长行一愣，不是因着这吹毛求疵的问话，而是这声音……

　　他刷地扬起脸，整个人僵在原地，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