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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


  •   左宝贵总兵率领盛字军一营驻守平壤北方玄武门,与江自康总兵打配合,两队加一起约有兵士三千。日军从南部北上,是以叶大统帅将大部队压在了城南,由马玉崑和卫汝贵率领盛字军和毅字军坐镇。

      结果左军门又和叶大统帅干了一架。

      日军由南自北而上不错,可左军门浓墨重彩地在玄武门旁侧的“牡丹台”圈了个圈儿。牡丹台是座小山,即便是在盛京平原待久了,没见过几处山陵的长行,也对这座小山丘丝毫提不起勇攀高峰的兴致。然而,它却是整个平壤的制高点,在平壤城,绝对是兵家必争之地。

      左军门嘴皮子翻飞,磨得上嘴唇直起泡;叶大统帅对这个持续挑战他领袖地位的刺头儿早就看不顺眼,死活不肯增兵。两人呛呛的火药味儿比带来的那些火器叠一起都威力十足。忽然天地一阵倒转,左军门僵着右半边身子,一头栽歪进了椅子里,得亏几位同僚出手相助,忙叫来随行军医来瞧。

      长行一直被左军门栓在屁股后头晃,唯有将领们密谈开会,才能稍稍松松链子。他正帮火器兵们擦拭眼馋已久的步枪炮管,忽闻总兵室传大夫,看的又是左军门,当即撇了抹布疾步跟上去。

      左军门被扶到了榻上,大夫翻眼皮看舌苔,又把了把脉,说是“肝阳上亢,气滞血瘀”,扎了几针,缓过来些,可是右身麻痹,似是急性中风,不严重,但只能慢慢恢复。这个节骨眼,万万出不得差错,长行手脚麻利地沏茶倒水,左军门用左手接过,润润嗓子,右手试着捏成拳头,试了几次,功亏一篑。

      左军门掖手隐入袖口,平声道:“牡丹台地势高耸,日方若绕取西路北上,我三千士兵实在是螳臂当车,还请叶统帅三思。”

      叶统帅负手腆肚,回道:“大敌当前,军令如山,我们要团结一致,决不能让亲痛仇快的事情发生!我相信各位,也希望各位能相信我,不要再讲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了——左军门,”他脸庞仰着,眼睛垂着,“眼下你身体不便,玄武门战事不算危急,等你调整好状态再去吧。”

      左军门冷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若一将功不成,不知叶统帅能不能担得起这数万将士的性命!”

      叶统帅陡然变色,卫汝贵忙打圆场,笑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便是孙武在世,也没得不损耗的道理。冠廷,你好生歇息,可不能欺负福卿一个人去守玄武门啊。”

      长行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你来我往地瞧了一圈,卫总兵这话是连消带打,左军门再呛声就有点不知好歹了。长行扶上左军门的胳膊,搀着他慢慢起来,左军门手臂肌肉紧绷,显然还在气头上,长行暗里下了狠劲,强使这位堂堂五尺高的将军硬生生咽下这口闷气。

      待回了房,左军门坐在塌边,伸手去扣茶碗,悠悠啜了一口,再不紧不慢地放回桌几上,茶碗竟震声而裂!滚滚热茶岩浆似的流到左军门的手上,他却不怕烫,反而将热茶攥在手里。

      长行有些担忧道:“左大爷……”

      左军门凝视房梁许久,半晌转过眼珠子,眸色清明坚毅,说道:“通知杨副总兵集合,一会儿驻守玄武门!”

      长行和杨欣被留在了城里,长行抓心挠肝,打算和左军门阳奉阴违,晚上偷偷溜去北门,可杨欣太小,又不是个安分守己的,长行自顾不暇,还得看着小孩,不让他轻举妄动,严重拖累了他的计划。再漂亮的皮囊,此时看也有些烦了。

      杨欣很有自知之明,大概是因为他也不喜欢长行,觉得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仗着他舅舅的嘱托,处处为难自己。两人相看两厌。杨欣虎头虎脑地谈判道:“咱俩左脚绊右脚的,这路谁也走不好,我不管你,你爱干啥干啥去,你也甭管我,我死了怪不到你头上,怎么样?”

      长行百无聊赖地蹲在营房前的土地上,转着根儿枯草,盯着草尖儿上流淌的金色阳光,心不在焉道:“怎么样?不怎么样!”

      杨欣气呼呼地蹦起来,扭身就走,被长行提溜着衣领搡进地里,掀起一阵暴土扬尘。杨欣咳嗽两声,更生气了,拧着小眉头瞪圆了眼睛,张牙舞爪地扑上去和长行过招。长行分出一只胳膊应付他,一面眺望着远处橙红色的天空。

      忽然远方一声炮响!杨欣脚下一错,摔了个四脚朝天。长行以为他吓着了,捞起来按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糊撸几把头发,敷衍地念叨几句“摸摸毛,吓不着”。小孩儿四肢并用,连踢带打,拔萝卜似的把脑袋拔出来,朝着长行怒目而视,却又是几声连绵不绝的炮响!

      长行表情凝重——那炮声在北方,他遥望着北方——原来天色早就黑了,那片橙红,是火与血染就的颜色,它比战声早到一步,让人惊诧,翘首以盼的迤逦者,原来是死亡。

      北方居然比南方早开了战,几位将领的心中生出不祥,他们意识到,左军门的担忧成真了。

      不断有前线伤员退回城内,长行帮着忙活起来,一个不留神儿,杨欣那小子就跟耗子似的,不知道窜到哪里去。长行气得头昏脑涨,但心底却又阵阵欢喜——杨欣肯定跑去玄武门,等战争结束,挨骂的是小瘪犊子,自己则是跑去抓小瘪犊子的正义之士,算是被迫参与战斗。他开开心心地撒丫子往城北跑去。

      平壤很小,跟盛京或伦敦没得比,脚步轻快之下,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接近了玄武门。越向北,连天的炮火声愈加响彻云霄,脚下土地焦黑,一团裹着土块的火球倏地与长行擦肩而过。长街兵荒马乱,看着不断回撤的伤员,那一双双质朴的眼睛痛苦地紧闭着,连呻吟的气力也荡然无存,裸露的皮肤土地半皲裂焦黑,弥漫的血迹红得刺眼,长行的脚步渐渐沉重起来——他对战争的一切了解,都是从话本儿里、说书先生的口中得来的,男人的心里天然对暴力伤害有着向往,伤疤是一个男人光荣的勋章,但他才踩上了血火横飞的大门槛,便开始惴惴不安——

      他十七年来对战争肤浅的理解,就好像冰面上的水渍,看似取之不竭,其实是同根同源却截然不同的东西,他世界里的战争有侠肝义胆,有英勇无畏,也有战鼓雷鸣,烽火连天,有血流漂杵,有白骨露野……可这些宏观的场面平摊到每一个个体身上,又是怎样的痛苦惊惧、绝望不安?

      他太天真了。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受尽折磨,求死不能。

      被熏乌的担架上,一个炸飞了半片头骨的男孩儿放下了一切重担似的,颓然放弃了呼吸,长行看了两眼,这个男孩儿在大东沟和他一起操练过几次,比他还小上两岁,家贫,为了口饭入了伍,如今饭没吃回本儿,全尸也没剩下。大夫翻了翻他的眼皮,挥挥手去看下一个,这个男孩儿像一盆污水,被泼在路边,再没人理会。

      也不必再受苦了。

      痛苦伤亡的场景狠狠触动了某根弦,长行猛地抬头去找杨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不能让这个孩子凭借一腔热血孤勇,以及对自己武力的自负,最终像那个男孩儿一样,孤独地死去。一人敌千军万马的场景,根本不会在现实中出现。

      此时硝烟漫天,夜色中呛鼻的血腥味和火药味如有实质,长行眯着眼,城楼上下行色匆匆,灰头土脸,哪里能找一个小孩儿!又一声炮轰,穿透了雄厚的城墙,乱石穿空坠落,破碎的肢体冰雹一般砸下来,糊了人一头一脸的血!

      长行草草抹了把脸,忽听得群声哗然,长行仰头看向城楼,一点明亮的黄色在黑夜中如同凌日当空!他看不清身着象征天子颜色的人是谁,但转转脑子就知道,那是将黄马褂套上身的左军门!长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两军交战,为将者怎能独树一帜,用这般显眼的色彩暴露自己!

      如同印证他的疑惑,炮弹嘶鸣着,像蛇般艳丽的流星,在空中轻盈地飞旋,裹挟起欣赏者共赴殷红深渊。

      随着城楼似的炸开,落石和几名守城士兵下饺子似的跌下来,混了血的粉红色的脑浆在黑色燃烧的土地上点厾开花,以天庭的高度,一定是很值得观赏的画卷。死亡的气息冲击着长行的身心,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可他不能临阵脱逃,他想到崇礼,不知道海面上战争是否也如眼前这般厚密可怖。海上,是没法逃跑的。

      依然没有杨欣的踪影!城楼上也乱成一锅粥。长行咬紧牙关,朝城楼上冲去,打算先去帮左军门,伤员的残肢和痛不欲生的哭喊,如瀑布激石碎裂的水珠,巨大的轰鸣不亚于炮火,细细辨别开去,却是那么弱小。

      长行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向上飞奔,半路他捡起一把步枪,入手一片湿漉漉的冰凉,他定定神,迎着那一片热烈的红光走去,接着,他屏住了呼吸。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这哪里是人间,分明是炼狱的屠宰场!什么“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什么“严杀尽兮弃荒野”“首身离兮心不惩”!当真正面对扑面而来的纷飞炮火、差之毫厘却震耳欲聋的轰鸣、前一晚还在身边鼾声大作,此刻血肉模糊的战友时,你只想让自己怎么样从角斗场中活下来!那感觉就像溺水,清晰地感受生命的流逝,清楚地知道自己将在很短的时间内死去,无助恐惧痛苦,水在侵袭身体和意志,无形地榨干生存空间,似乎要挣扎,要反抗,要搏斗,而这威胁仿佛可以玩弄时间——越临近死亡,须臾拉长至永恒,在这永恒中,我们无法死去的死去。

      在此之前与之后,那些粉饰了真相的千古文章,继续进行千古的欺骗。

      长行感受到了厌恶,他厌恶这一切,杀戮、战争、歼灭……这关于燃烧着深红色沙尘的一切。城墙外侧已经坍塌大半,可以直接看到黑夜火光下的地面,地下恍若饕餮巨口,将无数生命吞噬腹中,他们接二连三地倒下去,化作一滩滩肉泥。星月隐去了身形,事不关己,如寺庙中的佛像,高高在上,悲悯漠然。

      又是一声巨响!脚下地震似的轰隆隆摇晃不停,巨大的石块汇成石流瀑布倾泻而下,长行把着墙壁,勉强稳住身影,忽听得驻守城墙的士兵一阵喧哗,接着,正中央那明亮的黄色如被后羿射落的太阳——

      “总兵大人!!”
      “左大爷!!”

      长行扒开围堵的人群,挤到左军门身边,随行的军医按照左军门的命令,在城里全力救援伤兵。杨副总兵眼眶几乎撕裂出血来,嘶吼声在炮火中微弱不堪:“来人!把总兵大人抬下去!”

      左军门半边身子麻着,鲜血溅红了黄马褂,长行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促使他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撕扯着天家恩赐——

      “你傻啊,穿这么亮堂等着给日本人亮靶子吗!你是总兵!你死了我们怎么办!”

      “长行,谁准你小子来的!抗命当斩,赶紧给老子滚蛋!”

      杨副总兵拦住长行,强忍着眼泪,哽咽道:“总兵大人是为了激励士气……”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石块尘土纷纷来下,砸得众人一头一脸的伤口,但没有人丢下手中的火器抬手遮挡。左军门稳如泰山,挥开了长行的搀扶,笔直地站起来。这在这时,一发流弹射中了旁边的炮手,左军门毫不犹豫,大步流星跨上前去,亲手上膛点炮!

      这颗炮弹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落地后炸出一朵地上的烟花,照亮半个夜空,敌方血肉横飞的景象令左军门心情大好,他乘着这股豪情,大声道:“牡丹台已被占领,玄武门决不能丢!死守玄武门!!”

      “死守玄武门!!”

      士兵受到鼓舞,高喊的音浪排山倒海,卷出滚滚浓烟!左军门朗声长笑,忽然笑容僵在脸上,众人察觉不对,长行定睛一看,那挺拔的身躯上,赫然多出一块黑红的空洞!

      巍峨如山的身躯轰然倒地,城墙早被无数战士的鲜血染成了褐色,此刻又添了一层华彩。天昏地暗,天旋地转,士兵群龙无首,一个个儿杀红了眼!牡丹台已经丢了,玄武门最激烈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杨副总兵根本来不及悲痛,冒着枪林弹雨,接任总指挥,看向长行时顿了顿,问道:“会开炮吗?”

      “会!”

      说罢,长行二话不说,上前担任炮兵,高热的炮管犹有左军门的余温。他想他应该撕心裂肺,或者惊心动魄——打小陪着他和鹏图笑闹的一位长辈就在刚才战死在他眼前,可此刻,他点燃了炮捻,冷静地、坚定地、由衷地。

      凌晨,玄武门外门失守,众将士退守内门。直至中午,日军始终没能踏入内城一步,只好暂时收兵,退回牡丹台,翌日再战!

      作者有话说:

      感谢一路能看到41章的小天使!我真的对不起大家[允悲]

      盛京这篇文,上承《如意事》,下接《奉天》,很早就构思好了主体,所以很多细节不容有差,条框很多,基本上不能在写作中途变换。而多年前的我还很中二,天真地决定用演义小说的方式来挑战自己的极限,这显然是个可笑的错误,但只有实践了才能明白错误在哪儿:

      写作方式要跟着故事走,即“量体裁衣”。

      章回体小说,基本没有人物弧光,就像中国古典画,不那么看重光影变幻,而盛京,每个人的弧光都格外耀眼,更适合突显画面感的写作方式。

      如果再给我重写一遍的机会,我会选择以“甲午战争之后,长行进京拜见端和郡王”为开篇,再慢慢回揭长行舟水的过往,同时也解决掉了留学部分冗长拖沓的问题。不过,事已至此,我也没心力真的推倒长城重新来过,只能在这里大吼一句:正篇终于开始啦!故事终于好看起来啦!请大家对我有信心!(我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感谢一直没有放弃这篇文的小天使们!我会再接再厉,积攒经验,争取越写越好!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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