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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


  •   这个赶在年下降生的孩子,是镇国公府近二十年来头一个带响的,一举夺了长行的风头。二阿哥和贝勒家格格成亲十载,头几个孩子要么小产,要么没立住,今儿个总算在年近而立时又得了一个,全家可谓翘首以盼,连镇国公都站在了二房的月亮门底下,瞧着这进进出出端水盆的小丫头子,满面焦急。

      唯有大夫人气定神闲,没去凑热闹,歪在暖炕上让浅绛伺候着抽烟,浅绛听着二奶奶大呼小叫的动静,又瞧了眼自个儿主子,酸道:“又不是头一胎了,瞧她娇贵的,能不能立住还两说呢。”

      “瞎说。”

      大夫人骂了一句,倒是没什么气。浅绛胆子大了些,跪在大夫人脚边给她捶腿,笑道:“我瞧咱二奶奶细腰扁屁股的,一准儿是个丫头命。如今小少爷也十七了,也该物色一个夫人您可心的,伺候小少爷呢。”

      大夫人道:“前几天爷提了几个,回来让鹏图自个儿挑。我倒寻思着,乐闲和鹏图一边大,还差着一辈儿,眼瞅着野够了疯够了,一回来也得给他撒么撒么,老大不小的,得收收心了。”

      “还是夫人您想得周全,这个家多亏了您。”

      “诶,我哪有那边儿那个享福,眼皮子浅也有眼皮子浅的好处,天天就忙活院子里那点子事儿,还时不常来添堵。”

      话音刚落,见门帘子外一个二门外听差的丫头进来,说道:“太太,小少爷和小三爷回来啦!”

      大夫人立马坐直了,眉开眼笑道:“浅绛,你快去,叫鹏图不忙着请安,天冷,又赶路,让他先洗洗,暖和暖和,缓过来了再说!”

      长行他们回来的消息,门房转头便要报与镇国公,但考虑到非常时期,家里没闲工夫兼顾,长行便叫门房只报与大夫人,回头冲鹏图和柳成荫笑道:“一路风尘仆仆,我们先回屋换身衣服,抖抖寒气。”

      闻讯而来的金碧把鹏图接回了屋,跟着长行的青绿和小桃酥此时在照看柳成荫的娘,于是他和成荫结伴,回了屋子。

      一年不见,屋内陈设未变,就连去年匆忙离去前没收起的墨块还老老实实搭在干涸的砚台边上。屋子很干净,不像没人住过的。成荫进了里屋摸摸炕头冷暖,出来见长行冲着桌子发呆,笑道:“镇国公发了话儿,日日有人来打扫的,东西一概没动,炕也暖和着,晚上吃了饭好好歇一宿,赶明儿我让青绿和桃酥姐回来。”

      长行一抬手,弯着眼睛笑道:“诶,这一年我自个儿照顾自个儿,照顾的不是也挺好嘛,你瞧,没缺胳膊没少腿儿的,”他张开四肢供成荫端详,“早已经不习惯让人跟着了,你也别忙,去叫个听差的打两桶热水来,我们好好泡个澡,舒坦舒坦!”

      柳成荫去叫,却道是二房急着用水,水已经不够了。这时鹏图噘个嘴,老大不愿意地推门进来,抱怨大老远儿回来连个澡都洗不上。长行捡起一根毛笔,往鹏图脑门儿上一敲,笑道:“那边儿生的可是你堂弟,也不怕叫人背后讲究。洗不了便洗不了吧,我们打盆水来,凑合着擦个身得了。”

      鹏图揣袖子往椅子上一墩,五花三层地一扭:“这大冷天儿的,冻死个人,我不擦!”

      “你都臭死了,”长行手一紧,想到鞭子丢在了大洋彼岸,又松开,推鹏图起来,“别逼我绑了你,叫金碧给你剃猪毛!”

      成荫抿嘴一乐,出门叫人去打水。三个人互相帮着擦了背,换上干净的里衣,挤在炕上擦头发。只见浅绛带了人过来,给三人送了过年的新衣,说道:“给小三爷请安了,大夫人颠儿颠儿地惦记着你呢,叮嘱我赶紧把东西送来。”

      长行好声谢过,等浅绛走了,三个大小伙子跪床上翻腾起来:鹏图的是一套柳黄色缂丝缎子面夹绒皮袄,配秋香色万福流云纹缎面三镶貂毛坎肩,紫貂裘连帽斗篷,并加厚的石青色棉裤子和一双麂皮靴;长行的与鹏图的差不多,不过是颜色和纹样不同,里面的皮袄是橘红的,配上石青色如意云头纹三镶貂毛坎肩,外面的斗篷是猩红色狐狸皮的,其余一样;柳成荫的是比着镇国公跟前儿的喜桂儿置办的,不过颜色亮堂些,是藕荷色的棉褂子配灰色兔毛坎肩,大毛斗篷,并黑色棉裤子和一双羊皮靴。

      鹏图挠着脸,抓起自己的小袄就要往身上套,长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双眉紧蹙,看出了端倪:“这柳黄、秋香哪里是我们能穿的,让外人抓住了,怕不是杀头的罪过!”

      柳成荫先反应过来,跟黄色沾亲带故的都是皇家专用色,因回道:“半年前镇国公去了趟北京,没准儿是皇上赏的呢。”

      “阿玛糊涂了,就是皇上赏的,也只能供起来,哪里能穿!”

      鹏图道:“我们天高皇帝远的,谁管过年节穿什么,乐闲,你不是让我没新衣服穿吧?”

      “你是要新衣服,还是要命?”

      长行说完,披了旧棉袄下炕穿鞋,抱了鹏图的那套新衣服就要往外头去,鹏图追上来央求道:“我的叔哟,你让我穿啥啊?”

      “刚才换下来的那套你先凑合着,回头我叫人把我的份利都给你做新衣服,”说着将鹏图从上打量到下,又道,“其余的你穿不进去,我那件斗篷归你了,”又腾出手掐了把鹏图肉筋筋的脸,“我箱子里还有给你带的巧克力,你先和成荫吃着,我去去就回。”

      鹏图一听有吃的,也就心甘情愿回暖炕上熥着,成荫早就跟在他后面下了炕,见长行抱着那沉甸甸的一摞子新衣,张手就要接过来,被长行躲了过去,笑道:“你好好看着咱们的小少爷,我去找金碧,左右我闲不住。”

      说罢出门去找鹏图院里找金碧,金碧正在二房院里帮忙,此刻不见踪影,长行只好先将衣物放在床上,翻出两件旧年的冬装带回去。出门迎面撞见了大\麻花,娇小玲珑像阵风似的,和长行撞了个顶头碰,她捂着鼻子气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挡你奶奶的路!”

      长行笑道:“麻花奶奶的路,等闲人哪敢挡着,只是你主子还冻着,生了病遭罪的还不是你?”

      大\麻花闻声一抬头,惊呼一声“小三爷”。她打从初入府便习惯捧高踩低,鹏图有大夫人做靠山,自当尽心尽力,言谈中不免怠慢了小三爷,后见小三爷颇得镇国公青眼,然过往得罪悉数埋下,很是提心吊胆了一阵子。

      长行虽不至于和一个丫头计较,但偶尔也乐意逗逗她,大\麻花脾气尖酸,和小三爷常常针尖对麦芒,这会子也不相让,说道:“那便劳烦小三爷了,您回来的不巧,二奶奶那边急着用人,您自便吧。”

      说罢睬也不睬长行,进到里屋端了鹏图幼时戴的长命锁出来。想是这胎生得不顺畅,待孩子落地,给他握着成年哥哥的长命锁,压压邪祟。

      因着鹏图没换新衣服,长行和成荫也陪着不敢换,生怕鹏图窝心。今儿正是大年三十儿,天色擦黑,三人听见前院人仰马翻的脚步声轻快了,各院挂贴上了大红灯笼、福字对联,透着窗户上的霜花看过去,影影绰绰地直闹眼睛。长行正把带回来的礼物挨个儿分堆,吃的都是鹏图的,写英文的钢笔墨水是给成荫的,吕宋烟和皮鞋是给阿玛的,两套宝石项链是给大夫人的,一只精致的口红给二太太,两套时兴的西洋裙子鞋帽给二嫂的,二哥的是怀表,还给未出世的孩子带了个汉诺塔。

      另外还有给白师父、左军门、司督阁的,另有给府里的小丫头小伙计们的小玩意儿……长行一边挑拣,一边回忆起和舟水临时找了个杂货店包揽礼物的场景,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朦胧的夜色与红光,胡同里炸响的爆竹声还有嬉闹欢快的人声,都在背后模糊起来,繁华盛世的图景中,他冲着大箱子,不自知地露出一点点笑。

      “……乐闲,诶,乐闲?”

      鹏图叫了两声,想让长行先把小玩意儿给自己过目一遍,挑几个好玩儿的自个儿留下。见长行没应,他上手一推,长行反应快,灵巧地躲过去。恰好成荫从小厨房端来两碗油茶面儿和杂拌儿,鹏图还记恨着老二那句“给你弟弟留着”,此刻将“小玩意儿”丢到九霄云外,特特叮嘱两人道:“这盘都是咱们的,一粒儿也不许给那院儿的留!”

      长行和成荫对视一眼,哑然失笑,这时金碧进来,喜气洋洋道:“三位爷,还愣着做什么,二奶奶生了,老爷高兴,在二房发赏钱呢,抢多抢少各凭本事,还不快去领!”

      三人一同进了二房的院门,却见除了镇国公和大夫人,二太太和二阿哥脸上笑得不那么真心实意,长行方明白怕是生了个丫头,可到底是近二十年来头一个全乎的小崽子,府里年轻的几个都是毛头小子,乍一多了个软绵绵的贴心小棉袄,镇国公乐得合不拢嘴。正叫喜桂儿托着盘子叫人自个儿来抽红包,薄的许是张大额银票,厚的没准儿是几张吉祥话,府里的下人在堆雪的院子里欢腾得像一锅煮沸的水。又经了主子嘱咐,谁得的多,就去门口设三日粥棚,舍钱舍米,周贫济老,给一家子增福添寿,老嬷嬷一个个儿的也来劲儿了。

      长行拉住鹏图和成荫,比划个“嘘”,蹑手蹑脚绕到镇国公背后,一拍他的左肩膀,旋身从右边喜桂儿的盘子了顺手捡了个红包,镇国公往左一转头,没个人影,疑惑地回过头来,只见阔别已久的老三正在火树银花的簇拥下,笑盈盈地呼出团团白气,衬得白里透粉的小脸皎洁如月,仿佛是三十儿下晚消失的月亮偷着下凡了:“多谢阿玛的红包,孩儿给您请安啦!”

      说着跪了下去,郑重地往雪里磕下三个头。镇国公怔忪地由着他磕,还是喜桂儿唤了一声:“小三爷,您快起来,地上凉!”

      “阿玛!”

      长行站起来,扑落膝盖上的冰碴,镇国公终于回过神来,有些颤抖地摸上长行的脸,因着手上套着厚实的手捂子,脱了后接触了皮肉,顺着肩膀一路捏到臂膀,呼吸变得小心翼翼的,喘出的白气一节一节像洗干净的莲藕,难以置信似的:“你……你回来了?”

      “阿玛……”长行本来笑着,想给镇国公个惊喜,不知怎的,鼻子一酸,涌出两颗泪珠儿,顷刻冻结成了珍珠似的冰晶,挂在睫毛上,哽咽道,“阿玛,乐闲回来了!”

      镇国公也红了眼睛,几度张口,又被澎湃的喜悦哽住,少年人一年不见,变化巨大,长高了也长开了,再也不是个满街疯跑的毛头小子了,只是长行硕大的瞳仁衬得他仍一团孩气,镇国公有些恍惚,似乎思绪飘摇到了数千公里之外——

      “玛法,您不是高兴傻了吧?”

      鹏图啃着柿饼,手里已然多出个红包。镇国公看着他不成器的模样,心情大好,仰天哈哈笑道:“今天爷得一孙女,是我们家的大格格;三阿哥久别回府,又赶在大年下,让全家得以团团圆圆过个春节,可谓三喜临门!蒙老天垂怜,来年定是个好年头啊哈哈哈哈!”

      下人忙递上万福吉祥,长行等和各位夫人太太哥哥见了礼,这时产婆和嬷嬷让进了外间去看孩子,收拾干净安稳睡下的小丫头幼小绵软,几个大男人碰都不敢碰,女人们看完孩子,进了里屋去瞧媳妇儿,镇国公乐此不疲地逗着毫无回应的小孩儿,忽然道:“乐闲,给你这侄女儿起个名吧。”

      长行一惊,下意识瞥了眼二哥,忙推辞道如何使得,镇国公执拗道:“怎么使不得,你是她叔叔,你回来了她便落了地,这是你们的缘分。”

      “理当由您——”

      “一个小丫头片子,不碍的,”又对二阿哥道,“冬荣,你说呢?”

      二阿哥道:“三弟运气好,总能绝处逢生,哪像我这个病秧子,”说着像要坐实病秧子的名号,掩口咳嗽了好一会儿,早有伶俐的丫头捧了茶给他漱口,方接着道,“把你的运气匀给你侄女儿一丁半点儿的,就足够她这辈子的福分了。”

      这话阴阳怪气,长行听着刺耳,可阿玛发话,推脱不掉,沉吟片刻,说道:“先起个小名吧,她生在冬月最后一天,正是辞旧迎新,脱胎换骨的好时候,喜庆得很,不如就叫‘望年’,二哥,你看可好?”

      镇国公府新添的年大格格新晋成了镇国公的心头肉,二嫂出了月子后,长行才去拜见,见她面盘圆润,体态丰腴,可见没受什么委屈,倒是二哥长长唉声叹气,看奶嬷嬷给孩子喂奶的时候,遗憾道:“你怎么就少那二两肉呢。”

      年格格的满月和百天,镇国公府好大手笔摆了两回酒,白师父、丁军门和司大夫场场必到,给足了镇国公府颜面。长行年后就见过了三位,因此不觉新奇,陪了两回酒就下去了。

      如今大夫人大张旗鼓地忙着给鹏图张罗亲事,长行和鹏图名为叔侄,实则像双生子似的,一同吃奶、一同玩闹、一同进学堂,长行生怕自己也被捉了去说亲,便见天儿地往司大夫的医院跑,和成荫一同给司大夫打打下手,闲时给舟水写写信。

      他回来之后的第三天就去电报局给舟水发了条报平安的电报,然后时不常就写封信寄去。他洋洋自得地说他们没定“月亮”盟誓是多么明智——他回来的那天是大年三十儿,这一晚上全国的人都团聚了,唯独看不到象征团圆的月亮;他每天都会找找北极星,有点风吹草动就要大书特书一番,什么鸡毛蒜皮儿的小事儿都要让舟水知道。

      以便再见面时,不觉得分别了太久。

      可三个月来,他未曾收到过舟水的只言片语。

      长行趴在桌子上,写着写着,忽然心烦意乱,将纸团了,丢进字纸篓——整个儿家里除了成荫没人懂英文字,房间自有目不识丁的小丫头打扫,并不劳动成荫,因而这份大逆不道的爱恋得以光明正大地摊在朗朗乾坤之下片刻。

      他有些灰心,不知道是自己聋了,还是舟水哑了,怎么就能像断了线的风筝,了无音讯呢?起身正要去春意融融的院子里听听鸟叫,松松筋骨,喜桂儿忽然来了——自从长行回来便没要人伺候,但凡有点跑腿儿的事儿都摊派给了喜桂儿——说道:“小三爷,老爷让您去书房呢。”

      长行道:“他不是和左军门有要事商谈,谁也不准打扰吗?”

      “左军门早前儿就回了,这会子叫您过去呢。”

      长行不敢怠慢,穿戴齐整,赶忙和喜桂儿同去。进了书房一股子烟味儿,呛得长行连连咳嗽。镇国公听到声音,把烟递给喜桂儿灭了,又挥手让他出去,只留下了长行。

      长行把窗户嵌开条缝散烟,也不规矩,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口道:“这茶不错——阿玛您找我有事?”

      镇国公定定瞅了他好一会儿,瞅得长行莫名其妙,方道:“我把你过继给了京城的端和郡王,他膝下无子,我们定好了,以后你就承他的爵,过两日拾掇拾掇,正好你二嫂要带着年儿回京省亲,你便同你二哥一起去吧!”

      长行将这话逐字掰开了、揉碎了,再细细体味了一番,然后手一松,茶杯摔在地上,碎成几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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