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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   长行听着邹小姐层层解密,像洞房花烛夜掀开新娘盖头,发现娶的竟是个母夜叉,纵然先头作了最坏的猜想,轮到真刀真枪上场,仍不免三魂丢了七魄。他琢磨着,布鲁诺固然不是个好东西,却是上天给予他最吝啬的仁慈了。

      长行自诩脑瓜子活络,谁料一步之差,还是着了道儿。他身无分文,护照连同行李也不知道被布鲁诺扔去了哪里,因而即便避讳邹小姐,也不肯与她撕破脸,只为邹公使能再给他补发护照。如今大势已去,他没了和邹小姐绕圈子的劲头,直截了当地问:“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知道太多,意味着命短,邹小姐和盘托出,说明不忍心让他做糊涂鬼。死,长行没怕过,吃上人命官司的当晚,他给阿玛磕头,宁舍去一命,保阖府平安,只惋惜没能给阿玛尽孝。

      可这次,他觉着窝囊,一想到往后搬不回这口窝囊气,他就不甘不愿。门外的邹小姐也是不甘不愿,但进了长行耳朵里,就成了假模假式:“你我相交一场,我顶喜欢有你这个朋友做伴儿,若不是舟水,我断不会如此下作。虽说不能留你,心里到底还有丝不舍,这间屋子里都是得了痨病等死的。你最好别叫嚷,我与他们说了,你精神有问题,你这身装扮也断不容他们不信,你嚷起来,他们就送你到精神病院去了。”

      长行嗤笑道:“你心虚我立时死了,于心不安,便叫我染上痨病慢慢地熬死,你好在我死之前便排解好,落得一身轻松。可我早告诉过你,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我就算变成鬼,也要整日缠在你和舟水身边,这辈子甭想安生!”

      邹小姐泪水涟涟,她是真心实意地愧疚,可她一想到自己暗无天日的未来,只觉得天下男子占尽了女人们的便宜,其他的便罢了,怎么还和女人抢男人?狗不走街串巷找屎吃,窝在家里抢猫的活计,算个什么事儿呀!

      邹小姐继续道:“我打听好了,舟水月底回日本,他一走我准保放你出来,给你买票回家。若我跟他回了日本,我就知会崇礼,让他来你总放心。剩下的全凭你自己的本事,阎王爷真不留你,什么病也拿你没辙。”

      长行心念一动,心道和舟水约定好的,请他来盛京转转,得空就一路南下,游山玩水。当时他只道空口无凭,就像生辰或新年说的吉利话罢了,不想随口的承诺往往比烧香拜佛来得快。

      口上破罐子破摔道:“你不如送我去精神病院,做了那个什么前额叶切除手术,我成了个傻子,再不为难你、嫉恨你,没了七情六欲,又没有死,你就称心如意了!”

      邹小姐摇头道:“与其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我知道你心里想着不如死了算了。”

      长行沉默下去,半晌咧开个苦笑——这他妈算什么?胜者对败军的尊重?

      教堂整点的钟声敲响了,长行转身背靠着门,举目坦然面对黑暗。月亮又大又圆,病房的窗帘严丝合缝,挡住了多余的光线,钟声却像一柄出鞘的剑,划伤了黑暗。有气无力的咳嗽声再次此起彼伏,幽幽的钟声把他们吵醒了。

      邹小姐何时走的,长行没有在意,这样一个隔离病房,屏住呼吸没多大意义,他索性坐在门边,思索了什么,又没思索什么。天渐渐亮了,光线有了足够的勇气,撞击着厚重的窗帘。透过微弱的晨曦,长行看到这间病房足有20张床铺,空了几张,剩下十来个病人都是男性,虚弱消瘦,面色苍白。他注意到一个人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天,口里噎着血,盛不住,顺着唇角流了满襟。

      不知道他信不信教,长行想,不知道他最后一刻,看见了谁。

      教堂的志愿护士进进出出从不与病人说话,窗户终日紧闭,只在一早一晚开个5分钟,天气冷了,肺痨病人容易受凉发烧,一发热,人就彻底无望了。

      长行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由着性子在这儿呆到月底,到时候没病也要憋出病来。这两日他开始咳嗽,分不清是传染上了,还是看别人咳嗽自己喉咙也跟着刺挠,虽说他的咳嗽不像其他病人,仿佛一口口往外喷射所剩无几的灵魂,等着空洞的风箱似的肺泄出最后一口气儿,却也被这半死不活的气氛同化成一株得不到新鲜阳光的草,整个人萎靡不振。

      教堂挑棚高,二楼相当于寻常楼房的四层,跳下去当场升天。他想趁着护士送饭时跑掉,可走廊里堵着一群小孩儿,小鸭子似的排队等着医生量体温,其中便有那夜被修女训斥的小女孩儿。长行怕自己一跑,鸡飞蛋打,伤及无辜,何况这医生让他想起了司督阁。

      思来想去,终于在一天中午,他掀翻了餐盘。

      经过了最小规模的骚乱,果不其然,当晚就来车送他去精神病院。纵然邹小姐千叮咛万嘱咐,可修女们不知道长行真正的本事,长行这几日好吃好喝,补足了亏损,韬光养晦之后,骗得教堂纵虎归山。

      入了秋,太阳一天比一天气短,乡下土路沁着寒津津的冷意,结成了瓷实的土块,马掌踏在上面,哒哒地像乐队打着鼓点,碌碌车辙铺起一层单调的底音。

      长行双手绑在身后,脸上遮着一大片口罩,他的面庞光洁如玉,白灿灿的布面像天狗食日,挡住了大片光彩,仅露出湛然双眸和棱棱剑眉,又因瞳孔硕大,衬得眉目稚嫩,身姿挺秀,看上去天然无害。他的对面坐着两个押解警\察,一胖一瘦,身量相当。两个警\察没将他当回事儿,横七竖八地聊了会儿天,胖子开了两瓶私藏的啤酒,与瘦子一同喝了起来。

      偶有垂目咳嗽的空档,长行便靠着侧壁,暗地里判断周遭路况,手腕悄悄使力,打算挣脱桎梏,可那截绳索绑得有理有据,越挣越紧,长行不敢再动。

      月上柳梢,而夕阳将坠未坠,粉蓝色的天空向树林投下阴影。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树枝过滤得魂飞魄散,周围尽是虫鸣鸟叫,眼前二人酒意正酣,长行竖着耳朵,出其不意抬腿将两个警\察的脑袋往一处带,如同两个酒瓶子相撞,酒意上头,二人瞬间委顿在彼此的肩膀上。

      马车里的动静惊到了车夫。马车渐渐停了,长行屏息以待,在车夫撩开帘子的刹那,一脚正踹车夫面门,不料车夫留了心眼,撩开帘子时并未把自己和盘托出,长行踹了个空,双手被缚导致平衡不稳,整个人往后栽个囫囵。

      眼看着晕倒的一胖一瘦幽幽醒转,长行知道成败在此一举,蹭起来离弦的箭般往外冲,两个警\察回过味儿来,抄起警棍,七手八脚地跟着下了马车,在车门处不相歉让地挤了挤,然后同时被车厢喷了了出来。

      他们与马夫成功汇合,将长行围在中间,长行失去双手助力,心焦口燥之时,忽然头顶传来一声清亮的鸣叫——

      几人仰头看去,倏然一个小红点,妇女勾花样儿的起针似的,几个漂亮的锐角,窜到三个洋人头顶,张开双翅膀劈头盖脸,嘴爪并用,将几人啄得四处逃窜,没个章法,活脱脱的猫撵耗子。

      红隼声线高亢,将阴森的树林叫得有声有色,又是一个直直的俯冲,如撕扯猎物般,轻而易举地用尖尖的喙撕开束缚长行双手的绳索。长行重得自由,小家伙仿佛明白自己居功至伟,翘起尾巴,神气活现地站在长行眼巴前的一根粗壮的树枝上,轻轻鸣叫。

      幸福来得太快,长行还没来得及从方才的焦灼中拔出来,懵头懵脑地转了一圈,才惊喜道:“海梦凪!”

      又道:“你怎么在这里?是离海边近吗?舟水呢?”

      海梦凪扑棱着翅膀,忽高忽低地绕着长行飞了两圈,就好像长行是朵盛开的花,她是绕花的蝴蝶,不过这只蝴蝶有野心,她要让花跟着她走。此处不可久留,长行乐得起步,不过片刻便出了林子,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

      长行熟知大海每一刻的颜色,再过一会儿,象征着危险的黑暗降临,天与海不分你我,他看到岸边有一个小小的码头,桩子上系着一只小小的捕鱼船,船舱外挂着一只煤油灯。

      这船太小,不能乘风破浪。长行叹了口气,如今逃是逃出来了,他还要躲躲闪闪地回到城里,找个偏僻的当铺,把他褡裢里的鼻烟壶、银器什么的当了,攒足路费。然后再换上身得体的衣服,去使馆找邹公使补办护照。

      而在这之前,他要确保自己没有被传染。

      长行惨笑一声,他似乎宗有本事在离去之前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好在身边还有海梦凪作伴,思及此,他扭头去寻,天地一片轻薄的灰蓝,哪还有那一抹鲜亮的色彩?

      长行摸不到头脑,不知红隼有和打算,当下之急是安全度过这一晚再说。他接着最后一缕天光,飞快加固了渔船,这只渔船似乎被废弃了,船体锈迹斑斑,像蹭了陈年的血。长行在驾驶室找到了一盒火柴,宝贝似的套在怀里,用身体挡住咸涩的海风,广阔的海洋孕育的风流浪到四面八方,是以长行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将油灯点亮。

      天色完全闭上了眼睛。长行拢拢单薄的衣裤——修女在他到的第二日勒令他换上的——正要进船舱打个盹,黑色的底板上抹过一笔明媚的红——

      “长行!”

      长行背对着那声音,僵立了刹那,转过身吼道:“你别过来!”

      舟水迟疑地停下脚步,海梦凪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被长行挥开。

      “你别过来!”长行说,“我怕传染你。”

      “什么?”

      “我和肺痨病人在一起关了好几天,这几日咳嗽得厉害,你别靠近我。”

      舟水的容色在微弱的油灯下,像希腊众神的油画,俊美又坚毅。

      他没犹豫,举步海风一样奔过去,将长行牢牢搂进怀里,任凭怀中少年推拒闪躲。

      “你瘦了。”

      怀中那一团灼烧的火柔顺了,长行把脸埋在舟水的颈窝里,终于委屈地湿润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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